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但我想……青哥八成是寂寞的。再怎麼假裝自己是只無害的鴿鴣,它也不是只鴿鴣。日子雖過的無憂無慮、有吃有喝,可也與大燕那頭血肉為食的日子,全不相同。」

戰場上瞬息萬變,「分心」是最要不得的。江月心不過陷入回憶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便叫人尋著了破綻。當是時,兩柄紅槍便朝她捅來。

噗呲一聲響,竟是其中一柄劍擊穿了她的盔甲,直直沒入腹中。劇痛令月心身子歪斜一下,險些要摔下馬去。她只覺得渾身麻麻泛疼,喉間倒湧上一口腥甜血氣來。

「阿鏡……」

雨勢愈發地大了,與鮮血一道將地面化為一團泥濘。馬蹄踢踏,濺起一片污泥,令那些東倒西歪的白蘆葦都蒙上了連片臟污。

「五殿下!快殺了這女人!」有人吼顧鏡。

江月心知道,若顧鏡當真是大燕國的將領,那他殺自己實在是義不容辭。若是他不殺,他便是個為舊義所困的懦夫了。

但顧鏡沒動手。

他平靜地望了江月心一眼,一扯韁繩,策馬奔向了別處。

江月心咬咬牙,眼神瞬時變得兇惡鋒利起來。她咬牙切齒的,用手背一抹嘴角邊不絕血跡,朝著那人離去的背影,惡狠狠吼道:「顧鏡——」

她也不知自己在執著什麼,竟不顧撕裂的傷勢,一揚劍刃,策馬追了上去,兇狠勇烈竟比之前更盛,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架勢。有前來迎戰者,皆命喪她劍下,令她金鞍白羽皆染血跡。

因刃敵太多之故,她的劍竟被人咔擦砍斷。於是,她便跳下馬來,拾起血堆里一柄無主長|槍,咬牙孤軍深入。

她的部下在身後大喊道:「小郎將!回來!小郎將!」

只可惜,她全數沒有聽見。

鶴望原的這場仗,打得很是艱辛。

霍天正本以為自己瓮中捉鱉、勝券在握,未料得大燕國的軍力竟比想象中還要強大,硬是讓他折損不少能兵利將。若此役不破關當真守備空虛,定然會被大燕國人長驅南下。

這一場仗,誰也沒討得好處,還壯了大燕國的聲威,勉勉強強算是個平手。待戰況初歇,霍天正清點折損人馬,這才驚覺江月心尚未歸來。

「小郎將何在?!」霍天正環顧周遭眾人,又驚又怒,「她竟不聽號令,擅自行動了么?」

一名負傷將領捂著傷口,艱難道:「小郎將她……沒入敵腹,單騎直入,我等不敢追趕……迄今,她還沒有回來。」

此言一出,營帳里便是一陣沉默。

單騎隻身、驅入敵營——無論怎麼想,下場都不會妙。

霍天正只能慶幸,江亭風亦受了傷,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至於聽到這個噩耗。他嘆了口氣,蹙眉道:「先去找吧……去戰場上找找。」

此時,卻見得王延撩起簾帳來,大步流星似地跨入,怒道:「小郎將!小郎將她怎麼了?」

「人還沒找著……」在陛下面前,霍將軍有些不敢交代。

下一瞬,王延便轉身出去了,一點兒猶豫都未曾有。

外頭還下著滂沱大雨,地上被澆得一片泥濘。他未撐傘,腳步走的也急,泥點子飛濺起來,立即沾花了他雪白的衣擺。

他少年顛沛,雙腿落了疾。這整夜整日的大雨一下,潮氣入侵,便令他的膝蓋隱隱泛起痛來。他咬牙忍著這痛楚,去馬廄牽了馬,直奔鶴望原。

大燕人的軍隊已撤了出去,這片古戰場上,只餘一片狼藉繚亂。於河川旁信步的白鶴早不見了蹤影,連片的蘆葦也被屍山血海壓了去。有幾列軍士冒著雨點子,正將一具具的屍體朝草席子里搬。

沙沙的雨聲里,有人正在高聲歌唱。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唱的是一曲《採薇》,調子喑啞。

王延舉目望去,一時之間,竟不知從何處找起。情急之下,只能從腳下的屍堆開始翻起。

大燕將士與天恭將士的身軀彼此交疊,血漬四處皆是。那些將士們死得不甘,面上尚且掛著齜牙咧嘴的怒憤,一雙眼似乎無論如何都不肯合上。

他忍著膝蓋的痛楚,用力撥開這些屍軀面上糾結的亂髮。竭力去辨認這些人或兇惡、或不甘、或畏懼的面孔。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既盼著找到那個人,又生怕在這裡找到那個人。

一不小心,他便從屍體的衣襟間抽出一封被血跡浸潤的信。字跡雖有模糊,卻依舊能瞧得出寫了什麼。他匆匆一瞥,只見上面寫著「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竟是一封妻子寫來的家書。

王延的身姿一頓,握著信的手指顫了起來。

結髮為夫妻……

這是哪家的父親、丈夫,死在了戰場上,將要化作白骨?

他再仔細一瞧,發現這封信原是屬於大燕將士的,連忙又將其放了回去。繼而,他便繼續翻找著那些身軀。

也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時而大、時而小,他的雙膝因著舊疾的緣故,已疼痛到近乎麻木,不得不一直彎曲蹲行,模樣狼狽極了。若是讓宮中那些人瞧見了,定然會大驚失色。

終於,他的手摸到了什麼熟悉的物件——

是一盒胭脂。

煙火戲的那晚,他假借「贈禮給霍大小姐與霍夫人」的由頭,將這盒胭脂交到了江月心的手中。而如今,這個染著血的胭脂匣子出現在了一片血泊里。

「思思?」他呆怔了一下,顫著手朝前摸去,茫然地喊道,「思思,你在這兒嗎?」

寂靜無聲,唯有河波與雨響。

這片空泛的寂靜,叫他心底有了一片沉沉的死寂。

難道是才重逢,便要再相別了……

他正這樣想著,卻見得前方那一堆屍軀動了起來,有人掙扎著探出一隻手來,無力地揮舞著,似乎是在和他打招呼。繼而,微弱的喊聲便從那下頭傳來了:「唉,阿延,我,本郎將在這呢……」

莫大的喜悅,在此時湧入了他的心扉。

「思思!」他連忙丟開那胭脂,努力扒開屍堆,把江月心扯出來。

她受了不輕的傷,肩上還插著一柄羽箭,長發被血漬糾結成一團,糊在了臉上。

「我有些……頭疼。」她勉強從屍堆里坐了起來,喃喃道,「怕是自己走不動了。」

「無妨。」王延對她道,「我背你回去。」說罷,他就直起瘦長身子,將女將軍背到了身上。因著盔甲有些重了,他還特地剝掉了那些殘存的甲片,叫她只餘下一襲染血的直裰內衫。

江月心的身子顛了顛。

她掛在王延的身後,視野朦朦朧朧的,只能瞧見王延的耳後。男子的後頸一片白皙,與那些不破關的武將截然不同。發冠下幾縷細碎髮絲,烏沉沉的。

「阿鏡……」她忽然喃喃開了口。

「顧鏡怎麼了?」王延問。

「……沒什麼。」她閉了口,不再多言。

天地間的雨絲漸小,他背著她,一步步踏過沾滿泥濘與血跡的鶴望原,朝紮營的方向走去。

他心想:已經不能再等了。他險些便錯過了她。

於是,他一邊背著身後的姑娘,一邊喘著氣兒,艱難道:「思思,我要老實和你交代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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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問公子訂親沒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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