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02年的最後一場雪(2)
阿生是高易所見到的這些夥計中最老實木訥的一個。當初他上門推銷時,接待他的夥計就是阿生。就跟到酒坊售酒,去飯店賣飯一樣,跑到煙膏店賣煙,怎麼說都是上門打臉的節奏,如果碰著個伶俐點的夥計,早就掄起雞毛撣帚來了,不想阿生卻老老實實跑去把掌柜給請了出來,反而促成了這一場生意。
大概也是因為有這段淵源,所以今天廖掌柜才把阿生派了出來,只是阿生實在算不上什麼好的聊天對象,只是說了句「小心,黑」便一門心思在前面領路。
穿過巷道便是店面,不過一開間闊,進深倒有三間。看得出來這裡原先是間很正氣的門面房子,只是後來大半都被隔壁店鋪割了去,剩下的部分也被改得不成樣子。本來就不大的空間,當中還用木壁沿著大梁隔開,後半間被擺成客廳樣式,一般的客戶,掌柜的便在這裡接待。至於前面一半,放了個櫃檯以後,也就沒所謂大堂這回事了,客人來的多點便只能站到屋檐底下去。
出了店堂來到門外,除了阿生,另外兩個留在櫃檯上的小夥計也過來殷勤相送,三個人點頭哈腰的,不過高易反倒尷尬了。他四周看看,黃包車呢?
這種狀況高易還是第一次碰到,幫他拉車的黃阿六雖然也寡言少語,但是為人並不木訥,反而性子深沉,辦事牢靠,高易也是坐過他幾次車后,覺得此人比較靠譜才會定下包他的車,沒想到今天重要場合反而出了紕漏。
「兩位可看到這裡停的東洋車?車夫有沒有跟你們說他要去哪裡?」高易對兩個小夥計問道。
「東洋車倒是看見過,原本停在店門旁邊,後來隔壁順昌源出來趕人,就歇到斜對過去了,只是不知幾時走開的,」一個小夥計搖頭道,「有可能去吃飯了吧,蘇州路上蠻多吃食店,都很實惠的。」
高易只能無語了,有人出來趕自己客戶的車子,也不知道出來幫個腔,難怪只能做小夥計了。看看他樣子,二十啷噹歲,還在當拿兩毛錢月規的學徒工,也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東洋車好像是往那邊去了。」另一個夥計這時才開口說道,手指著街的另一端北京路方向。高易看了他一眼,這性子也真夠穩的。
「嗯,那裡吃食店就更加多了,有貴的,實惠的也不少。」前一位夥計介面道,說著還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不是廣和豐剋扣夥計,早飯都不讓人吃飽,還是正巧遇上個吃貨。
高易暗自搖搖頭,靠眼前這三位是沒指望了。也不知道請自己進去坐一下,然後幫忙去找人,或者幫忙去叫輛車來。
只是目前這種情形,自己進去坐等也不適合,因為這樣做幾個夥計肯定會報給掌柜知道。這個時代規矩多,待人接物過於客氣,掌柜的知道之後定然又要出來招呼自己,如果閑著沒事還無所謂,但此時對方必定正忙著,為了些許小事鬧得雞飛狗跳的,這就不是值不值當的問題了,而是顯得自己做事不上檯面。
說實在的高易覺得跟這個時代的人打起交道來,總是別彆扭扭的,語言拗口是一個方面,生活節奏慢則是另一個方面。人際交往喜歡講求形式,愛鬧虛文,效率低下不說,偏偏繁文縟節甚多,他這大半年打躬作揖下來,連性子都被磨去不少,如果是以前哪會如此思前想後的,早就該幹嘛幹嘛了。
高易揮了揮手,讓眼前這三個寶貨該回哪回哪,自己則安步當車向外行去。至於能否找得到黃阿六,他並不覺得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車夫多的是,沒了黃阿六,難不成還坐不上黃包車了。
方形軍包內部襯有堅實的木製框架來固定外形,再加上三十多斤的銀元,走起路來,真是只能用沉甸甸的墜在心口來形容。
高易現在所在的這條街叫清遠里,被夾在江西路與河南路這兩條著名的繁華馬路之間,南接北京路,北通蘇州河寶文碼頭。
此時的蘇州河可不是後世里的景觀河,而是繁忙的交通幹線,從上海到長三角的水運都會取道這裡,然後沿著四通八達的運河散向各方。至於經黃浦江再到長江——那是去南京、鎮江的江輪才會走的線路。
因此,清遠里並不是什麼冷僻小巷,來往人車頗多,只可惜過路的車輛幾乎全部都是獨輪車。
獨輪車既能載貨又能拉人,而且價格低廉,其實是這個年代上海灘最為主要的公共交通工具。只要掌握好兩側的平衡,它的載貨量遠超乎人們的想象,高易經常在馬路上看到乘坐獨輪車上下班的紡織女工,有的獨輪車一邊能坐八個,一車總共能坐十六名女工。
至於黃包車,它的興盛大概還要再等上十年,目前它使用的依然是包鐵皮的硬木輪子,加上車身又高,坐起來並不舒適。高易之所以會選擇黃包車,完全是因為他覺得獨輪車實在太掉價了,而馬車又進不了他需要去的小街小巷。
高易一直走到美華書館對面,黃阿六仍是遍尋不見,他也只能認為這傢伙不是去吃,就是去拉了。
到了美華書館,其實已經身在北京路上了,從這裡往右是河南路,往左是江西路,馬路對面還有興仁里、同和里。高易決定就在這個路口等車,實在叫不到黃包車,他打算先叫輛馬車回家,等聯繫好新的黃包車後下午再出去辦貨。
清遠里向西去是河南路,沿著河南路朝南再過去一個路口就是天津路的北市錢業公所了。因此江西路到河南路之間,乃至更西面的寧波路,聚集著大量的錢莊。即使是在這些馬路兩旁的弄堂里,也是錢莊林立,譬如高易對過的這條興仁里,就擠擠挨挨的布滿了11家錢莊。
現在大概是九點左右,正是錢莊間遞解隔夜拆借款項的時刻。每到這個時間點,路上總會走著許多雙肩背著一個黃藤笆斗的人物,笆鬥上面還漆著黑字,仔細看的話都是些錢莊的名稱。這些背笆斗的人就是所謂的錢莊「棧司」了,俗稱「老司務」,專管送銀、送票、跑銀行、打回單等事務。而笆斗裡面則盛的全部都是銀元,有時候數目較大,還會用到特製的鐵框厚木箱,要兩個人才能抬得動。
高易來到這個時代后,對這些老司務們始終保持著一顆強烈的好奇心。他一直很納悶,為什麼竟然從來沒人想著去打他們笆斗的主意。所以每當看到老司務們,他總會注意觀察他們的周圍,看看是否會跳個蒙面大盜出來。至於他自己背著的六百大洋,他倒並不覺得有什麼好擔心的,這大半年來窮街陋巷他也去過不少,但除了小偷小摸,還從未遇見過什麼暴力事件。再說了,這條大街上錢最少的大概就數他了,有哪個老司務身上背的錢不比他多。
高易在看著老司務們,老司務們對高易也是非常感興趣。他們很少看到,除了他們或者苦力之外還會有人用雙肩來背東西的——雙肩包可不是這個時代的流行元素——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反過來背的。再看看他洋服西褲,似乎並非國人,但又是黑髮黑眼——至少辛亥之前,即便是在租界,也很少有華人穿洋裝的——再細細打量下他的臉,果然有所不同,高鼻深目,肌膚雪白。
正在這目光交錯、你儂我儂之際,高易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側過頭,身旁沒人。
「高先生嗎?」這時身後又傳來了聲音。
就在他準備繼續轉動腦袋去尋找聲源的瞬間,一隻麻袋從他看不見的地方套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