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們在彼此的眼底旅行,假裝是失散多年的同命鳥。
——簡嫃《舊情復燃》
這段時間的黎歌變得極其安靜,如同現在陰沉的天氣,這個時節里,連飄飛的落葉都不再有,安靜的如同集體安睡。黎歌每天按時按點進實驗室打卡,也不再發獃,開小差,只專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做完以後就急匆匆的回家。
陸楠潛對她的變化感到詫異,黎歌突然安靜下來,他倒是有些不適應了,不知道該欣慰還是失落。
明天就是宋宜秋的生日了,黎歌靜坐在畫室里,端詳著畫中的女子片刻,終於移開目光,在角落署上小小的花體簽名。
第二天傍晚,陸楠潛的車穩穩地停在黎歌的樓下,等了好一會兒,她才拖拖拉拉地下樓,黎歌一出單元門就看到了陸楠潛的黑色路虎,她低頭深吸一口氣,腳尖在地上蹭了蹭,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朝著陸楠潛走過去。
陸楠潛早就看到她了,磨磨蹭蹭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他能感覺到這些天黎歌的心情很差,可她偏偏做事半點錯也沒出,即便陸楠潛想問,也找不到突破口。
駕駛座旁的車窗開著一半,黎歌直接走到車子的左側,陸楠潛降下車窗:「上車。」
黎歌不施粉黛的小臉氣色不是很好,黑眼圈很重,唇色蒼白,隨意挽起的頭髮鬆鬆的,臉頰有髮絲垂下,顯出幾分楚楚可憐。
似乎內心經歷了激烈地鬥爭,黎歌咬了咬唇,她舉了舉手裡裝裱好的畫:「老師,我今天就不去了,請您幫我把禮物轉交給宋老師。」
她今天的行為結合最近的狀態,陸楠潛並不意外,只挑了挑眉,言簡意賅:「理由?」
黎歌的手攥著陸楠潛的車門把手,無意識的磨蹭著,她不敢看陸楠潛的眼睛,生怕泄露自己的心事,她自顧自的胡說八道,半真半假地說道:「我最近熬夜太多,感覺精神狀態不是很好,頭也很疼,感覺要爆炸了一樣。請您幫我向宋老師解釋一下,抱歉了。」
陸楠潛只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胡扯,他直接伸手去探黎歌的額頭溫度,黎歌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後退了一步,躲過他的觸碰。黎歌皺著眉怒視他,眼神里閃過驚訝、失望和慍怒,一個有女朋友的男人怎麼可以和別的女生舉止親昵?
顯然黎歌的反應也在陸楠潛的意料之外,他的手懸在半空中,手心還殘留她額頭的溫度。他目光微冷,平靜地收回手:「上車,既然頭疼,就去醫院看看。」
黎歌別開眼睛,目光停留在遠處,冷冷地拒絕:「不必了,也不嚴重,我回去睡一覺就好。」
陸楠潛不知道她哪來的無名之火,也失了耐性:「既然不嚴重,就和我一起去,答應別人的事情怎麼能隨隨便便失約。」
黎歌突然轉過頭來,漆黑的瞳仁凝視著陸楠潛的眼睛,她冷笑一聲:「陸老師,你為什麼執著於帶我去你女朋友的生日宴呢?我不知道宋老師有什麼話想和我說,但我覺得沒有什麼可聊的,難道您是帶我去看你們秀恩愛撒狗糧的,您覺得合適嗎?」
原來是因為這個在和她鬧彆扭,陸楠潛的怒氣煙消雲散,不知道又是從哪聽來的小道消息,也不知道偷偷琢磨了多久,卻不來問問他這個當事人。
黎歌一股腦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就扭過頭不再看他,錯過了陸楠潛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他低聲重複,像是自言自語:「我女朋友?」
黎歌還是不說話。
陸楠潛下車,接過黎歌手裡的那幅畫,沒看一眼就直接放進了後座,一手扣著她的手腕,把她帶到副駕座上,不由分說地把她塞進車裡。黎歌的力氣哪裡趕得上他的,怎麼也甩不掉,氣得眼睛發紅,一隻腳還抵在車門處負隅頑抗。
陸楠潛輕輕鬆鬆地就把她按在座椅上,伸手去拉安全帶,指尖擦過她的耳畔,兩個人靠的極近,黎歌怒目瞪著他,雙手撐在他結實的胸口保持距離,不讓他再靠近半分。
陸楠潛今天穿著一件煙灰色雪花紋的大衣,大衣里的鐵灰色西裝剪裁得體,白色暗紋線顯得整個人整體不再沉悶,黎歌的手就抵在翻領和胸袋間,手下傳來的觸感是羊毛和真絲混紡的柔軟,這一身襯得他氣宇軒昂,光華內斂。
陸楠潛俯下身,兩人離得極近,他溫熱的呼吸就噴在黎歌光潔的額頭上,他的瞳孔是墨色的濃,幾乎把黎歌吸進去,只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人萬劫不復,他徐徐開口:「看不出來你還挺能想的,腦子裡都在琢磨什麼,今天你必須要和我走一趟了。」安全帶落入鎖扣,咔嗒一聲,聲音清脆。
什麼意思?黎歌一時反應不過來,陸楠潛是說她的想法是胡思亂想?黎歌心裡亂極了。陸楠潛看著她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唇邊溢出一絲笑意,伸手把她的頭髮攏到耳後。
他撤回身,準備關門,突然被黎歌攔住:「等下,我要回去換個衣服。」
既然決定要去,總不能就這樣灰頭土臉的,輸人不輸陣。既然陸楠潛說了,她今天一定要去,那就去弄清楚吧,不論是什麼結局,總不能繼續這樣稀里糊塗了。陸楠潛的話就像在黎歌的心中點下火種,連同之前的情愫,死灰復燃。
陸楠潛撐著車門,居高臨下地看著黎歌,突然露出一抹笑:「可以,但是我要陪你一起上去,否則你進去就不出來,我就要在這裡空等了。」
黎歌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拒絕他,就算是默認了。
黎歌磨磨蹭蹭掏出鑰匙開門,陸楠潛跟在她身後踏進來,小公寓簡單溫馨,撲面而來的女兒香,只是落地窗前布的畫板還沒來得及收拾,一團亂,倒顯出幾分生活氣息。
黎歌被他看的不自在,有些後悔就這樣草率的帶他上來,她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倒了一杯水給陸楠潛,生硬地說:「你先坐吧,我很快就好。」然後就逃也似地進了房間。
陸楠潛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啞然失笑,他輕啜了一口茶,目光投向略顯凌亂的陽台。
黎歌再出來時,發現陽台上的繪畫工具已經被收拾好,水彩顏料都排列整齊放回盒子里,畫筆也洗好,整齊地排好晾在窗台上。
黎歌挑眉,陸楠潛做出這樣的事情她是一點也不意外。黎歌是創造型選手,無論是繪畫,插畫還是做飯,她享受過程,卻極其厭惡打掃戰場這一環節,以前有楊媽幫忙,後來只能黎歌滿腹怨念地親自上場。從小到大,陸楠潛說過她多次都難見成效,看不下去的時候只能自己動手。
黎歌心中暗想,在這一點上她和陸楠潛互補,倒是很適合一起生活。
陸楠潛正坐在沙發上隨手翻看旁邊雜誌架上的書,聽到黎歌的腳步聲,他合上書,轉頭看向她。黎歌換了一條白色針織裙,外面套著一件清爽的天藍色羊絨大衣,長長的黑髮柔順,眼波瀲灧,像盛滿星光的銀河。
陸楠潛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艷,黎歌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臉頰微紅,有些無措地扯了扯大衣下擺,陸楠潛放下手中的書,微笑點頭:「很漂亮。」
黎歌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天生麗質,爹媽給的。」
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陸楠潛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走了。」
生日宴定在聖和府邸,陸楠潛和黎歌到的不晚不早,宋宜秋一看到他們就熱情的迎上來,她沖黎歌眨眨眼:「你們來了,黎歌今天很漂亮。」
黎歌微笑,今天的宋宜秋才是真正的光彩奪目,紅色禮服裙襯得她膚如凝脂,平添媚色。她遞上禮物:「宋老師,祝您生日快樂!」
宋宜秋接過禮物,嗔怪地看了一眼黎歌:「什麼宋老師,您的,都把我叫老了,叫我名字,或者叫我姐姐就好了。」她端詳黎歌的畫,是一幅女子與花相交映的花,人物不是寫實風,但寥寥幾筆就勾勒出宋宜秋的神韻,本以為會突出性感嬌媚,在黎歌的筆下卻是傲然瀟洒,不媚流俗。而畫中女子擁著的,是一大簇鮮活的梔子花。
汪曾祺在《人間草木》里寫道: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的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倒是頗符合宋宜秋平日里的性格。
第一次有人把她比作梔子花,很新奇。她總算理解陸楠潛為何對她念念不忘了,初次見面時,和以往那些追逐陸楠潛狂蜂浪蝶相比,她覺得黎歌只是一個長得好看的普通姑娘,陸楠潛的執念在她看來可以用《小王子》的一句話總結: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費的時間使得你的玫瑰花變得如此重要。現在再看,能有這樣玲瓏心思,的確是個值得人喜歡的女孩子。
宋宜秋笑意更深:「謝謝,這幅畫我很喜歡。」她轉頭看向陸楠潛,目光意味深長。
黎歌跟在陸楠潛身後,一進包廂,就有人注意到他們,頃刻間就有幾個人打招呼:「楠潛來了。」
陸楠潛微笑頷首:「抱歉,路上有點堵車,來遲了。」
包廂很大卻不空,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空氣里浮動著清甜的氣息,暗香浮動,在暗夜流雲中,這裡浮華如天上人間。
黎歌跟著陸楠潛找了個角落落座,他並不刻意走向繁華,他所在之處就是目光焦點。有人上前寒暄,陸楠潛唇角噙著一抹笑,卻難掩眼神傲氣凌冽。有人竊竊私語:這就是陸家的老二。聽者似乎想起什麼傳聞,垂眸飲酒,一臉諱莫如深。
一個戴著金絲框眼睛的男子走近,約莫三十多歲,渾身透著儒雅的氣息,他笑道:「楠潛,好久不見了,這位是……」
陸楠潛微笑著與他寒暄,介紹道:「清和哥,這是黎歌,黎歌,這是宋先生,是宜秋的哥哥。」
黎歌禮貌的打招呼:「宋先生,您好。」
宋清和笑起來和宋宜秋有幾分相似,笑容溫和:「不必這麼客氣,你和楠潛一樣,叫我清和哥就好。」
他話音剛落,後面就傳來一陣喧鬧,他面上閃過一絲錯愕,很快就用笑容替代:「我去那邊看看,楠潛你們自便,以後有機會再帶著小黎妹妹,咱們一塊聚聚。」
黎歌看著他離開的方向,那個大桌坐的應該是宋宜秋的家人,其中一個女孩和宋宜秋容貌相似,眉眼間卻不如宜秋明快爽利,盛滿了嫉顏妒色。主位上的應該是宋宜秋的爺爺,黎歌只遙遙看了一眼就認出,宋家老爺子是N大文學院著名教授,也是新中國文壇史上舉足輕重的一位大家,宋家子弟在文學、法學、新聞學等領域人才輩出,可謂是書香門第。
只是宋宜秋為什麼會轉IT業?難道是被這個行業的暴富率吸引?黎歌百思不得其解。
沒過多久,宋清和再次回來,他笑著對陸楠潛說:「爺爺聽說你也來了,讓我請你過去聊聊呢,小黎妹妹也一起去吧。」
真的是要見家長了嗎?
黎歌還沒來得及做反應,身後就傳來了宋宜秋的聲音:「哥,你先帶楠潛過去,我和黎歌有話要說。」
黎歌轉頭,宋宜秋正在她身後,笑意盈盈。
黎歌看不透宋宜秋,心中抱有戒備,張無忌的母親殷素素說過: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黎歌深以為然。她按下心中雜念,也露出公式化的笑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光憑猜想恐怕能把自己折磨死,既然宋宜秋有話說,黎歌見招拆招。
陸楠潛的臉上極少見的閃過一絲猶豫,他看向宋宜秋:「宜秋,幫我照顧她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宋宜秋揮了揮手:「放心啦,你快去吧,我們女孩子有悄悄話要說呢。」
目送陸楠潛朝著宋家人那桌走去,宋宜秋收回目光,她微笑地看著黎歌,似乎在認真地打量她:「黎歌,其實在上次見面之前我就知道你了,只不過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黎歌不動聲色:「是嗎?」
宋宜秋笑了笑,從第一次見面,就感受到黎歌對她若有似無的敵意,直到現在也是一副戒備的樣子。她不以為意,繼續說下去:「楠潛是我的學弟,我和他同在一個學院,卻不在同一個導師手下,你知道國外華人留學生圈子原本就不大,尤其在國外讀理工科的相對而言更是稀少,因此,我和他的交流會比常人多一點點。」
黎歌終於掩飾不住心中的驚訝,她求證似的重複道:「學弟?」
宋宜秋總算知道黎歌的敵意出自哪裡了,她啞然失笑:「是啊,我們可是純潔的學姐學弟關係哦。」
黎歌似乎還沒從他們倆不是情侶關係的震驚中走出來,宋宜秋的臉上閃過一絲狡黠:「楠潛在學校里很受女生歡迎,可他永遠都是一副冷心冷情的樣子。他在國外的第一個聖誕節,我好不容易把他從實驗室拖出去參加一個聚會,他始終神情淡淡,會專註地聽別人講,也能完美的接上話題,只是整個人都籠著一層寒意,似乎怎麼也融入不進聖誕節的歡樂中。不講話時,只沉默著喝酒,一飲而盡,似乎有無盡的心事。」
「在他喝醉以後,我才知道,原來他所有的寂寞與冷漠背後,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黎歌。在他酒醒后,我曾開玩笑問過他,在提起你的名字后,他的臉色大變,是我沒見過得頹然蕭索,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從此以後,他從未在人前醉過,冷靜自持得可怕。」
宋宜秋看了一眼沉默的黎歌,她一臉平靜,手指卻早已不經意地狠狠攥起,指甲扣著手心的肉,生怕剋制不住自己落淚的衝動。
原以為是黎歌狠心拋棄陸楠潛,才造成他一直鬱郁,現在看來,可能宋宜秋想得太簡單了,黎歌過得似乎也不輕鬆。宋宜秋輕嘆一聲,握住黎歌的手:「冒昧地說起這個,是我欠考慮了,我只看到了楠潛這些年的艱難,卻沒考慮到你的苦衷。Iftwopeoplearemeanttobetogether,eventuallythey'llfindtheirwayback。」
黎歌怔怔地看著她,宋宜秋的目光目光變得柔和,黎歌透過迷濛的淚眼,看到那個朝她走來的男人,步履堅定、眉目溫和,溫柔如夜幕下沉寂的海,緩緩涌動著潮汐,平靜、柔和、安寧。
宋宜秋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goodluck!我先溜了。」
果然,陸楠潛看到黎歌紅著眼眶,皺起英挺好看的眉,立刻問道:「宋宜秋又胡說八道什麼了?」
黎歌慌亂地搖頭,一滴眼淚落在陸楠潛的手背上,他有些手足無措,伸手給她擦眼淚。
黎歌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她伸手握住陸楠潛的手:「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你好久。」
原本再見面時就想說出的話,換了時間和場景,還是忍不住想告訴他,陸楠潛,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