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眾叛親離
料理完孟一荻的後事,眾人起程的時間將近。關於自己的去留問題,阿金也要給一個答覆了。所以當阿金出現在綠柳山莊里時,眾人並不意外。
「大姑娘,您來了,」阿金進到沈玉的房間里時,她正在收拾行李,見阿金走了進來,便放下了手中的活兒,陪著她坐到了桌前。
阿金在她的卧室里掃了一眼,一眼就瞧見了放在長桌上的那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物體。那物體前面還插著三炷香,香煙裊繞,緩緩升空。阿金垂下眼,心裡一陣唏噓,「你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嗯,」沈玉攏了攏披在身上的外衣,身上的皮肉傷都好了大半,只是因為在地牢里關久了,現下還有點畏寒,「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大部分的細軟都留在宮裡了。」
提到這一茬,阿金忽然想到了一個人,「魏醫正那邊,你可要通知一聲?」
沈玉搖了搖頭,神色淡然,可是阿金卻還是一眼將她的隱忍給看穿了,只是沒有戳穿罷了。
「不了,」她說,「那日東宮和吉昌宮的地牢接連失火,我和太子妃又不知所蹤,他那麼聰明,大概是已經猜到了這些事情都與我有關。他在王都一日,在宮中當差一日,對我們的事兒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那……」阿金髮現自己現在最看不得的就是愛而不得的怨偶,眼前的這一對就是。她抿了抿唇,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問出了這句話,「你這一去,山高水長。他若想去尋你,可從哪兒下手啊。」
「大姑娘,很久以前我就和他說過,若哪一日尋我不見,便去藥王谷。他若有心,一定能找到。若是無心……」沈玉濃密的睫毛微微一顫,沒有再說下去。
阿金嘆了一口氣,不自覺地又將視線放在了被供奉在案台上的那一個包裹上,「你是真要將她撒在百花山坳里嗎。」
沈玉循著阿金的視線望去,香煙裊裊,氤氳了她的眼睛,「還是會留一些埋在山坳里,為她立個碑,給人留個念想。」
「這樣也好,」阿金點了點頭,沒有讓自己陷進這沉重悲傷的情緒里太久,「你向來都是個有主意的,我很放心。只有一樣,通天閣也是你的家,想我們的時候,回來看一看,也是無可厚非的。」
「奴婢知道了。」沈玉看著阿金,微微一笑。這還是自阿金進門以來,第一次看見她笑,「大姑娘,你今日來,應該也是和閣主踐行的吧。」
阿金沒答她的話,只道:「你怎麼就覺得是踐行,而不是跟你們一起走呢?」
沈玉沒與她爭辯,只是將手指輕輕按在了阿金的手腕上。片刻之後,她才收回手,「大姑娘身上的傷勢雖不見好轉,卻已經控制住了。只是,您若是不回通天閣,無法根治。」
「我會回去的,只是不是現在。」阿金將袖子整理好,便起身與沈玉告別。剛一出房門,就瞧見阿銀正抱著碎星站在門口等著她,「是義父叫你過來的嗎?」
阿銀點了點頭,跟在阿金的後頭往梁祈安的房間行去。
「他怎麼不自己過來?」
「……義父說,他若來了,你不一定會跟著他回他的房間里說事兒。」
阿金撇了撇嘴,只覺得自己的這個養父還真是把她的性子給吃透了。
山莊不大,姐弟二人不一會兒就到了梁祈安的房間門口。阿金推門要進去,卻把阿銀擋在了門外,「你四處轉轉去,阿姐有些話想單獨和義父說。」
「知道了。」阿銀沒有多想,飛身就上了不遠處房間的屋頂坐了下來。阿金眯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這才將房門關上。
一轉背,就看到梁祈安坐在方桌前,已經泡好了茶,「坐吧,別杵在那兒。」
阿金默不吭聲地坐在了梁祈安的對面,她剛一落座,梁祈安又忍不住叨叨上了,「你今兒個來,是拿定主意了?」
「父親何必明知故問?」阿金將茶碗端起來,仔細品了一口,滿足地嘆息了一聲,「您若是能好好和我說話,說不定女兒還能在這兒待上一會兒。若是不能,女兒這就回去了。」
梁祈安被她噎得夠嗆,立馬可憐兮兮地瞧著阿金,「合著你剛才不讓阿銀站門外,也不讓他進屋,就是為了能夠這麼目無尊長地懟我。」
「你錯了,我這是為了給父親保留些顏面,」阿金看著梁祈安,一本正經地答道。
梁祈安無奈了。自己這個女兒的嘴皮子從小到大都這麼利索,說又說不過,打又不捨得打,就只能認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就是不想跟著我們回通天閣。也罷也罷,女大不中留。」
梁祈安揮了揮手,連連哀嘆。阿金明明知道他這是在以退為進,看準了她吃軟不吃硬,可梁祈安這麼一副可憐的模樣,還是勾起了她心裡的愧疚。
阿金微微蹙眉,咬了咬唇,下意識就放軟了聲調,「不是不回去,等到了個合適的時機,我會和文禹說這件事兒的。畢竟,現下東宮的事情還沒有個結論,我這個時候突然消失,難免惹人猜疑。」
梁祈安喝了一口茶,抬起頭來看著他。話到嘴邊,卻又咽下了,說出口的都是關心她的話,「你這個傷,不能這麼拖著。」
「女兒知道。」阿金低下頭,不再言語。女兒難得這麼低眉順目,梁祈安也不好咄咄逼人。
父女二人沉默地喝了一會兒茶,只聽得梁祈安又道:「行吧,我也不催你。但有一樣,別不把自己的傷勢當回事兒,覺著有什麼不好了,一定想辦法聯繫我們。」
「是,謝謝父親,」阿金知道,梁祈安能這麼說,就已經是退讓了。她眉開眼笑地替梁祈安斟茶,甚是諂媚。
梁祈安用手指了指她,最終還是接過了那杯茶,「本想著帶阿銀走,既然如此,阿銀留下。你二人也好有個照應。」
「父親有此安排,是有其他的顧慮嗎?」阿金有些意外地看著梁祈安,梁祈安此番入王都,一個是想要對那些前塵往事做個了結,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帶他們姐弟倆回不羈山。而今梁祈安竟然主動提出讓阿銀留下,實在讓人覺得蹊蹺。
梁祈安諱莫如深地看著那茶水,沉默半晌才道:「王都里的事情,怕是要塵埃落定了。在此之前,是最亂的時候。他不放心任夫人,我也是。」
聽到梁祈安提到任夫人,阿金心下瞭然,便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只道:「弟弟若是知道父親做了這個決定,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你這個弟弟啊,看起來好像什麼都不在乎,其實比誰都在乎得緊,」梁祈安說到這裡,抬頭看了一眼阿金,又道:「和你一個樣。」
阿金狡黠一笑,撐著下巴看著梁祈安,一字一句道:「父親不用謙虛,也不看看我們姐弟二人是誰教導出來的。」
說罷,她也不等梁祈安有所回應,便站起身來離開了房間。梁祈安反應過來,剛想要叫住她,人就已經消失在他眼前,只留下一串銀鈴一般的笑聲。
梁祈安無奈地搖了搖頭,見壺中尚有茶水,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
見了沈玉以後,阿金就變得輕鬆了許多。因為心情變好,就連明日里因傷勢而略顯蒼白的臉色也變得紅潤了不少。這邊廂沈玉輕哼著小調進了東廂房,卻被房間里凝重的氣氛給嚇到了。
她一隻腳跨進了門檻,另外一隻腳卻不知道要不要也跨進去。正在她進退兩難的時候,宋文禹回過頭來看到了她。阿金見狀,連忙問了一句,「怎麼了?」
宋文禹向她招了招手,她這才乖巧地來到他身邊坐下,「不知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聽說蕭爍要出家。」
「出家?」阿金愣了一下,利欲熏心的太子殿下居然選擇遁於空門。莫說宋文禹覺得不真實,就連阿金也是這麼覺得的,「你們這是從哪兒得的消息,該不會是中間出了什麼差錯吧。」
「好一陣子的事情了。說是太子妃沒了以後,太子殿下就醉心於佛法,也不理朝政。聖人勸說無效之下,現如今只得將監國的位置交給潤王去做了。」宋文禹將阿金摟在懷裡,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不知道在想什麼想得出神。
阿金歪著頭想了會兒,有些不可置信,「這麼說來,你們這戲檯子都搭好了,突然就被人通知不用演了……這算是不戰而勝嗎?」
監國之位,對於儲君而言何等重要,大家心知肚明。而今這監國之位聖人屬意於蕭湛去做,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有沒有不戰而勝我不知道。我卻知道一樣,若他就此真的執意出家,以前搜集的那些關於太子結黨營私的罪證,不一定還能治他的罪,」宋文禹心事重重,早在阿金回來之前,他早就已經將這些事情翻來覆去地想了無數遍。最後,他只能得出這個答案。
「不能繩之於法罪魁禍首固然令人可惜。但是他若真的一心向佛,你也無法奈何於他。退一萬步說,他出家當和尚,又與貶為庶人有何分別呢?我只怕,這些不過是權宜之計。」
「潤王與我,本想著一鼓作氣將其黨羽一一剪除。可現如今聖人忽然有了這番動作,明顯就是在暗示潤王將步伐放緩一些,莫要咄咄逼人,」宋文禹下意識攥緊了拳,最後又無奈鬆開,「君王之心,果真是猜不得。」
「你也不必如此挫敗,聖人如此,不見得是要姑息養奸。他只是……大概是,開始顧念親情了吧。」這句話說出來,阿金都覺得可笑。
這個聖人,好生奇怪。當初那般辜負良妃,對待阿銀。臨到老了,竟然就像變了一個人一般。
「親情啊……」宋文禹眯著眼睛,想著蕭湛曾經經歷的種種待遇,心中五味雜陳。他將阿金摟得更緊,輕輕嘆息道:「阿金,有你,真好。」
阿金臉頰緋紅,無聲地回應著他的擁抱。
他對自己是這般的依賴與深情,讓她又如何捨得離開。
……
蕭爍一身白衣坐在書桌前,一筆一劃地臨摹著孟一荻生前沒有寫完的那些佛經。自東宮失火之後,他也曾瘋狂地調查這件事情,不眠不休。然後突然有一天,他的所有動作戛然而止,從此閉門不出,只是謄抄這些佛經,就連早朝都不上了。而今的蕭爍,彷彿把那些功名利祿早已經拋諸腦後,就連自己的這條性命都沒有放在眼裡。
眼見著聖人對蕭爍是放任的態度,且還將監國的職務給了蕭湛,朱良莘終究還是沉不住氣了。
這一日,蕭爍的房門猛地被人推開,朱良莘瞧見地板上到處擺放著謄抄完整的經文,經不住身子晃了晃。房門外的動靜並沒有讓蕭爍停下手中的筆,朱良莘瞧著他繼續氣定神閑地伏案抄寫著經書,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她就不禁有些絕望。
「母親小心些,莫將我好不容易抄寫好的經文給踩污了。」朱良莘深吸了一口氣,剛抬步往房間里走,這才聽到蕭爍說話。
他一開口,便又是這些該死的佛經。
朱良莘閉上眼睛,應是將心中的焦躁給強壓了下去,「這些經書,你打算抄寫到什麼時候。」
「當初你讓阿荻抄寫百遍。我最後一次去看她時,她已經抄了二十遍,可惜現下她抄寫的都被燒沒了,我思來想去,索性便替她抄寫個一百遍吧。」蕭爍頭也不抬地答道。
「你知不知道,現下外頭眾說紛紜,你父皇已經將監國的位置給了蕭湛。阿爍,這意味著什麼,你應該清楚的吧?啊?莫非,你是想將這太子儲君之位也拱手讓人嗎?」朱良莘來到蕭爍的書桌前,雙手撐著桌子殷殷期盼地瞧著蕭爍。
蕭爍聞言,抬起頭來,正好瞧見朱良莘眼中隱隱閃現的淚光。他嘆了一口氣,又將視線垂下,「母親,你在怕什麼呢?是怕我沒了儲君之位,還是怕沒了我這個兒子?」
朱良莘怔怔地望著他,一時之間竟然沒有聽明白他話中的深意。片刻之後,她茫然的眼神又變得堅定起來,「這有什麼區別嗎?若儲君之位讓蕭湛拿了去,你我母子二人可還有性命?」
「母親,你要的不是一個兒子,而是一個可以為你爭帝位的人。而今我已經不想爭那個位置了,母親看在多年的母子情分上,莫要再逼我了。」
「我逼你?」朱良莘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笑話,這笑話讓她想要放聲大笑,可她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聲音,分明有了幾分哽咽,「事到如今,竟成了是本宮逼你?好,真是好得很啊!」
「以前的我,確實是想要那個位置的。而今的我……」蕭爍沒有說下去,他現下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朱良莘是何等聰明的人,又怎麼看不明白。
只不過,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阿爍,難道你就這樣認輸了嗎?難道就要這樣不戰而降?」
「母親,我們已經輸了。四弟甚至於都不打算給我們一個認輸的機會,」蕭爍意味深長地看著朱良莘,說著朱良莘最不愛聽的那些喪氣的話。
「你在說什麼鬼話!」蕭爍的冷靜讓朱良莘終於還是失去了耐心,她失聲尖叫了出來,並將蕭爍堆在几案上的捲軸如數掃到了地上。捲軸七零八落地跌落在地上,向四處散開,蕭爍看了一眼眼前的狼藉,依舊神色平靜。
「母親,兒臣曾經去徹查過東宮失火的事情。那四具屍身,兒子還親自去查驗過。」
「你,你什麼時候?」朱良莘怔怔地看著他,竟然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蕭爍看著朱良莘驚詫的模樣,不禁笑了一下,像是在嘲諷朱良莘,又像是在自嘲,「那四個人皆不是我東宮中的宮人。巧的是,那一日在東宮中伺候的宮人們都被孔嬤嬤給支走了,可是這些屍身之中,卻又沒有孔嬤嬤。母親,你之前說孔嬤嬤沐休幾日,也是謊話。我已經查過了,孔嬤嬤並沒有回舅舅那兒,她從來都是孤身一人,既不在你這兒,又沒有回舅舅那兒。那麼您說,她是去了哪兒?」
答案呼之欲出,可是蕭爍卻偏偏選擇了沉默。朱良莘的身子抖了抖,她只覺得蕭爍越發讓她捉摸不透了,「東宮那把火,不是本宮放的,也不關孔嬤嬤的事,你要本宮說幾回?」
「兒臣自然之道,失火與母親無關。母親從來都不會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事情……但是,兒臣還在灰燼之中驗到了一味毒藥,那味毒藥與良妃娘娘所服用的,如出一轍。母親,您告訴我,為何會有這樣的巧合?為何這味斷腸毒會出現在東宮?」
蕭爍說完最後一句話,抬起眼來看著朱良莘。他的眼神冷漠而又隱忍,他對這個女人的感情是如此的複雜,這些複雜的情緒幾乎是要將他撕碎了。
朱良莘咬著牙,與他沉默對峙。她本想數落孟一荻的不是,可是而今人沒了,蕭爍的心也跟著這個女人一起沒了。她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不能再在這個時候暴露自己的真正想法,如此一來,只會讓事情雪上加霜。
「阿爍,現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若不回去,你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朱良莘避重就輕,苦口婆心地勸導著。
蕭爍看著朱良莘,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那一刻,他的心裡已沒了怨恨與迷茫,只有悲傷與失望。他閉上眼,復又睜開,憐憫地瞧著朱良莘,像是在看一條在乾涸的湖床上奮力掙扎彈跳的魚,「母親,兒臣能查到的,四弟也一定能查到。他心機是如此深沉,且還有宋文禹、洛騰這兩大助力,東宮失火一事,早晚會查個水落石出。說不定,當年鵜鶘宮發生的事情,他們也會查清楚的……這,才是四弟多年夙願。也是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事情的開端。」
「不,不可能,」朱良莘一下退了好幾步,她步伐踉蹌,肆意踐踏了好幾張雪白的捲軸。
蕭爍起身,將地上的捲軸一份份捲起來放好,他一邊不急不慢地做著這些事,一邊對朱良莘說道:「母親不必再勸我了,我而今這般模樣,不見得是壞事。」
朱良莘下意識地退到一旁,木訥地瞧著兒子俯身撿捲軸的動作。從小到大,蕭爍就一直被要求著凡事要做到最好。自他懂事開始,朱良莘就不曾見過他這般閑散淡然的模樣。
那一刻,朱良莘忽然意識到,她已經失去這個兒子了。
她面色蒼白地轉身,一步一步走向房間門口,蕭爍收好了捲軸抱在懷裡,站起身來看向朱良莘時,只來得及瞧上一眼那逆光的背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只覺得朱良莘在那一瞬間,彷彿蒼老了許多。他低下頭,清點了一下懷裡的捲軸,發現個數剛好,這才鬆了一口氣。
其實,他有些話還沒有說完。他為了孟一荻而動了出家的念頭是真,為了朱良莘也是真。
自打他在東宮正殿驗出斷腸毒之後,他便已經知道這是一盤死局。他自請出家,便是自貶為庶人。
或許,這樣還能救母親一命。至於母親的母家,他已經愛莫能助了。
蕭爍將那些捲軸重新擺好,眼前又突然浮現了孟一荻的身影。他下意識地閉上眼,單手捂住了雙眼。溫熱的液體順著指縫流下,滴在他潔白的衣衫上。
阿荻,你回來好不好?
我想你了。
也想我們的孩兒了。
他拚命壓抑著的悲傷情緒突然間爆發出來,他低聲嗚咽著,不敢放聲大哭。阿荻和他的孩兒一道沒了,他也是始作俑者啊。他又有什麼資格哭呢?
阿荻,我後悔了。
我真的後悔了……
我願意用我的下半輩子,常伴青燈苦佛,只為換得與你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