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氏晴方(一)
那一日,在回去的路上,晴方和碧君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憑直覺,碧君猜晴方心裡一定塵封著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而這過往定然與那墳墓的主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他不說,是因為他還沒有從那段過往中走出來,自己不問,是出於對晴方的心疼與尊重。
隨著陽春三月的到來,北平一年之中最五彩斑斕的時節到來了。護城河兩岸的柳樹上都掛滿了碧綠的絲絛,河沿兒上的青草也泛著瑩瑩的綠光,河裡的鴨子、鵝群更加的多了起來,嘎嘎噶,咯咯咯的叫個不停。遠處的草地上蹲滿了來采野菜的大媽嬸子,在她們身旁是來回跑動嬉鬧玩耍的孩童。樹梢上的小鳥又嘰嘰喳喳活躍起來,碧藍的天空上一隻只形態各異的風箏在競相的飛舞。
相比城牆內的北平,碧君更喜歡這東護城河一帶的北平,恬淡自然,輕鬆明快,不似城內那樣蒼涼壓抑,缺少生氣。
這天練完功,晴方對碧君說:「怎麼樣,北平的春天不比張家口差吧。」
碧君笑了一笑,說:「自然不差,不管在哪裡,春天都是最美的一幅畫一道景。」
「可惜已至春半,北平的春天馬上就要過去了,熱滾滾的日子說不定明兒就來了。」晴方有些惋惜的說道。
「怎麼會呢,春天才剛剛開始呀。」碧君略有疑惑的說。
「你沒聽人說,北平的春脖子短,棉衣還沒脫呢,汗衫就得預備上了。北平的春天也就只有一個月的光景。」晴方解釋著說道。
聽晴方如此說,碧君心下也無比惋惜起來,這如詩如畫的時節才剛剛開始就已經過去了一多半,真真讓人不捨得過去。碧君一邊走一邊說道:「早知道如此短暫白讓人揪心,這春天還不如乾脆不要到人間來此一遭,也免得讓人傷情。」
晴方被碧君孩子氣的話逗的一笑,說:「這可是你的獃話不是,這就好比一個人最好的年華也就那麼幾年,往後餘生再也變不回青春少年,你總不能也說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走當年那一遭吧!」
碧君抿嘴笑了一笑。晴方和碧君一邊往回走一邊說:「不管是季節也好,還是人這一輩子也罷,哪怕是快活過那麼幾年、幾天、一剎那,那往後的日子再苦再難,只要想起那時的快活,你的心也是歡喜的知足的。」
聽著晴方禪學意味十足的話,碧君忍不住笑了起來。晴方問她:「你笑什麼,我說的不對嗎?」
碧君輕輕咬了一下嘴唇,說道:「我是笑你方才那口氣倒不像梨園行響噹噹的白老闆,倒好像是廟裡的老和尚。」聽碧君說完,晴方也和碧君一道爽朗的大笑了起來。
走進城門,晴方說:「這會兒時間還早,不如去我家坐坐,正巧鎖頭昨天在學里淘氣把褂子扯了條口子,不如你去了替他補一補,也認認門。」
晴方的家倒是離蔭山的宅子不算太遠,但是這裡卻沒有那邊安靜雅緻,住的人也更雜一些。碧君在路上想,以晴方的包銀,他的家定然應該不比蔭山的差,可誰知到門前一看,碧君著實大吃了一驚。
白晴方白老闆的家竟然在一個大雜院里,院子里連晴方在內一共有三家人,前兩家住在一進院門的幾間房子里,晴方則住在一個窄小的月亮門后的兩間不大的瓦房裡。
晴方一進院子,一位略有些駝背的大嫂就騰出正摘黃花的手,笑著站起來對晴方說:「晴方兄弟,今兒晌午我做你最愛吃的炸醬麵,你甭讓鎖頭到外頭去端了,等會做得了我讓孩子給你們送過去。」
晴方也不客氣,笑著說:「謝謝嫂子,我這會兒都已經開始流口水了。」
聽晴方如此一說,那位大嫂大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喜歡吃就多吃幾碗,吃飽了好有力氣唱戲。」
這邊正說笑呢,對面門裡又出來一留著山羊鬍子的老大爺,他戴著一副茶色的石頭眼鏡,頭髮後邊還留著半截細細的花白辮子。大爺見晴方回來,高興的叫晴方道:「我說晴方,你快瞅瞅我這鳥兒,今天吶叫的比哪天都歡,我一大清早就等著讓你回來聽聽。」絕世唐門www.jueshitangmen.info
晴方沖碧君笑了一笑,然後走到老爺子跟前,幫他從院里的棗樹上取下那用藍布蒙著的鳥籠,然後輕輕的掀開一條小縫,沖裡面咂了咂嘴,籠子里的小鳥果真清脆嘹亮的叫了好幾聲。老爺子得意的說道:「怎麼樣,晴方,我這鳥是不是越來越靈性了。」
「是,胡爺爺,您的鳥越來越靈性,是我聽過的叫的最好聽的鳥。」晴方湊到老爺子耳朵邊大聲誇讚道。
「那感情,也不看這鳥是誰遛出來的。」老爺子捋了捋鬍子自信的說道。
這時從老爺子身後又走出來一位中年男人,他一邊朝晴方打了聲招呼一邊對老爺子說:「爸爸,您老快把您那鳥掛起來吧,擾民。」說完就提著黑色的公文包走出了院門。
等兒子走遠了,老爺子才嘟囔道:「懂什麼啊,整天就知道撥算盤珠子。」
晴方忙又幫老爺子把鳥掛在樹上,然後扶著他上了台階,送他進屋歇著去了。
碧君看著眼前的晴方,覺得有一絲陌生,誰能想到在戲園子里冷峻孤傲的紅角兒白晴方,在大雜院里又是如此的接地氣兒,她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晴方,或者說哪一面的他更多一些。
跟著晴方進了他的屋子,碧君發現屋子裡的陳設很簡單,唯一吸引人的則是一面牆上掛著的各種各樣的戲服,每件都很考究很漂亮。碧君走到那些戲服跟前,仔細的把每一件都拿起來看了一看,羨慕的說:「白大哥,你的這些戲服可真好看,往日都是遠遠的在檯子上見你穿過,今天還是頭一次離的這麼近看呢。」
「那你就好好看,有能看上眼的,我就送你一件。」晴方一邊給碧君沏了一杯茶遞給她,一邊笑著說道。
「我要是全都看上了呢,你全送我呀。」碧君開玩笑的說。
「好呀,全送你,沒準哪天啊,我還真就全送你了。」晴方也笑著說道。
碧君看完了戲服又在屋內隨意的看了一看,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另一面牆上貼著的一幅畫上。那畫應該是有些年頭了,畫上的場景碧君好像在哪裡見過。啊,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白雲觀里的那棵白玉蘭樹嗎?只是那樹不在光禿禿的,上面開滿了潔白的玉蘭花,而那樹下站著的女子又是誰呢?碧君湊近一看,那女子蛾眉微蹙,形容哀傷,身穿一件淡綠色的旗袍,手上拿著一塊淡藍色的帕子。
碧君抬頭看了看晴方,發現晴方也正在看著自己。不等碧君發問,晴方柔聲說:「這畫里的人就是帶我去白雲觀看玉蘭花的那位朋友,她已經沒了好些年了,我曾答應過她將來要給她栽一大片玉蘭樹,所以這些年我都會在清明的時候在她墳前栽幾棵玉蘭樹,等花開滿荒郊的時候,讓她睡在那裡不至於太孤單。」
碧君終於明白,那日自己在白雲觀碰見晴方時,他為何說自己與自己的一位朋友很像,今日對著這畫一比,無論是相貌還是衣服就連她自己都險些以為畫的是她,唯一不同的是那畫中的女子神情悲戚,不似她這樣雲淡風輕罷了。
晴方將鎖頭的一件破了的褂子連同針線笸籮都遞給碧君,碧君接過去后紉上針線坐在一旁縫補起來。整個屋子變得有些過於安靜,晴方喝了一口茶,對坐在身旁的碧君講起了自己多年前的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白晴方是旗人,出生的時候家裡還尚有些產業,在北平城裡不算太富貴卻也不愁溫飽。只是後來大清國沒了之後,旗人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他的阿瑪又是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公子哥,除了養花弄草,聽戲唱曲,再一無所長。一家人全都指著額娘變賣祖父過世時分得的一些字畫古玩度日。阿瑪是個極好面子又極愛享受的人,他嫌去當鋪或琉璃廠賣東西丟人,所以每次都是額娘抱著東西拉著晴方的小手去外邊與人議價換錢。好不容易弄些錢來,阿瑪立馬就威風起來,他總是想法設法的跟額娘要錢,要的次數多了,額娘不給,他就動粗,從額娘身上將錢搶去在外面揮霍一空。然後沒錢了繼續逼著額娘拿著東西再去賣,然後再被他揮霍。
就這樣過了二三年,分家時分的東西也全部典當光了,一家人的日子也更加的窘迫起來。起初還有親友接濟,可是時日一長,親友們也自顧不暇,誰也幫不上誰了。晴方阿瑪
沒了錢去外面吃不了酒聽不了戲抽不成鴉片,他就整日的在家與晴方額娘找茬慪氣,額娘稍微數落他幾句,他就揮起老拳把額娘揍的幾日不能出門。
父親的暴虐,母親的眼淚,家庭的破敗,讓晴方的童年充滿了灰暗。在他十歲那一年的秋天,晴方的額娘在絕望之中吞了煙膏子。晴方永遠不會忘記,那天他下學后歡蹦亂跳的從衚衕口跑回家,一進院子就似往常一樣的喊著額娘。可是那天,額娘卻沒有出來迎他,整個家裡靜悄悄的,靜的讓人覺得有一絲害怕。晴方推開堂屋的門,看見額娘靜悄悄的臉沖里蜷縮著躺在炕上,身上穿著她一直捨不得典當的一件旗裝。晴方以為額娘乏了在睡覺,他便悄悄的從屋子裡走出來趴在廊上的小桌子上寫作業。過了好一陣子,晴方肚子有些餓,而屋裡的額娘卻依舊一點動靜也沒有,晴方覺得今天家裡好像哪裡有些不對,於是他又走進了堂屋,想去叫醒額娘。
晴方走到炕前,大聲喚了幾聲額娘,可額娘依舊沒有反應。晴方心裡湧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用力將額娘的身子搬正,當看見額娘正臉的那一刻,幼小的晴方汗毛都樹了起來。晴方永遠不會忘記額娘最後的面容,整個臉是青紫色的,眼睛圓瞪,嘴巴大張,眼眶、鼻孔、嘴巴還有耳朵全都有暗紅色的血滲出,由於時間已久,血跡都有些幹了。極度驚恐之下的晴方忘記了尖叫和呼喊,他大張著嘴巴跑出了家門,跑到鄰居家求救。至於之後的事情晴方已經不大記得了,他只記得當時家裡亂七八糟,到處是大人們慌亂的腳步。晴方一個人孤零零的縮在牆角,不敢再進屋瞧一眼額娘,他不相信那個面容可怖的女人就是自己心中那個慈愛可親的額娘。鄰居們和聞訊趕來的親戚把額娘停放妥當之後,卻四處尋不見晴方的阿瑪,眾人分頭到城裡的一些煙館戲園子還有窯子里好一通找,終於在當天夜裡從一個低等的窯子里把他阿瑪揪了回來。阿瑪一進門看見家裡這陣勢,沒有一絲一毫的傷心和震驚,他當著眾人的面罵罵咧咧的一腳將靈前的孝子盆踢翻,咒罵妻子是喪門星害人精,好在窩囊憋屈了半世的額娘已經撒手西去再也聽不見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