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欸。」她胡亂地應了,神思很是昏聵的樣子。
「我其實本名不叫王延,也不姓喬。」他抬眸,掃了眼灰濛濛的天際,深呼一口氣,緩緩道,「我本姓李,乃宣帝李律次子,喚作李延棠。」
這樣一句話,已是將身份如數托出了。
沒錯,他並不叫王延,而叫李延棠。
李延棠心底略有不安。只可惜,他背後的姑娘並無回答的聲響,只有粗淺的呼吸,也不知道她聽到了這句話沒有。
「思思,你聽見了么?」他撇過頭,問了一句。
「……」女子已闔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但因著他的問題,仍是掙扎著發出了一聲「唔」,也不知道到底是否定還是肯定。
李延棠怕驚擾到她,不敢再多問,只是以極輕的聲音說道:「我當你聽見了……你是聽見了的吧?思思。」
兩人離去后的鶴望原,一片寂靜。
新一日的夜色,復又重新降臨。一隊大雁士兵,借著夜色的遮掩,復又重新潛回了戰場上。他們舉著微弱火把,翻著一具具屍軀,似乎是在特意尋找誰的身影。
魏池鏡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耀下顯得格外蒼白。
「給我找。」他冷冷地開口,「她就在這下面。」
「五殿下……」所有的士兵皆露出嘆息的神色來。
五殿下乃是先國主唯一的血脈,亦是如今大燕國光復的唯一希望。他不顧自身安危,冒險重新潛回鶴望原,竟是為了搜尋一名敵軍將領,實在叫人難以理解。
「五殿下,已經過去一日了,恐怕早就凶多吉少。」有人為難地說道,「不如先行撤回……」
「若是還活著呢?」魏池鏡冷眼看他,薄唇抿為一線,眸中是數不盡的沉戾與冷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總之,給我找。」
然而,他的念頭最終還是落了空。
無論如何搜尋翻找,士兵皆不能找到他口中所說的那個女將。
火光微跳,魏池鏡的神色比雪夜還要冷上幾分。
終於,他背過身去,道:「罷了……定然是,還活著吧。回去吧。」
一隻青尾鷂子掠過天際,飛落在他的肩上。他回望一眼身後的鶴望原,還有那隱匿在黑夜之中的不破關城,終於將視線徹底錯開。
這一轉身,似乎將過往的六年歲月,並不破關城的回憶,盡數丟棄在了雨中。
鶴望原一役,已過去了兩日有餘。
回想到當日場景,霍天正仍舊心有餘悸——未料到大燕國蟄伏一段時日後,竟已壯大至斯。若非是誤打誤撞設下這個陷阱,恐怕不破關真會在被出其不意地攻下。
而且……
想到失去行蹤的顧鏡,霍天正眉心狠狠一皺。
若是顧鏡當真是大燕人,那這不破關的情報恐怕早已流入大燕人的手中,後患無窮,他只能從今日起,儘可能將不破關城內外守備全部改換。
想到顧鏡,霍天正就想到了江月心。
她在戰場上險些喪了命,是李延棠與其餘軍士一齊翻撿著屍體才將她找回來的。她傷得重,現在還發了高燒,時不時說糊塗話,也不知道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就在此時,外頭的士兵來報,一副急匆匆的模樣:「大將軍!小郎將醒過來了……就、就跪在外頭!怎麼也勸不走!」
「跪在外頭?」霍天正微驚。
不破關夏日多雨水,眼下外面正下著大雨,江月心好不容易醒了,怎麼跪到外頭去了?
霍天正一撩營帳,急忙向外走去。但見大雨傾盆,江月心卻穿著薄衣、吊著手臂,跪在冷硬地上。見霍天正走出來,她便低下頭,道:「末將失職,未能察覺顧鏡乃是大燕探子,還請大將軍降責。」
雨水嘩然,她這副狼狽樣子,叫所有人看了都有些心疼。
霍天正聽聞,愣了一下,繼而,久久地嘆了口氣。
「不怪你。」他命身旁人去扶江月心起來,「……是顧鏡太狠了。他連我都能騙過,更何況是年紀尚輕的你?」他悠悠望向雨幕,喃喃道,「他殺起同胞來,比我們都要狠。又能藏、又能忍,連我都看不出一絲破綻來……你又要如何察覺?起來吧。」
顧鏡入軍六年,從未留下分毫破綻。天恭國軍士私下常有言語羞辱大燕王室,顧鏡聽聞,從來不惱,偶爾還能一起玩笑。
這樣的人,要如何瞧出破綻來?
當年他覺得顧鏡定非池中之物,如今看來,竟真的以這種方式一語成讖。
聽聞大燕那頭,這兩天蹦出來個老國君的第五子,喚作魏池鏡,正在招兵買馬、壯大聲威,大有取魏華園而代之的趨勢,嚇得魏華園當即修書一封遞來天恭,要天恭國保住他的帝位,免得皇位被正兒八經的先帝之子給搶去了。
畢竟,魏華園只是先帝侄子,魏池鏡才是正正經經的先帝子嗣。
想到此處,霍天正又是一嘆。
也怪自己當年太過草率——當年在大燕上都那燒為廢墟的宮殿里,皇帝與妃嬪、子嗣的屍身整整齊齊、一片焦黑。霍天正命人勉強辨認他們身上的玉佩名牌等信物,篤定魏老皇帝的一家子都死了,還以為已斬了草、除了根。
誰又能知道,那些焦黑屍體里有一個不是魏家人,魏五子魏池鏡,竟然逃出了生天。
終究是大意了!
江月心到底是剛剛醒來,身子還弱。她被扶起來后,晃了一瞬兒,人便又仰倒下去,歪歪斜斜地靠著。扶著她的軍士一碰她額頭,驚道:「小郎將還在燒著呢!」
「趕緊送回去休息,叫大夫來仔細瞧瞧。」霍天正叮囑道,「亭風已醒了,他要是知道他妹子傷的重,恐怕要難受得緊。」
幾個軍士得令,連忙將江月心送回營房裡頭去了。江父和周大嫂子輪流照顧著月心,給她上藥和驅熱。過了午後,李延棠也來了。
他叫王六退到外頭,自己坐到江月心枕邊,從熱水裡絞了帕子擱在她的額上。
女子披髮闔目,躺在床上,面色虛弱得很;蹙著眉,似乎是在做噩夢的樣子。日光黯淡,她肌膚也染了一層陰影,耳後的紅月褪了色,不再是那鮮艷的一彎。
李延棠瞧著那抹紅月,心底微微一動。
他彎下身,輕輕地用唇碰了下她的脖頸。繼而,便是她柔軟的耳垂。
說來也怪,他一坐下來,一直昏迷不醒的江月心竟然真的模模糊糊地醒過來了。她捱在枕上,眯著眼兒瞧人,聲音沙沙的,疑惑問道:「哎,阿延,是你啊。你咬我耳朵是個什麼毛病?」
李延棠被人捉著了幹壞事,卻一點兒都不亂。他思忖著葯該煮好了,便一掀衣袍去外頭,口中淡定道:「不過是京中習俗罷了,咬耳朵包治百病。」
江月心視野一片昏花,但她心底卻有歡喜的意味——她覺得李延棠真的為人不錯,竟然這樣挂念著自己的傷。於是,她立刻沙著嗓子誇道:「哎!多謝!阿延可真是個好隨從。」
「不必謝。」李延棠從外頭端來了葯,吹了吹,要喂她喝。
「你是阿喬。」她忽然想到什麼,很篤定地對他說,「對吧?」
「對。」他回答了這個傻乎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