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皎皎白玉蘭

第18章 皎皎白玉蘭

早春二月,北平城似乎還是灰濛濛的景象,四處刮來的寒風夾著塵土,一刮就是兩三天,老北平人都管這叫風三兒,只有刮足了三天,這颳風揚塵的天氣才能過去。

因為前幾日刮大風的緣故,碧君一連幾天都沒有到城牆根喊嗓子練聲了。今天一大清早,碧君就從炕上爬了起來,她推了推了還睡著的蓉珍,喊她一起去練功。蓉珍懶洋洋的坐起身接連打了幾個哈欠,然後坐在炕上一邊穿衣服一邊睡眼惺忪的說道:「碧君,你是屬公雞的吧,每日怎麼那麼精神,哎呀,我剛夢見試穿一見石榴紅的新旗袍呢,結果就被你給弄醒了。」

碧君一邊洗漱一邊笑著打趣兒她道:「蓉姐,你八成是想當新娘子了吧,我待會見了王師傅就讓他給你趕快尋個好女婿嫁了吧。」

蓉珍一聽碧君打趣兒自己,笑著跳下炕,也不穿鞋,赤著腳跑過來和碧君兩個一陣玩鬧。

收拾妥當之後,碧君和蓉珍隨著住在前院的師兄弟們一起走出了院子。此時,王蔭山早已等在了衚衕口,他清點了人數之後便帶著大家朝城牆根兒走去。

清晨的城牆底下空無一人,早晨寒冷的空氣讓人不由得渾身直打哆嗦。在城牆邊各自散開后,眾人便對著城牆的一塊塊青磚「咿—啊」喊開了。在北平唱戲的人,很少有在自己家宅院里喊嗓子的,一來是怕擾人清夢,二來宅子里太拘謹不似城牆這邊寬暢僻靜,既可以放開嗓子喊出來,又可以順著城牆聽到自己的回聲,於人於己都方便,因此每天天蒙蒙亮的時候各段城牆底下都能聽見戲班子的演員喊嗓子的聲音。

碧君每日喊嗓子有個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她不喜歡站在一處去喊,她喜歡對著城牆上面的城垛子邊走邊喊,每走到一個垛子下面就由高到低喊一陣子,然後再走到下一個垛子下繼續喊,一直要走十五個城垛子才又掉轉回來繼續一個挨一個垛子的練,直到渾身都發熱流出汗來才肯罷休。

今天碧君在練完第十五個城垛子后意猶未盡,她又朝下走了五個垛子,咿咿咿—啊啊啊的正喊著,突然聽見不遠處也有人在喊著嗓子,不過與自己喊的方法和音調似乎大不相同。碧君略有些好奇的停了下來,她仔細去聽了一聽,果然那人不僅僅是咿啊的喊,而是隨著聲音的起伏,一連串的喊著:中—發—派—江—上。。。。。。每一個字都被他喊的飽滿圓潤不說,還透著乾脆利落。

碧君新奇的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四周除了自己再無其他人,再循著那聲音仔細去找,發現這聲音來自於城牆的外邊。

碧君充滿好奇的朝東走,然後從城門內出去,又順著外邊的城牆走了一會,終於在一片樹林外邊又聽見了那人極富穿透力的聲音。因為隔著一片寒林,只聽得見聲音,卻看不見究竟是何許人物。碧君聽那人練的起勁,又不敢前去打擾,她便站在林子外邊靜靜的聽著,嘴裡也跟著那人的吐字和發音默默的練著。那人喊完嗓子,並沒有停歇下來,而是又字正腔圓、情緒飽滿的說了一段念白,碧君聽著正是自己常演的《盜令》一折中蕭太后的念白。碧君心想:這段詞平日里我總覺得自己已經說的很好,今日一聽,自己竟真的輸給裡邊的這位了。

碧君決心進去虛心向這位高人請教請教。走進林子,碧君才發現這林子竟然不深也不大,沒幾步就穿到了另一邊,而林子這邊的世界真的是讓碧君眼前大大的一亮。只見林子外是一大條河,河面寬闊而清澈,河水順著城牆的走勢而蜿蜒向前,望不到盡頭。這時天已經透亮,陽光灑在河面,給水中城樓的倒影鑲上了道道淡淡的金邊兒。河對岸停著一隻大大的渡船,船上已經站著幾個早起討生活的路人。河沿兒上一位大嫂趕著一群散養的大白鵝走到水邊,竹竿一揮,這群可愛的白鵝便歡快的向護城河的中央游來,把河面劃出一道道漣漪。碧君被眼前這一幅水墨畫一般靈動清新的畫面所感染,整個人都覺得鬆快了許多,她用手搓搓了臉頰,開心的笑了起來。

置身在這田園詩畫之中的碧君,一路循著那人醇厚的聲音四處尋找,終於在在不遠的一片河灣處找到了那人。碧君望著那身姿挺拔的年輕男子,驚喜的叫了一聲:「白大哥!」

正在對著寬闊的水面練功喊嗓子的晴方聽見有人叫他,轉過頭一看原來是碧君。晴方微微的笑了一笑,說:「怎麼哪都能碰見你。」

碧君快步走到晴方的身邊,歡喜的說道:「怎麼,白大哥不想看見我嗎?」

晴方淡淡的笑了一笑,說道:「你不好好練晨功,怎麼跑到城外的護城河這邊來了。」

碧君這才將方才如何被晴方獨特的練聲方法所吸引,一路追隨到這來的事情講了一遍。聽完這些,晴方從頭到腳把碧君又打量了一便,有些驚訝的說道:「你果然是個人精兒,我這喊嗓子的方法好些個人都說是旁門左道,只有你聽了以後覺得好,看不出你還真有些見識。」

碧君瞪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好奇的說:「白大哥,你方才的那法子我覺得特別好,難怪你唱的每一段每一句詞都聽著又清楚又飽滿,總能把人的心拿捏住,跟著你的戲走,我今兒才明白,你在台底下花的心思、下的功夫確實比我們多多了。」

聽碧君誇獎自己,晴方並沒有露出任何得意的神色,他只是淡淡的說了句:「座兒們花了錢來看戲,咱總要讓座兒的錢花的值不是。」

「白大哥,你能跟我講講你剛才喊嗓子的那套法子嗎,我想學學,可以嗎?」碧君大著膽子問道。

晴方盯著碧君有一絲膽怯卻又無比真誠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問道:「真想學?」

碧君使勁點了點頭。晴方笑了一笑,便向碧君講起自己的這套練聲的新法子。

原來,碧君聽到的這與眾不同的喊嗓法子是一位與晴方有忘年之交的老前輩教給他的。這位前輩一生都在致力改良京戲,他根據京腔京韻的吐字和發聲的特點,自己總結提煉出來了一套新的練聲方法,它有十三道轍口,每道轍口都有它對應的漢字,每日按照轍口順序將這些字詞逐一的由高至低,由淺到深反覆循環去練,時間一長便能熟練的處理演唱和字音的關係,自如地控制聲音的高低深淺,準確的把握火候與分寸。這比光扯著嗓子去喊咿啊咿啊要見效快還不傷嗓子,就是連著唱一天的戲也不會啞了嗓子,聲音還是那麼脆生明亮。

晴方在得到這位前輩的真傳之後,每日勤學苦練,果然練就了一條鐵嗓鋼吼,一齣戲不喝一滴水嗓子也不幹不癢不啞,一段唱一句念白縱使你坐在場子的最後一排在沒有擴音設備的年代也能聽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從那以後,碧君每天都早早的到護城河邊等著晴方,跟他學發聲練口型。晴方是個心胸寬闊之人,他見碧君誠心求教,因此沒有半點虛言,不光真心實意的教碧君吐字發聲,示範演唱和身段,並且還糾正了碧君在演唱中的許多不足。

晴方告訴碧君,雖說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但是她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道該如何去用好她的嗓子。比方說,碧君唱任何戲都喜歡卯足了勁去唱,不管是蘇三還是陳三兩,不論是虞姬還是穆桂英,她總是那麼用力,結果適得其反,讓人沒記住戲沒記住人物只記得這孩子有副好嗓子,這是一個梨園子弟最可悲的地方。我們唱戲就是要讓人忘記了你是誰,記住的永遠是你演的是誰,跟著你哭而哭,跟著你笑而笑,這才是一個角兒必須有的本事。

晴方又給碧君指出,她在唱戲的時候模仿的痕迹太重,有些明顯是在學乾旦的腔調,甚至是連乾旦喉頭的破音都原封不動的學了回來,從腔調到身段都顯得有些做作。他告訴碧君,乾旦和坤旦的嗓音是大不相同的,各有各的長處,比如乾旦定然沒有坤旦的聲音那麼脆亮,但是勝在寬而醇。坤旦聲音窄而尖,但是勝在高而透,所以要學了師傅的道再和自己的條件糅合在一起,把它變成自己的玩意,而不能把師傅好的壞的全原封搬到檯子上,那跟碼頭上扛活兒的有什麼區別呢?

碧君聽了之後恍然大悟,她想起父親當年也曾對自己說過:學我者生,像我者死。當日自己並不解其中的深意,一味的模仿著父親筱丹鳳在檯子上的一舉一動一頻一笑,甚至當旁人說她是父親的翻版的時候,自己還沾沾自喜,難怪到了北平這大都會之後,非但沒有一炮打紅,反而連叫好聲都少了很多,看來終究是自己的心思和功夫沒下到家啊。懶人聽書www.lanren9.com

有了晴方的悉心指點和教導,碧君頓時茅塞頓開,她終於明白要想唱好戲就得先忘了自己是誰,要把自己和那戲里的人合成一個人,不光要動情,還要動真情。

碧君的心中對晴方充滿了感激,更充滿了崇敬,她覺得晴方就像一道曙光一樣,把在黑暗中吃力摸索的自己拉了出來,照亮了自己前邊的路。

從那以後,碧君每天清晨都會到城門外的東護城河邊跟著晴方練聲學戲。晴方也毫無保留的將自己的一些看家本事都悉數傳授給碧君。碧君在晴方的幫助之下,唱功更上了一層樓,還跟著又學了好幾齣原來沒學過的新戲。碧君有一次開玩笑的問晴方怕不怕全教給了我,你就多了一個搶飯吃的對手。晴方聽后笑了一笑,說:「這滿北平城有多少好角兒,他們都是從千人萬人之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倘若不是一個跟一個較真勁的比試,能出那麼多好角兒好戲嗎?所以,同行之間不一定是冤家,原本是可以似你我一樣在台上較勁在台下互相幫襯的。」晴方的話讓碧君對眼前這個男人更多了幾分欽佩之心,不光欽佩他的才華,更欽佩他的氣度和心胸。

不知不覺間,碧君跟著晴方在護城河邊已經學了將近一個月的戲。這天練完了聲,晴方神秘兮兮的對碧君說道:「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碧君好奇地問:「是什麼地方?」

晴方孩子似的笑了一笑,目光透著一絲神秘一絲純真,他說:「別問那麼多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晴方帶著碧君坐上渡船來到了河的對岸,然後又一路順著曲折的河沿兒走了好久,終於來到了城郊一處僻靜的地方。這裡雖然沒有他們練聲的地方那麼開闊,但是卻更加清幽,植被也更加的繁茂。晴方帶著碧君穿過一片柳樹,然後讓她閉上眼睛。晴方本欲去牽碧君的手,但是手到半空又忙縮了回去,他從地上撿起一根柳樹枝遞到碧君的手裡,自己拿著另一端,然後牽著她向前走了一段,最後停了下來。

晴方對碧君柔聲說道:「睜開眼吧,到了。」

碧君慢慢的睜開眼睛,發現眼前是一片玉蘭樹林,足足有三四十棵,每一棵都開滿了潔白的玉蘭花,這花在灰濛濛的早春二月里顯得那麼的與眾不同,那麼的孤獨清冷。

碧君高興的跑到樹林中,抬頭一朵一朵的欣賞著象牙般溫潤聖潔的玉蘭花,她邊看邊對晴方說:「白大哥,這玉蘭花好美,你是怎麼發現這裡的。」

晴方輕輕的撿起一朵落在地上的玉蘭花放在鼻尖嗅了一下,然後帶著幾分憂傷說道:「這些都是我這幾年出錢種在這裡的,你信嗎?」

碧君對晴方的回答十分的驚訝,她說:「真的?」

晴方專註的看著手中的玉蘭花,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帶著一絲感傷轉身問碧君:「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

碧君從未見過晴方如此這般的模樣,她輕輕搖了搖頭,說:「我爹說過,每個人都有一段不願提起的過往,倘若他不想說你卻去問,那就好比去撕人家心上的疤。倘若他願意說,那就是他已經走了出來,心雖然依舊會痛,但他定然是有了朝前走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晴方將手中的玉蘭花遞給碧君,微微的點了點頭說:「你爹他老人家說的對,有機會一定要當面受教。」

碧君聞了聞手中潔白的玉蘭花,然後對著花喃喃的說道:「我爹已經不在了,他這一輩子活的憋屈,現如今到了那邊應該是徹底放下了吧。」

兩人都不再說話,目光隨著一朵又一朵的玉蘭花在移動,過了許久,晴方對碧君說道:「碧君,我帶你去那邊見一個人。」

這是碧君頭一次聽見晴方叫自己的名字,叫的那麼溫柔那麼親切,碧君沖晴方點了一下頭,隨著他向前走去。

在這玉蘭花的盡頭,有一座孤零零的墳塋立在那裡,墳上枯黃的乾草中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綠意。墳前沒有墓碑,因此裡面安眠的是什麼人無從得知,但是從晴方深情的目光來看,裡面睡著的定然是他最親近的親人了。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著這孤單的墳塋,還有這一大片白花花的玉蘭,碧君心裡莫名的酸楚,一行眼淚奪眶而出。正要用手去擦的時候,晴方從懷中取出碧君曾見過的那方淡藍色的手帕,遞了過來。碧君接過帕子沒有去擦,而是定定的看了看那帕子上繡的那朵潔白的玉蘭花。這時,一陣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晨風從兩人面前刮過,刮的那一片玉蘭花嗚嗚作響,似是女子哭泣之聲。

碧君心裡有些害怕,一不留神,那藍色的玉蘭花手帕就被風吹到了前邊的孤墳上,在墳上的一捧衰草間輕輕的晃動。晴方默默的上前將那帕子撿了起來,用手輕輕的摸了摸那上面的玉蘭花,然後將帕子裝在了懷了。他輕聲對碧君說道:「她知道每一年玉蘭花開的時候我都會來,你瞧她方才定是在這裡等了我好久。」

碧君不解的環顧了一下四周,問晴方道:「你說的是誰,這裡除了你我並沒有旁人啊。」

晴方走到碧君身邊,對她說道:「別害怕,我說的就是睡在這裡的那位,她就是帶我去看白雲觀看玉蘭花的那位朋友。」

碧君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了,你的朋友喜歡玉蘭花,所以你就在她墳前種滿了玉蘭花,是嗎?」

晴方點了點頭,然後輕輕的從碧君手裡拿過那朵潔白的玉蘭花放在墳前,又神情憂傷的看了一會後,轉身對碧君說:「走吧,回去吧,天兒不早了。」說完,又回頭不舍的看了一眼那墳塋。

碧君不知道為什麼,看著晴方那黯然神傷的樣子有點心疼。在她心目中,白晴方就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果敢剛毅,一身本領,她從來不曾知道原來在這背後,晴方也會有憂傷落寞的時候。

風更大了些,滿樹的玉蘭花在風中昂首挺立,不為寒風所動,碧君轉頭看了看身邊的白晴方,已經恢復了冷峻的模樣,如同這料峭的春寒中孤傲無雙的白玉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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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度春半,幾許秋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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