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清者自清
碧君聽了晴方的話,強忍著委屈脫掉身上厚厚的戲服,穿著白色的水衣子坐在了化妝鏡前,後台原本想看她笑話的人見碧君並沒有大哭大鬧,因此大家頓時覺得索然無味,各自散開了。這時,蓉珍面色沉重的走了過來,她一邊幫碧君解下頭上的甸子,一邊同情的說:「碧君,這姓馬的也太不是東西了,明擺著欺負人。」
碧君沒有做聲,依舊用一塊軟軟的麻布用力擦著臉上的油彩。蓉珍見碧君不說話,她看了鏡中的碧君一眼,然後一邊幫碧君拆卸頭上的片子,一邊繼續說道:「也就你能忍,要是換做我早跟那姓馬的鬧開了,我非把他的人臉抓成豬臉不可,不讓我好過大家都不要好過,你別怕,等會兒我陪你去找那姓馬的算賬,看他以後還敢不敢!」
正在卸妝的碧君看著鏡中蓉珍怒氣沖沖的小圓臉笑了一笑,說:「蓉姐,你還是笑的時候最好看,你瞧你這會凶的我都快不認識你了。」
「我說你這人,真是沒氣性,都讓人在台上折騰成那樣了,還笑的出來,你這次不在這班裡立威,下次這貓啊狗的都敢欺負你了,走,咱這就去找那老東西鬧去。」蓉珍將拆下的片子丟在桌上,拉起碧君正在擦臉的手就要走。
碧君無奈的搖了搖頭,從蓉珍手裡掙開,繼續擦起臉來。蓉珍見碧君沒什麼反應,她那大大的眼睛閃了兩下,瞬間又甜甜的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好吧,你要做縮頭烏龜那就由你了,以後呀我就叫你小烏龜好了。」蓉珍邊笑邊把臉湊到碧君耳邊,用手攔著碧君的肩膀,甜甜的說道:「小烏龜,不管到什麼時候,姐姐我都是向著你的。」
碧君也笑著碰了一下蓉珍的額頭,打趣道:「元宵姐姐,快去洗洗臉上吧,你的黑芝麻餡怎麼從裡面跑出來了。」
「啊,哪裡,我瞧瞧。」蓉珍在鏡子里仔細一端詳,果然右邊眼角下有一點點墨色沒有洗乾淨,蓉珍連忙笑著跑開了。
望著蓉珍的背影,碧君的笑容漸漸的收了起來。碧君雖然只有十七歲,但是畢竟是打小在戲班子里摸爬滾打出來的,父親當日也曾告誡過自己,不能因撐一時口舌之快,而亂了整個班子的大局,再難過的事也要晾它一會在做打算,要不然人在氣糊塗的時候做的決斷定然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父親的這些話,碧君打小就牢牢的記在心裡,因此她強忍著委屈和憤怒,深深的吸了吸氣,硬是勸解著自己坐了下來。
方才蓉珍的這番話,明是為了她好,可是仔細一想這話也不能說沒有撥火的意思。倘若碧君真聽了蓉珍的話,跑過去和馬青堂大鬧一場,那今後自己就別想在這檯子上安生了。碧君在那一刻,突然隱隱覺得這個整天嘻嘻哈哈的唐元宵好像也沒有先前想的那麼簡單。不過轉念一想,自打來這裡唱戲,蓉珍也是處處護著自己,也許是自己多心了。
碧君卸了妝,又恢復了往日的神色,她見蓉珍還在鏡子前磨蹭,便告訴蓉珍自己在院子里等她。站在院里,碧君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清冷而幽怨,她不由得長嘆了一聲。這時,後台又有人走了出來,碧君一看原來是白晴方。
晴方面無表情的帶著跟包鎖頭走下台階,向院門走去。碧君想了一想,怯生生的說了一聲:「白老闆,今晚謝謝您。」
白晴方就像沒有聽見一樣,昂著頭走了出去,留下碧君一個人尷尬的站在月光下。不知道為什麼,碧君並沒有惱怒,她只是覺得這個白晴方真真是個讓人愛又愛不起來,恨又恨不下去的人,讓人捉摸不透。不過有一點碧君可以肯定,白晴方一定不是個惡人。
那晚,碧君和蓉珍他們離開戲院后,王蔭山的化妝間里一直還亮著燈。蔭山臉色難看的坐在椅子上,他的對面馬青堂也滿臉怒容的坐著。兩個人已經就今晚檯子上的事爭吵了一陣子,這會子都賭氣不再說話。按理王蔭山是這戲班的班主,馬青堂不應該也不敢和蔭山爭吵,可是這青堂就敢。因為他不光認為今晚他調教碧君是對的,而且他和蔭山還有一層關係:他是蔭山亡妻的親哥哥。當年,王蔭山還尚未唱紅之時就與青堂結識,後來兩個人一個操琴一個唱戲,這一配合就是三十來年,青堂又親自做媒將妹妹許給了蔭山這個蘇州來的外鄉人。三十多年的風雨歲月,蔭山和青堂既是好當搭檔好郎舅,又是好知己好兄弟,因此上兩人說話向來直來直往,有什麼說什麼,縱然有爭吵,但也決不隔夜。
兩人就這麼氣呼呼的坐了一陣子,還是蔭山又先開口:「青堂兄,不是我今天要與你為難,你想想,那丫頭孤身一人闖北平,實數不易,人家平日里對你也是尊敬有加,你今天這事兒可是壞了咱梨園行的規矩啊,傳出去丟的不光是你的人,人家還會說咱們榮興社欺負一小丫頭片子,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我也不是說為了我自己要調教她,我就是看不上她那輕狂樣,給她個教訓,讓她往後夾著尾巴做人。」青堂翹起二郎腿說道。
「碧君這孩子雖說年輕,但平日里最是個謙和有禮的人,她就是冒犯了你,你這把年紀的人了,就不能把孩子叫到跟前好好說說,非要到檯子上整治人家嗎?你這是毀人啊,倘若這孩子就此心裡落了毛病,你的罪孽就大了。」蔭山強壓怒火,好生說道。
「還謙和有禮?她一黃毛丫頭腳跟兒都沒站穩呢,就跑到你跟前一會要唱青衣一會要唱花旦,一會要唱刀馬旦,我看趕明兒她還要搶你的老生來唱上一唱,張狂的都沒個樣子了。」青堂邊說邊彈了彈手中的煙灰,又狠狠的吸了幾口。
蔭山心裡直納悶,這件事情只有碧君和自己知道,後來兩個人也都再沒提過,這青堂是怎麼知道的。他問道:「這事你是聽誰說的?」
「甭管我聽誰說的,這滿戲園子的人都知道,你當時氣的不是都把墨盒丟到那丫頭臉上了嗎?
「胡說八道!那丫頭是跟我提過這事,那是孩子不懂咱北平的規矩,我起初也是生氣,但我從未丟什麼墨盒給人家孩子,再說我轉臉就後悔了,將心比心,咱的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咱能好受嗎?你都是抱孫子的人了,還是這樣不老成。」
「好,咱先不說這一碼,再來說說她挾制晚秋,讓我那外甥女兒給她端茶遞水伺候她吃喝拉撒,虧你還是個當爸爸的,我那妹子在世的時候,晚秋跟個寶兒一樣,現如今倒混成一個使喚丫鬟了。」青堂越說越來氣,索性站起身,一把將煙頭丟在地上,指責起蔭山來。
蔭山對於大舅哥的這番指責有點哭笑不得,他強忍下怒氣,心平氣和的說道:「定是院兒里有人到你跟前嚼舌根,這話你也信?我那女兒自幼嬌慣,和戲班子里的這些人向來不愛來往,誰知道自打碧君住進來之後,兩個人倒是投緣,天天團在一塊兒,好的跟一個人一樣,正好互相有個做伴兒的。至於端茶遞水伺候人,這簡直是混說,也就今兒晌午,晚秋瞧著碧君不舒服沒吃飯就回了屋子,怕她誤了晚上的戲,這才好心端了一碗面給她,這本是人家小姐妹情分好,怎麼到旁的人嘴裡就成了使喚丫鬟了呢,你倘若不信,可以到家去問問晚秋,看她受什麼人挾制沒有,你呀,真是聽風就是雨,自己好好想想,今兒的事情你做的對還是不對。」
蔭山的話大出青堂所料,他沒想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如此簡單,也許真的是自己過於輕信旁人的話了。剛才還怒氣沖沖的馬青堂將信將疑的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當天晚上,蔭山讓晚秋把碧君叫到了書房。碧君帶著幾分忐忑的心情跟著碧君進去后,她看見蔭山正在揮毫寫著什麼。見她進來,蔭山寫完最後一筆,溫和地說道:「碧君,你坐。」碧君笑了一笑並沒有坐,依舊低頭站在那裡。
晚秋走過來將碧君硬是摁著坐在了椅子上,然後給碧君沏了一杯茶。碧君感激的接過茶,和晚秋相視一笑。
蔭山也坐了下來,接過女兒端來的茶喝了一口,然後放下茶碗對碧君說道:「孩子,今兒是老馬那個倔老頭的不對,我已經在後台說他了,在這我給你賠個不是,是我管教無方,讓你受委屈了。
聽蔭山如此說,碧君連忙放下茶碗站起身,謙恭的說道:「王師傅,您折煞我了,今兒晚上的事情也怪我自己不爭氣,一時慌了神才唱的不好,怨不得旁人,馬師傅他人很好,我很敬重他老人家,您也別怪怨他了,我真的沒什麼。」小說娃小說網www.xiaoshuowa.com
碧君謙恭的態度和豁達的心胸讓王蔭山對碧君更加的刮目相看起來,他示意碧君坐下,然後慈祥的說道:碧君,
你是個好孩子,能顧全大局,沉得住氣,這份心胸和氣度比我班子里的這幾個徒弟都要強上許多,再好好打磨些日子,定能成大氣候。」
「王師傅過獎了,我一定好好的唱戲,不辜負您的期望,往後我要是有什麼做的不好的地方,您就向管教蓉珍他們幾個一樣的訓教我,我一定聽您的。」碧君真誠的說道。
「好孩子,自打你來戲園子我就拿你和蓉珍他們幾個是一樣看待的,更何況你和晚秋又如此脾氣相投,我自然會看顧著你,你也不要見外才好。」
「是呀,碧君妹妹,我爸爸沒少在人前誇獎你,說你又肯吃苦,又上進,待人接物又謙和有禮,還讓我多跟著你學學呢。」晚秋走過去摸了摸碧君的臉頰,笑著說道。
三個人又聊了一陣子,碧君方才和晚秋一起從書房裡出來,晚秋又在回屋的路上好生安慰了碧君一番。
第二日一大清早,晚秋為了碧君不再受委屈,專門又跑去舅舅家將前因後果以及碧君素日的為人向舅舅說了個清楚。聽了外甥女兒親口說了這些,青堂這才徹底明白,原來真的是自己誤聽了人言。晚秋見舅舅已經打消了對碧君的成見,便對舅舅說道:「舅舅,碧丫頭一個人跑到這北平城裡來唱戲真的不容易,您素日是最爽直仗義的,往後可要好好幫襯幫襯她,全當幫我了成不成?」
青堂聽晚秋如此說,心下想著果真如蔭山所言,這晚秋與碧君是真的投緣,他爽朗的一笑,對晚秋說道:「孩子,放心吧,舅舅現在徹底明白了,以後定然不會再為難碧丫頭了,往後只要她上台,我就卯著勁的給她好好拉,這下你總高興了吧。」
晚秋聽舅舅做了保證,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容。
晚秋從舅舅家出來,又馬不停蹄的跑回家,把方才舅舅的保證給碧君學了一遍,她高興的說道:「妹妹,以後在台上好好唱,我那舅舅可是北平最好的京胡師傅,多少人想請他去他都沒去,他說這輩子只給我爹的班子拉,你要想成角兒,少不了我舅舅的幫襯。」
碧君望著為了自己的事情來回跑了一早晨的晚秋,心裡異常的溫暖和感動。她搓了搓晚秋被凍的冰涼冰涼的小手,感激的說:「小秋姐,謝謝你,遇見你和王師傅,真的是我的造化,你們父女對我的好我會永遠記在心裡的。晚秋笑了一笑,然後摟住碧君的肩膀說道:「你我之間說謝謝就見外了。」碧君看著晚秋清澈的眼睛點了點頭,在她心裡晚秋如同親姐姐一樣讓她信服讓她依賴。
下午開演前,碧君拿著一包東西找到了正在調琴弦的馬青堂。青堂看見碧君過來,神情有些尷尬,他假裝沒看見碧君,轉過身子繼續手裡的動作。碧君微微笑了一笑,走到青堂的身邊,對青堂說道:「馬師傅,您在吶。」
「哦,是碧君啊。」青堂抬起頭看了碧君一眼后應道。
「馬師傅,這是我給您買的一包茶葉和點心,您老人家收著。」碧君說完將手裡的東西遞給了青堂。
「咳,碧君你這是幹什麼,太客氣了。」青山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推辭不要。
「馬師傅,我來北平日子淺,也孝敬不了您老人家什麼好東西,這點心意您一定收下。」碧君執意將東西塞到了青堂手中。
青堂收了東西,有些內疚的說道:「碧君,昨晚上是我不好,你。。。。。。」
還沒等青堂說完,碧君笑著打斷他道:「馬師傅,昨天晚上什麼事情我都不記得了,您老人家也別記在心裡了,我去扮戲了,有什麼事兒您叫我。」碧君說完笑著走開了。
望著碧君的背影,青堂點了點頭,心想:這碧君是個聰明的孩子,是自己對不起人家,往後一定要好好幫襯這孩子。
青堂正想著,蓉珍從外邊走了進來,甜甜的叫了一聲:「馬師傅,站在這愣什麼神兒呢。」
青堂轉頭一看是蓉珍,沒好氣的說道:「去去去,以後少到我跟前來。」
蓉珍被青堂如此一說,臉上有點掛不住,她閃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問道:「哎呀,我的馬師傅,您老人家怎麼生我的氣了呀,我沒招您吶。」
青堂懶得搭理她,繼續坐下來拾掇手中的那把京胡。蓉珍噘起小嘴,嘟囔道:「馬師傅,您老人家這兩天真是脾氣大呀,沖我發什麼邪火呀,昨兒晚上要不是我攔著碧君,就她那性子,非跑來和您理論不可,我好生勸解了半日,她才消停了,早知道如此,就讓她來找您算賬,砸了您的琴,抓了您的臉,左右人家又不是咱班子里的人,您也奈何不了人家。」
青堂越聽越氣,一把將琴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忽的站起身走到一邊去泡茶。
蓉珍想了一想,又咯咯咯咯的笑個不停,邊笑邊四下看了一看,見沒什麼人,她又甜甜的說道:「馬師傅,您瞧您,不就是一個朱碧君嗎,至於把您氣成這樣,說來說去,還是人家碧君厲害,不像我這傻沒心的一天就是受欺負的份兒。」
青堂啪的一聲將茶壺摔在地上,粗著嗓子罵道:「好你個唐元宵,皮甜心苦的東西,我還真小瞧你了,你歲數不大,嚼起舌頭來一個頂倆,要不是聽了你在我這瞎掰的話,我至於難為人家小姑娘嗎,我勸你好好的唱你的戲是正途,少生些這濫七八糟的事,再不安分我就告訴你師傅讓你趁早捲鋪蓋滾蛋。」
蓉珍被青堂罵得先是一愣,然後眼睛一轉,立馬又笑了起來,她邊笑邊將爛茶壺撿起來丟到簸箕里,然後看著一臉怒氣的青堂咯咯咯咯的笑了。這次她不再說話,而是從腋下取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後扭動著豐滿的身軀走向了後台。在掀起台口帘子的那一瞬,蓉珍回頭看了看坐在舞台側幕後的馬青堂,輕輕的啐了一口,然後心裡罵道:捲鋪蓋走人?不用他王蔭山趕我,我明年的八月師徒之約就滿了,到時候自然有我的一番道理,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