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繫千念
再回到樂館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除了夾在牒中的文書之外,我還揣了一隻小小的包裹。
姥安靜的斜靠在卧榻上,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自己平伸在錦被上的雙手。我走近她站了一刻,坐在了她身邊。姥的目光依舊僵直著,只是在我碰到了她的手指時,才眨了一下眼睛。
伸手探入懷中,我把收在袖子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取出來放在她面前——改建內院的圖紙、吉日動土的卦簽、卷裹著綢布的包裹、官府批示的文書。
「在下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希望不會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還請您多多包涵。」
女人瑩白修長的手指從我擺放在榻上的物件上一一掠過,最後停在我的手上,握緊:「您的眼睛都腫了。」
我低下頭:「啊,真對不起,讓您擔心了。」
「孩子。」
「在下聽著呢,」我握住她的雙手起身,雙膝跪地:「請您吩咐。」
她伸出一隻手撫摸著我的額頭,然後是臉頰,很仔細的摸著我的眉眼,一路直到下頜。我對她這種失禮的親切有些不適,可還是忍耐了下來。
「我啊,之前想過一件很無禮的事情,假如您是我的女
吃驚的抽回了手,我在慌亂中碰到一旁的小包裹,臂釧的玉石敲在上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麼近的距離,姥嘴唇輕微的顫抖都盡收眼底,她沒有如同往日掩飾不安的感情,任由自己的倉惶顯露。
「瞧,這是多愚蠢的念頭,」她說,目光定定的盯著那個包裹。聲音沙啞:「這樂館困地住長久的春意,卻留不起您隨身而來的冬寒。」
無話可說——隨身的殺意如凝固於深冬中的陰霾,我就算再拚命掩飾,依然都會顯露出令人不安的凌厲,即使這鋒利的芒刃卻被我小心地用溫柔隱藏了。對了,如果我告訴她我的真實一面……對,只是透露一點點。也許姥就不會再因為對我的存在迷惑而困擾了。
「總管大人,在下……其實在下的真實身份是……」
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被阻下了——女人抬手捂住了我地嘴:「剛才居然說出這麼無禮的話,讓您困擾了,姑娘就當什麼都沒聽見的忘記了吧,請您務必這樣做。」
我愣著在榻旁跪了一刻。才把因為衝動險些出口的事情全部咽下。姥的手上有葯地苦香,她又看了我一會兒,垂下眼帘擺手。我於是施禮后躬身退出。
我知道她的意思——永遠都不想得知我那黑暗中的身份,也就永遠都不需要碰觸我那一半帶來地險峻。走到門邊回眸時,我看到她用顫抖著的雙手。將那枚包裹從榻上的雜亂物件中捧起,緊緊抱在胸前。一路看中文網首發
婢子們的廂房本不是伎樂們出入的地方,所以當我步入其中的時候聞見滿院子的羊肉味道。本來歇著的女子們正在吃夕食,有幾個不當值地單穿著件粗布胡衫,跨坐在條凳上捏著新煎的胡餅吃,見我已經站在門口時,驚的她們立刻跪倒在地,匍匐著一動都不敢動。
「對不起,打擾諸位了,」我頷首。看著自己面前一步的地面:「請起身,在下是來看望那丫頭的。」
女人們於是起身,安靜地指著裡面的屋子。我低著頭從她們面前走過去,她們便悄無聲息地小步退出,掩上房門。我等她們都走出去。才推開裡間半掩的屋門。
外面在煎胡餅的油味都飄進了這間屋子,滿眼的藍煙。伶兒蜷縮在幽暗的屋角中。身旁的笸籮里胡亂的放著幾個胡餅,我走過去隔著草紙觸了,發現已經涼透。倚著牆的她彷彿看不到我一樣,一動不動的抱膝坐著,頭髮散亂,纏在臉頰上的麻布應該是新換的,刺目的白著,依然有暗紅色的血浸透出來。我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想要撩起她臉上的髮絲,還未碰到,女孩像是受驚的小獸一樣向後縮成一團,躲開了我的手。
心中驟然的刺痛讓我蹙眉,等她急促的呼吸平和了些,我小心的開口喚她:「丫頭,是我。」
這一次她沒有地方可退,但也不抬眼看我,只剩下一隻的烏黑眸子牢牢的盯著自己壓在膝頭的手指。
「丫頭……想要什麼的話,就跟我說,好嗎?要什麼代師範都會去買回來給你送到面前。」
她的嘴唇動了動,我貼近她,凝神仔細分辨她模糊不清的言語,伶兒又說了一遍,這一次我聽清楚了。
「嗯,知道了,我會留你在身邊的,至少……只要我還在這樂館一日,就不會讓她們送走你,放心吧。」小心的,我去摸她的頭,女孩扭頭閃開了我的觸碰,低頭抱緊了自己的雙膝。輕輕呼了口氣,我側身坐在她身邊,從腰中摸出幾枚大錢,想著一會兒交給看護她的婢子,好讓她們待她好些,正點數著,肩上就是一沉——整個撲過來將我抱著的伶兒,一頭扎入我懷中,我回身攬住她,感覺女孩小小的身子抖的如同風中的枯葉。
「代師範,我好怕,我恨這裡,這裡有鬼!」
本欲安撫她的手掌停在女孩顫抖的肩頭,我就這麼靜坐著,在這簡陋的屋子中,被油煙和藥劑的味道沖的意識滯澀。
她不是殺人如麻的刺客,也不是持鋼刀在手,就會狂妄自大到以為自己能斬破天際的武夫,更不是必須從天下間抹殺存在的貴人子嗣,她只是個孩子,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女孩。可是我卻對這個孩子犯下了無法求得諒解的惡行。
因為她對我的從不設防,讓我忘記了殺人者自身就是無情利刃的事實。
斬玉刀無相無形,對一般人來說宛如虹暉冰影,所以伶兒永遠不會知道害她失去一隻眼睛的人是誰,而我也不會將這件事告訴她——這將牽扯出我真實的身份,一旦那個身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就會無法存活在這光明中,所以現在連求得她原諒的資格都沒有。
伶兒怕的那厲鬼就是我,一旦顯露真身,就會奪取他人性命,讓他人陷入不幸中的夜叉。
可是,我也不想這樣,真的。
我搬回了我來樂館之前與伎樂們合居的高閣,依然是那間屋子,再住進去的時候,卻感覺窄小了很多。
長安城有著天下最好的工匠,他們在執事的監管下在樂館中勞作了幾日,當春日的熏風舒緩的穿透樂館的竹林時就已經修繕完工,我住過的院落中魚池迴廊徹底不見,改頭換面成了一處花園。從城外起回來的桃花被移栽過來,爛漫的開成一團瑞雪,而海棠也即將綻放,滿目春意。慣看了蔥籠翠煙的伎樂們喜愛這難得的暖色,總是會在經過的時候隔著柵欄向院內張望,不過我卻被工匠們告之,這些被移栽過來的花樹最多也只能活過花期就會枯萎。
這不僅是花期被移栽的問題——不是所有的生物,都能適應永春的季后。
平康里伎樂館,終究容不下冬夜飄零的一葉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