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任爾東南西北風
那日碧君從周嫂子家急急的跑了回來,一進門就臉朝里躺了下來。任憑晚秋怎麼問她,碧君只是推說招了寒氣,胃有些痛。
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碧君也只草草吃了幾口便準備離開。碧君起身離席的時候,蓉珍只是隨意的瞅了一眼,然後又繼續和同桌的人說說笑笑起來。
碧君掀開帘子出來,外邊已經徹底放晴,金燦燦的太陽掛在蒼白的天空中照耀著白茫茫的大地,那屋檐下的冰溜子已經開始融化,院子里的老樹也在金色的陽光照射下不似清早那般黑沉。陽光照得有些晃眼,碧君抬手遮擋了一下這無處不在的太陽,她正欲走下台階的時候,身後傳來蓉珍甜膩的笑聲,不知未何,此刻這笑聲在碧君耳中覺得稍顯做作。
碧君快步回到了自己房中,心事重重的側身坐在了木椅上,一隻胳膊有氣無力的搭在椅背上,眼睛有些失神的望著瓶中的那枝瘦梅,整個人都顯得無精打採的。碧君本來已經漸漸平復的心情,因為今早突然的邂逅而又被擾的一團亂麻,她腦子裡全是那個深秋的夜晚被子聲拒之門外的情景,她無數次的對自己說過:你與他不過萍水相逢,你於他而言興許連熟人都不算,他與你也不過就只有三個來月的交情而已,所以你本就不應該去投奔他,一開始就是你自己錯了。
心裡雖然這麼勸解著自己,可是當今天在那梅樹下看見了子聲的畫,聽見了子聲的聲音,她依然心跳的厲害,依然又想見他又怕見他,這才帶著幾分慌亂幾分憤恨又夾雜著一絲絲不舍逃離了周家。碧君感嘆這北平城說大真大,說小也真小,兜兜轉轉一大圈,讓子聲又在她的眼皮前晃蕩,好在沒有正面相遇,否則真不知道自己面對他時該是喜還是恨抑或是委屈還是旁的什麼,總之,碧君心裡煩亂極了。
正想著,只見晚秋端著盤子推門走了進來。碧君連忙起身,叫了一聲小秋姐。晚秋一邊將手中的盤子放在桌上,一邊拉過碧君的手關切的問道:「這會子可好些了,我在堂屋瞅著你進去沒多久就從西邊廊上下來,我料定你沒吃幾口,你今天有兩折戲呢,吃不飽可是頂不住的,我讓李嬸子給你重新下了一碗挂面,又配了這幾碟下飯的鹹菜,又爽口有開胃,快吃了吧,你若還不吃,那我就喂你吃了。」晚秋說完,將筷子遞到了碧君的手中,眼睛里滿是關愛的目光。
碧君自幼寄人籬下,心性卻最是要強,從不輕易在人前流眼淚,可不知為什麼,那一刻,晚秋的一碗荷包挂面,一聲關切的問候讓她渾身一暖,眼中不由自主的滴下淚來。晚秋見一向剛強的碧君流下了眼淚,連忙取出手帕為她擦了擦,輕輕拍了拍碧君的手背,柔聲說:「快吃吧,吃飽了就有精神了,有我陪著你呢。
那一碗面是碧君在北平吃的最好吃的面,那個安靜的午後,身旁有晚秋真心的愛護與陪伴,碧君心裡逐漸的和暖,就好似那雪后初晴的天空一般豁然明朗起來。
吃過飯,碧君送晚秋出來,正巧蓉珍也和其他人吃過飯從西廊上下來,蓉珍一眼就瞅見晚秋手裡的盤子和餐具,忙大聲關切的問碧君道:「碧君妹妹,我瞧著你午飯沒吃幾口就回房了,原以為你是胃口不好,還用手巾給你包了一個饅頭,誰成想你是偷偷躲到房中和小秋姐吃好吃的呢,看來到底是妹妹你招人疼些,哎呀,我可要嫉妒死了呢。」
蓉珍邊說邊側過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其他人,然後又咯咯咯咯的大笑起來,她的笑聲讓剛剛放晴的小院驟然多了一分喧鬧。
碧君站在門口,望著對面的眾人有些尷尬的笑了一笑,輕聲向晚秋又道了一句謝,然後轉身回到了房中。晚秋素日不喜歡蓉珍這人前愛出風頭的性子,她面無表情的從蓉珍身邊走過,留給了她一個冷冰冰的背影。蓉珍有點窘,一絲不快從她臉上閃過,她朝幾位師兄弟聳聳肩又朝著晚秋的背影噘了噘嘴,很快她的眼睛又明亮起來,那甜美清脆的笑聲再次回蕩在小院之中。
吃過午飯,王蔭山帶著自己戲班裡的徒弟和其他人出門去了戲院,做飯的老李兩口子收拾完廚房,鎖上門回到了前院他們住的房子,這後院就只剩下晚秋一個人。晚秋喜歡這清靜的時光,太陽暖暖的照在窗台上,靛青色的瓷瓶里插著今早子聲剪下的梅花,桌子上平平的放著子聲的那幅落雪紅梅圖,整個屋子顯得淡雅幽香。晚秋輕輕的拿起那畫,動情的看著,看著看著她彷彿看見那朵朵梅花中間有子聲的笑臉在浮現,晚秋臉頰一熱,情不自禁的用手去摸那梅花,子聲的笑臉卻又轉瞬不見了。晚秋暗笑自己定是犯了痴病,畫里怎麼會有子聲呢,她小心翼翼的將子聲的畫卷好,然後放入了櫃中,心想等明日雪消了一定要去街上將這畫裝裱起來,那才不算委屈了這疏影暗香的梅花。
就在晚秋春情無限的愛慕著子聲的時候,碧君卻在舞台上出了事故,讓她險些就沒辦法從台上下來。一切來的太突然,太意外,以至於碧君到好久之後都心有餘悸。懶人聽書www.lanren9.com
那天,碧君要為王蔭山和白晴方的《四郎探母》配演其中的蕭太后。碧君早早的就上好了妝,勒好了頭,又在蓉珍的幫助下戴好了滿人的藍鈿子,裡面穿上了龍袍,外邊又罩上了一件石青色的團龍紋褂子,褂子外面又戴了一串長長的朝珠,腳上又蹬上了一雙方口元寶底旗鞋,等這些都穿戴妥當,一個殺伐決斷、威嚴高貴的遼國蕭太后立刻活了起來。蓉珍連連誇讚碧君扮相好,悄悄湊到她耳邊說道:「碧君,你這旗裝扮相比那個白晴方好到哪裡去了,我要是師傅啊,就讓你演公主,保證比姓白的好看,你信是不信?」
碧君見蓉珍又信口開河起來,她連忙用胳膊倒了倒她,沖她輕輕的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可再亂說,蓉珍心領神會的吐了一下舌頭,然後又快樂的和碧君說起其他來。
前邊的墊場戲一演完,隨著那京胡悠揚婉轉的聲音響起,《四郎探母》開演了。台口的帘子后,鐵鏡公主白晴方已經準備就緒,閉著眼睛數著鑼鼓點。那一刻的白晴方可謂光彩奪目,明艷動人,只見他梳著高高的板式旗頭,正中裝飾著一朵正紅色的牡丹花,兩側又各點綴有若干明晃晃的首飾和絨花,旗頭的兩邊還垂著黃色的流蘇,富貴之中又不失嬌媚。他身著一件圓領右衽,領口袖口鑲著多層蘭冰紋花邊,衣身綉著牡丹和蝴蝶圖案的白色旗裝。這件做工考究,裁剪合適的旗裝在一雙高高的花盆底的襯托之下,更顯得亭亭玉立,搖曳多姿。隨著台口帘子被高高的掀起,晴方睜開眼,此時臉上已是滿面春光,嬌艷欲滴。他踩著花盆底抱著小嬌兒走出了後台,他那曼妙的身姿,典雅的氣質,深深的吸引了全場的目光,剛剛一亮相,就是一個滿堂彩。碧君站在台口的台階下聽著前邊晴方說一句一個好,唱一段一個彩兒,心中無比的崇拜,她也在心中為晴方暗暗叫好。坐在一堆戲裝前正和其他人興高采烈聊天的蓉珍,回頭不經意的瞧見碧君站在台口一臉陶醉的聽著前邊檯子上晴方的唱,一邊聽一邊用手打著拍子,蓉珍被碧君那痴痴的模樣逗的忍不住咯咯的笑出了聲,邊笑邊對身邊的人說:「我看這碧君八成是被白老闆把魂兒勾去了,你看看她那歡喜的勁兒,好像是自己在檯子上一樣,這碧丫頭可真是戲痴,倘若再唱不紅那她可真是要急瘋了呢。」
「一鄉下丫頭,心氣兒倒是強,就看她有當角兒的造化沒有。」戲班中一個唱老旦的不無奚落的說道。
「瞧你說的,我看碧君就很不錯,不光是我,就連咱們晚秋大小姐那麼清高的一個人,還上趕著和她說話呢。」蓉珍閃著一雙清澈水靈的的圓眼睛笑著說道。
「可不是嗎,我們今兒晌午可都瞧見了,碧君這小蹄子做妖不吃飯,那晚秋竟然親自放下身架兒給她端了飯去,你沒瞧見那碧君送晚秋出來的時候,碰見咱們竟好像受了誥封一樣揚著頭一甩門帘就進去了,連個招呼都不打,真是猖狂。」戲班裡一個唱彩旦的陰陽怪氣的說道。
眾人壓低聲音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碧君的是非,而站在台口的碧君卻絲毫也沒有察覺到這些,她的眼裡心裡全都在今晚的戲上。
眾人正說的起勁兒,只聽外頭的座兒們又都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蓉珍連忙向眾人擺了擺手說:「都快打住,前邊快退場了,咱們散了吧,要是讓師傅瞅見又該數落我們了,我可不想聽唐僧念緊箍咒,沒個停下的時候。」蓉珍說完又咯咯咯的笑個不停,旁邊的人也附和似的笑了一笑。蓉珍邊笑邊又瞅了一眼台口的碧君,然後微笑著走向梳妝鏡前,一雙嫩嫩的小圓手將一方碧綠色的帕子死死的攥在手心,像是要攥出綠汁液來一般。
前邊檯子上蔭山和晴方的《坐宮》一折唱的那是行雲流水,絲絲入扣,在觀眾的叫好聲中大幕緩緩的拉住,晴方和蔭山先後走入了後台。前邊墊場的音樂已經響起,隨著場布的人將道具擺放妥當,綠色的大幕又被徐徐的拉開,一眾旗裝打扮的宮女和太監分列舞台的兩側,端莊華貴的蕭太後手持朝珠邁著武生架勢的台步,一步一頓的走出了後台。碧君本就身材高挑,踩上這元寶鞋穿上這太后的蟒袍更顯得霸氣與威嚴。果然,碧君一亮相座兒們就給她鼓起了掌,整個場子沒有因為前邊兩位角兒的退場而冷了下來,相反大家都紛紛誇讚碧君的颱風沉穩老練,有大家風範。
這本是一個好的開始,可誰知道當蕭太后開口唱「我主爺金沙灘早把命喪,文和武輔哀家執掌軍防」這一段西皮慢板的時候,拉京胡的馬青堂馬老爺子卻不知道為何這會兒卻拉的很拖沓,碧君聲音和氣息越大越足,那老爺子就拉的越墜越沉,有好幾處都唱的冒了調。那一刻,碧君感覺自己脖子上好象被栓了一根繩子,你越掙扎人家拉的越緊,一段唱罷碧君已經是又驚又累,大汗淋漓。這一段唱本應是有叫好聲的,但是由於碧君唱的聲音又緊又拖沓,台底下的座兒們都大倒胃口,場子也冷卻了下來。檯子上的碧君雖然心中萬般不解,但是戲還是要繼續演下去,碧君穩了穩神,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銀安寶殿,等待著鐵鏡公主的出場。白晴方就是白晴方,他的再次亮相又是滿堂喝彩,開口一段唱又把冷卻了下來的場子弄的沸騰了起來,而那伴奏的馬老爺子也恢復了正常,琴聲與晴方的演唱相得益彰,配合默契。在後面的戲中,只要是晴方唱,胡琴就是妥帖的,只要碧君一開口,那琴聲就像倒了瓤的西瓜乾澀虛軟,碧君縱有再好的嗓子也架不住如此的拆台,碧君越來越急躁,越來越緊張,表情也有些控制不住了,手也開始發抖,身子不由自主的打顫,眼看就要暈場,多虧台上晴方察覺到了碧君的異樣,她臨場又即興加了一些新的俏麗的肢體動作將目光和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這邊,又用眼神鼓勵碧君堅持下去。不知道為什麼,在檯子上看到晴方沖自己笑著微微點了點頭,碧君的心猛的定了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笑著與晴方配合著將後面的戲演了下去。當蕭太后將那金紕箭遞給鐵鏡公主的一瞬間,晴方用手握了握碧君的手指,碧君知道晴方這是怕自己撐不住再給自己鼓勵。後邊的戲里,無論是蔭山還是晴方甚至是其他群演,都唱的非常精彩,惟獨到碧君這裡不是冒調就是聲音壓著出不來,馬老爺子一整晚都在折騰碧君。好在碧君有了晴方在檯子上的幫襯和鼓勵,總算是硬著頭皮把戲撐著演了下來,除了唱的讓人失望之外,也算是沒有捅出更大的婁子。
隨著結束音樂的響起,綠色的大幕緩緩的拉上,碧君踩著一雙高高的元寶鞋神情黯淡的走進了後台。一從台階上下來,碧君看見滿後台的人都在看著自己,有些眼神是奚落的,有些是嘲諷的,有些是幸災樂禍的,面對著戲班的眾人,碧君羞慚萬分,她不禁鼻子一酸,眼淚眼看就要奪眶而出。這時,她身後傳來了晴方冷冰冰的聲音:「憋回去,你那眼淚現在一文錢都不值,現在哭除了讓旁人笑話,於你一點好處也沒有。」晴方說完,從碧君身邊驕傲地擦過,邊走邊用不屑的眼神環顧了一下在場的眾人,然後冷笑了一下之後的走進了自己的化妝間。晴方總是有這樣的氣場,他的一個動作,一個表情,甚至一個眼神,就能讓亂七八糟的後台霎時間安靜下來,這就是角兒的威力。
晴方進去后,碧君用力將眼睛睜了睜,仰頭將眼淚逼了回去,那一刻她覺得她的眼淚全部滴進了心裡,滴的人渾身徹骨的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