第8章 天橋有新燕
大環那日有意大鬧了一場后,讓兩家人的關係徹底僵了起來,這正中了她的下懷。當天下午,大環就趁機帶著兒子從筱丹鳳家搬了出來,而杜氏這邊自然也是心領神會,她在家中又當著丈夫和飛雲的面哭鬧了一番后,賭氣帶著兒子回了娘家,偌大的一個院子里一時間就只剩下丹鳳、飛雲和碧君三個人。面對著家中的亂局,人至中年的丹鳳和飛雲心力交瘁,他們在書房徹夜未眠,長談了一宿,沒有人知道那一晚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總之,第二天天還未透亮的時候,飛雲提著行李箱子迎著清晨的薄霧離開了丹鳳家,搬去戲園子後面的平房尋妻兒去了。
在那之後的半個多月里,丹鳳和飛雲白天也不再聚在一處練功默戲了,只有到了晚上才在戲台上繼續著他們才子佳人的吟唱,夜場一散,大幕一落,二人又各自走開,不復當初的親密。眾人並不知內情,只當他們是因為內人之間的紛爭而傷了和氣,都紛紛替他們惋惜。
三個月一晃而過,戲園子里原來與丹鳳搭戲的生角兒腿傷痊癒又回來了,本來戲園子老闆有意挽留飛雲繼續和丹鳳挑梁唱戲。可是飛雲推說此次來張家口本就是來救場,現如今丹鳳的搭檔回來了,自己焉有再留下的道理,況且離開北平日久,要想回去關照關照家裡,因此飛雲委婉的謝絕了老闆的好意。
飛雲帶著戲班子走了,走的時候丹鳳一家並未前來送行。那天,飛雲上車后,一直站在車門處向遠處眺望了很久,直到火車啟動他才失望地垂下頭,緩緩地走向自己的座位,眼睛里似有一絲水光劃過。
那年的盛夏已然過去,丹鳳和飛雲在張家口珠聯璧合的精彩演出也猶如曇花一現,終究隨著那個斑斕多姿的盛夏一起悄然的結束,箇中滋味也只有他們自己才清楚......
夜深了,窗外風急雨驟,豆大的雨點砸的窗欞劈啪做響,也將大環從過往的歲月中拉了回來。大環深深的嘆了一嘆,然後起身放下帳子,寬衣睡下。誰知剛睡下沒多久,大環忽然記起了什麼,猛的起身披上外衣,打開房門冒雨跑了出去。
大環跑到院里,將披著的衣服護在了兩盆海棠花上,然後一手一盆端著跑進了屋子。進門后,大環顧不得擦一擦頭上和身上的雨水,連忙掀開護在花上面的衣服,只見兩盆海棠花開的依舊,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咧嘴笑了一笑。這海棠是那挨千刀的先前最喜歡的花,現在大環每每看見這花,眼前總會浮現出丈夫當日殷勤侍弄海棠花的情景,也只有那一刻她才覺得這花還有這人都完完好好的陪在自己身邊。因此上,大環近幾年來對這兩盆海棠格外的上心,不為別的,就當是活著的念想吧。
那一晚,碧君在子聲家吃了閉門羹之後,她在驟起的大風之中踏著月色尋了一家臨街的旅館住了下來,剛剛進門,外面就下起了大雨,倘若在遲一步,碧君就要泡在雨水之中了。那一晚,窗外的風聲雨聲讓碧君本就不佳的心情更加的低落,她獃獃的坐在旅館的床上,大腦一片空白。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子聲會如此的不念兩家當日的情誼,對自己這個曾經的小妹妹如此的決絕,唉,看來北平真的是一個冷漠沒有人情的地界兒。
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在異鄉的這間小旅館里,碧君失落又彷徨,她不知道在這風雨飄搖的世上她該何去何從?
窗外的大雨不知道何時停了下來,等碧君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空已經發白,一縷縷陽光穿過清晨的浮雲照在了故都北平的青磚碧瓦之上,給這厚重滄桑的古城平添了一絲溫暖的生氣。碧君穿好衣服走到窗前,用力推開兩扇小窗,盡情的呼吸著雨後清新的空氣,人的心情也因此透亮明快了許多。
收拾妥當之後,碧君從旅館里退房走了出來。她決定再去天橋,挨個兒戲園子試上一試,碧君心想:天無絕人之路,總會尋到一個能登台掙飯錢的地方吧。
碧君又順著昨日走過的路,回到了熱鬧異常的天橋。一連問了好幾家戲園子,要麼不是唱京戲的班子,要麼就是不缺旦角,碧君心裡有些懊惱。昨晚就沒吃晚飯,今天早晨出門時,又沒有顧得上吃早飯,這會子已快臨近中午,碧君一圈走下來已經餓的有些發慌,於是她在街邊隨便找了一個賣吃食的攤子,坐下來要了兩個煎包一碗水豆腐大口吃了起來。攤主是一對上了些歲數的夫婦,見碧君吃的急切,想來是餓了。慈祥的攤主大嬸從鍋里又舀了一大勺水豆腐添在了碧君的碗里,笑著說:「慢點吃孩子,小心嗆著。」
碧君連忙擺手謙讓,她笑著對大嬸說道:「嬸子,夠了,夠了,吃不下這許多。」
「姑娘,甭客氣了,一勺子水豆腐能有多大事兒啊,吃的好以後就常來。」大嬸子說完又忙著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大嬸子多添的這一勺水豆腐,那一個慈愛關切的微笑,讓兩日來飽受冷臉的碧君心頭猛的一熱,她強忍住就要落下的淚水,埋頭又大口吃起飯來。
吃了些東西,碧君感覺有了氣力,於是她又繼續在天橋尋找要旦角的京戲班子。又接連找了半日,還是沒有收穫,碧君心裡不禁著急起來,難道偌大的北平城,真就沒有我能唱戲的地方嗎?
就在碧君滿臉失落的又從一家唱蹦蹦的戲園子出來時,班子里的一個道具師傅見碧君一副落寞孤單的模樣,動了惻隱之心,他跟著碧君出來偷偷地叫住了碧君,告訴她順著這裡再往南走幾百米,有家茂春大戲院,那裡邊場子大,生意好,想來要的人多,可以去碰碰運氣。
碧君感激地向那人道了謝,然後順著他指的方向尋了過去。很快碧君就來到了茂春大戲院,這家戲院果然在天橋來說規模算是很大的了,碧君懷著忐忑的心情走到戲園子的側門,輕輕的叩了叩門上的銅環。此時,裡面的午場戲演的已到高潮,觀眾的喝彩聲從門外也能依稀聽的清楚。那守門的人本來正眯著眼端著一碗茶邊喝邊搖頭晃腦的哼著戲文,冷不丁兒被碧君這一叩門嚇了一個激靈。守門的人走過去打開門上的小窗,沒好氣的問碧君道:「你誰呀,看戲要走正門不知道啊。」
「大叔,我不是來看戲的,我是來試戲的。麻煩您給裡邊管事兒的通稟一聲,謝謝您了。」碧君陪著笑謙恭的說道。
「試戲?跟裡邊兒約好了嗎你?」那人漫不經心的問道。
「沒有,我是頭次到北平來,就想到咱戲院試試戲,看能不能留在這兒唱。」碧君自己也覺得說的有些心虛。
「又是一個跑單幫的,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戲院裡邊生旦凈末醜行行都有,個個拉出來都是一頂一的棒,你一鄉下丫頭我看還是甭進去丟人現眼了。」
碧君被守門的人一頓挖苦,心中又羞又惱,但是為了生存,她只得咽下這口氣。碧君摳了摳自己的手心,又笑著央求道:「大叔,求求您了,勞駕您跟裡邊通傳一聲,倘若我能留下來,我定然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你可拉倒吧,這裡邊的哪個角兒不是我當初給通傳的,一成角兒,娘的,哪個還理我這茬兒,少來糊弄我。」那守門的一邊說一邊就要關窗戶。
碧君急了,連忙從懷裡摸出幾文錢遞給這人,一邊看他的神色一邊笑著說:「大叔,這點小錢您拿著買點果子吃,我也實在沒有多少,勞駕您了。」
果然,看見錢這男人的眼睛里立時就有了亮光,他的態度馬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帶著一絲不屑的笑道:「你這鄉下丫頭也還倒懂些規矩,等著,我給裡邊說一聲。」
那人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他打開門對碧君說:「我說丫頭,你這運氣還怪好,我們經理和這班子里的管事的正好都在,快去後邊的二樓碰碰運氣吧。」
碧君一聽裡邊要試她的戲,心下又歡喜起來,她連忙跟著這看門的人走進了戲園子的後台。一進後台,熟悉的場景撲面而來:到處擺放的道具箱子,隨處掛著的各色行頭,對鏡上妝的花旦,在高箱上壓腿的武生,坐在箱子上抽煙聊天的龍套,躬著身子熨燙行頭的師傅,還有站在台口帘子後邊端著茶壺緊張等待角兒退場的小學徒。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碧君剛才還忐忑不已的心漸漸平復,她在眾人上下打量的目光中跟著守門的人走上了二樓,來到了戲院經理的辦公室。
碧君進去的時候,裡邊坐著三個中年男人,正在饒有興緻的談論著什麼。碧君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只得低頭站在門口。那守門的人對坐在桌子後邊的那個長著一張馬臉,腫眼泡,右側眉毛上有一指甲蓋大小黑痣的男人笑著說道:「甘經理,這就是方才說要來咱這試戲的那丫頭。」
茂春大戲院的老闆甘兆勛停下交談,沖守門的人點了一下頭,揮手示意他出去。那守門的走後,甘經理略有些傲慢的說道:「把頭抬起來,老低個頭是怎麼個意思?」
碧君聽他如此說,只得將頭抬了起來,她看見那甘經理正眯著他的腫泡眼上下打量著自己。碧君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忙把頭微微轉向了一邊,結果她又看見坐在右邊椅子上的兩個男子也正看著自己,這下碧君心裡更加尷尬起來。
那甘經理打量了一會後,笑著對那兩個男子說道:「模樣和條子都還成,就是不知道唱的怎麼樣,蔭山兄,您和德宣老弟不妨試一試她的戲,我可是外行,有勞二位了。」絕世唐門www.jueshitangmen.info
此時,坐在靠左手第一位的榮興社班主王蔭山並沒有接甘經理的話,他態度溫和的問碧君道:「姑娘,你叫什麼,打哪來啊?」
碧君見這人長的白凈,目光也柔和,心裡踏實了一點,微微一笑說道:「回先生的話,我叫朱碧君,我從張家口來。」
「哦,是張家口人,你今年多大,學了幾年戲了,都唱過什麼戲啊。」
「我今年十七,學了八年戲,都唱過全本的《紅鬃烈馬》、《玉堂春》、《汾河灣》、《四郎探母》、《琵琶緣》、《桑園寄子》、《虹霓關》、《思凡》、《坐樓殺惜》還有些小戲。」碧君不卑不亢的說道。
「小小年紀竟然會唱這麼多吃功夫的戲,難得,難得。」王班主讚賞的說道。
「王班主,還是先試試這孩子的戲,聽聽她唱的是不是跟說的這麼好。」坐在一旁的《北平時報》的主編林德宣笑著對蔭山說道。
「也是,這樣吧姑娘,你先給我們清唱一段《女起解》吧,別怕,放自然些。」王班主鼓勵碧君道。
碧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提起丹田之氣悲怨的道了一聲:「苦啊!」
蘇三的一聲「苦」道出了多少辛酸多少凄涼多少無奈,一時間,屋子內的三人都被碧君方才悲怨的道白所打動,屏住氣仔細的聽下去。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就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吶。」
碧君聲情並茂的演唱,讓王班主和林主編非常的驚喜和意外,一段唱罷,二人紛紛給碧君鼓起掌來。那甘經理本是外行,又是個只鑽錢眼的人,他見旁邊的兩位鼓掌,連忙也鼓起掌來。
接下來的時間,碧君又應王班主的要求唱了《貴妃醉酒》、《大登殿》里的選段,幾段戲試下來,三人對碧君的表現都很滿意。隨後,王班主又讓碧君做了一些旦角的身段和姿勢,看了看眼神和手勢。隨著碧君的表演,王班主的表情越發的高興,眼中滿是欣賞與喜愛。
這邊正試著戲,突然,門外氣勢洶洶的走進一年輕男子來。這人進門后也不瞧旁的人,直奔甘經理的面前,將一件做工考究的粉色戲服一把丟到了甘經理的桌上,怒氣沖沖的說道:「甘經理,今兒是誰又進了我的化妝間,你瞧我這件戲服被禍害成什麼樣了!」
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這茂春大戲院的頭牌青衣白晴方,他可是這幾年天橋一帶最紅的青衣,各家戲園子都爭相挖他過去,因此上這甘經理格外的縱容優待這棵搖錢樹。
見晴方如此動怒,眾人忙起身湊到桌子上細細看起那件粉色的戲服來。甘經理自打這白晴方進門來立馬就沒了方才對碧君的傲慢勁兒,又是起身陪笑,又是好言安慰,他將晴方一邊扶到一旁坐下,一邊拿起那衣服看了又看,沒發現什麼問題。他又一邊將衣服遞給王班主一邊不解的說道:「晴方,你看你,說風就是雨,這衣服不是好端端的嗎?你是嫌它樣子舊了還是花色不好了,你說話,我立馬給你做新的。」
王班主他們也看了看這件衣服,沒發現什麼問題,都茫然不解的看著晴方。
晴方見大家都沒發現問題,生氣的將那件戲服一把拿過來,指著上面彩色絲線綉出的一朵朵牡丹花,生氣的說道:「這每一朵牡丹上邊兒花心裡都有三顆珍珠,就靠著這些珠子在燈底下閃閃發光呢,可現在呢,這滿身三十多顆珠子都到哪裡去了?這也就罷了,還把我腋下的絲線給拆了,倘若我甩水袖的時候力氣大些,那這兩條袖子只怕就全甩出去了,這分明是要讓我在檯子上出醜啊!有本事戲台上見高低呀,盡使些這下三濫的功夫,算什麼本事!」
眾人這才又仔細看了一看,果然如晴方所說花蕊中間的珠子全部都不見了,袖子下的絲線也果然都被拆的鬆動了。
甘經理笑著把晴方又按到椅子上坐下,近乎巴解的說道:「晴方,我的晴方兄弟,我的白老闆,您就別生氣了,我這就讓人上下查一遍,一定把這個內賊給你揪出來,任憑你處置,這戲服本來也做了有半年了,我給你再做兩件新的,保準兒讓你漂漂亮亮的上台,你就先不要生氣啦,好不好?」
「是啊,晴方,先消消氣,讓甘經理暗中好好查查,倘若是我班子里的人乾的,我也定不包庇,你是知道我的,我生平最恨這些歪門邪道。」王班主一臉正氣的說道。
晴方見他一向敬重的王班主如此說,知道自己方才的話讓王班主有些不自在,於是忙對王班主解釋道:「王師傅,我不是沖您,我就是生氣這事情,您老千萬別多心,也怨我總是沉不住氣,方才可能說話說的太急了,您老不要見怪才是。」
王班主笑了一笑,說道:「晴方,瞧你說的,我怎麼會多心呢,我和你一樣,素日最瞧不上這些下作的手段,有能耐就應該放在檯子上,你這性子我倒喜歡。」
晴方的怒氣經過剛才那一鬧,其實已經消散了一多半,他和王班主相視一笑,然後站起身對甘經理意味深長的說道:「罷了,這次我也就不追究了,也怪我自己不當心,留了一把鑰匙放在外頭,明兒我一定要給化妝間重新換把新鎖子,看他能長了翅膀飛進來不成。」
甘經理知道晴方話中有話,這滿戲園子里除了晴方自己拿一把鑰匙,還有一把可不是在我這嘛,得嘞,還是多陪個小心供好這尊佛吧,還指望著他掙錢呢。
想到此,甘經理又是滿臉堆笑的對晴方說道:「得嘞,不生氣就好,明兒不用您白老闆動手,我親自給你換個最大號的銅鎖去,在門口再給你養兩條大狼狗看著,我看誰能闖進去。」
甘經理的話逗的眾人一陣笑,晴方邊笑邊往門外走時,隨意的瞟了兩眼碧君,然後高傲的從碧君身邊擦過。甘經理看見一旁的碧君,忙笑著對晴方說:「這是來試戲的一個鄉下丫頭,你要不然再呆會兒,讓她唱一段那個思春的小尼姑,你給把把關。」
晴方眼皮兒也沒抬一下,從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冷冷的走了出去,未丟下一個多餘的字來。
碧君心想:這人好厲害的手段,連經理都這麼懼怕他,
定是個不好相與的,瞧這一身的傲氣,眼睛都長到天上了。這次不算照面的照面,讓碧君在往後的日子裡對這位白老闆心中一直心存芥蒂,不大瞧的上他。
那天的戲試完之後,王班主和林主編都對碧君讚不絕口,甘經理一見兩位行家都說好,看來這個一身鄉土氣息的毛丫頭還真是有些本事,於是將她留了下來搭著王蔭山的班子在戲院里唱戲。
碧君終於在天橋找到了第一個能容留她唱戲的地方,她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她在心中暗暗說道:「朱碧君啊朱碧君,你一定要爭氣,有朝一日唱紅了北平城,讓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都好好看看,誰是金鑲玉,誰是黃土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