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織為雲外秋雁行
「你瞧見沒,牆角站著的那個,原先可是欽天監的六品官,還曾跟著大寶船下過西洋。」
「嘖嘖,這麼好的差事給辦砸了,差點掉了腦袋,如今被罰了勞役,慘喲……」
「你瞅瞅,如今瘋瘋癲癲的,自個兒對著牆根說話。」
「喲,可不是,還對著牆直搖頭……」
兩個工匠又唏噓了一番才走遠了。
「這管用?」廖卿仍有些猶疑,「給那些校尉……看相?算命?」
桐拂倚著牆淡淡道,「無論用什麼法子,眼下總得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處雖比詔獄里強了許多,就你這樣,在這兒待久了怕也是性命不保。」
「我一生所學,乃是察天象正曆法,怎麼能……」
「你當初又是如何找到小柔的?」她看著他面上神情瞬息數變,「既然能用它找著人,用它救自己的命怎麼就不行?這條命都沒了,談何所學?如何察天象正曆法?」
廖卿垂眸,「既然有命出來,應是還有一見的機緣。」
她抬頭望著枝椏間犬牙參差的天空,「或許等著琉璃塔建成,她能回來也說不定。」
……
自天禧寺出來,天色已晚,桐拂將舟子撐過幾條河道,覺著船身微微一晃,隱約聽得船後有動靜。她走至後頭看了一圈,沒瞧見什麼,船尾的明角燈卻映出船板上一串濕漉漉的腳印,直通往船艙內。
她將舟子泊了,手裡握著船篙靠近艙簾處,低聲道,「什麼人?」
帘子掀起一角,露出一截綴著魚鱗的手臂。
桐拂四下里瞧了瞧,丟了船篙,矮身入去。
他坐在地上,倚著船壁,似是極倦怠。
「出了什麼事?」桐拂蹲下身子問道。
他自腰間摸索出一樣東西,放在案上。
桐拂看仔細了,是一塊腰牌,但上面除了繁複的紋路,並沒有字,「這是什麼?」
他摸著自己的喉嚨,似是用了極大的氣力,「河道,案,找到。」
「這是你在案發之地尋到的?」桐拂手有些顫,旋即又意識到什麼,「你會說話了?」
他愈加疲憊的模樣,點點頭,「為了,阿清。」
他又去腰間摸了一樣東西出來,此番是一柄短刀,刀柄上所刻,竟與腰牌上一樣。
「這也是你找到的?」桐拂接過短刀細看。
他點頭,「分月橋,欄杆,橋下,淤泥,被鑿過。」
「這腰牌在何處尋得?」
「顏料,坊。」
顏料坊是第一處命案所在。彼時自己莫名上了慶城公主的船,去浦子口勸降燕王……歸來時,剛巧在顏料坊,順手將落水的女子撈出,只可惜為時已晚……之後穿著素紗禪衣走上岸去的,究竟是……
他忽然起身,趔趔趄趄往外走去。
桐拂回過神忙起身追上他,「你如今藏身何處?可還是燕苑裡?」
他點頭。
「你自己小心,公主可回來了?」
他身子一僵,以手撐著艙門,似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支撐著,半晌才道,「她,嫁人。」
「嫁人?」桐拂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嫁給誰?」
「金川門,守衛,趙輝。」
「怎麼會這樣?這是何時的事?」桐拂眼前是朱玉清看著他的模樣,那眸中滿滿溢溢,哪裡還能放得下任何旁的……她猛地意識到什麼,「難道是賜婚?」
他猛提步而出。只聽得水聲鏦錚,徒余河面漣漪無數。
有什麼在船板上瑩瑩爍爍,桐拂附身撿起,竟是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內里似是掬著水,流光迷離。
她猛地抬頭望向河面,鮫人滴淚成珠,竟不是傳說……
顏料坊的河道邊,日頭下坐久了,極易被織錦的斑斕顏色晃了眼。
桐拂聽見身後腳步聲,往石階一旁挪了挪,容那人過去。
身旁裙裾掠過,一個女子挽著籃子走至不遠處的樹下,將籃子里的東西取出,在手中仔細擺弄。
這麼看過去,是一隻小巧的紙船,上面覆著花樣好看的綾緞。那女子將籃子里的幾樣點心取出,小心放入紙船中,一切安置妥了,才將船放入水中。
小船順著河水,悠悠晃晃地遠去。
「阿綾,許久沒來看你,你莫要怨姐姐。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幾樣糕點,還有這些綢緞。
你從前一直說,待出嫁的時候,一定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這些是宮裡送出來的,是我私下攢的邊角料,好不好看……」
「阿綾,可就是綰綾?」
這一句從耳邊傳來,驚得她一個哆嗦,慌忙轉眼看去。眼前的女子模樣陌生,應是從未見過。
「你莫怕,這案子我曉得。當時我在這裡,都看到了。」桐拂溫言道,「你和綰綾是姊妹?」
「我們並非親姊妹,不過從小一起長大,比親姊妹也不差。」她瞬時紅了眼,「我叫夏苧,與綰綾都是外織染局的織女。」
「此物,你可見過?」桐拂將手中的腰牌遞給她。
夏苧接過,「見過,外織染局常有宮中的人來,各種腰牌我都見過。」
「宮裡的?」
「是,尋常宮裡的腰牌都有字,這一種只是紋樣的並不常見,當是勛貴府上貼身的侍衛所用。」她又想了想,「甚至,親王藩王府。」
見桐拂沉吟不語,她忽而道,「難道……可他們為何要害死阿綾?她不過是坊間的織女,從未傷害過旁人。」
桐拂見她急切,安撫道,「夏苧莫急,此事終究會水落石出,她們不會枉死。」
夏苧起身就要拜,「雖不知這位姑娘是誰,若能為阿綾和枉死的那六個人尋得真兇,夏苧感激不盡……」
桐拂將她攔著,「我叫桐拂,若有什麼事,你在河道上隨意攔一條沽酒船,讓他們捎個話說你找我,我就會來。不過,夏苧也要當心,往後阿綾的事莫要輕易在人前說起。」
夏苧點頭。
桐拂正欲離開,被她叫住,「桐姑娘,我看你這衣袖邊上磨得太薄,眼看著就要破了,你若不嫌棄,我替你引幾針。」
桐拂低頭細瞧,袖口果然就快破了,仰面笑道,「不用……」
夏苧已牽著她去一旁石階上坐了,自腰間的香囊里取了針線,纖指蹁躚引線穿針,不過一會兒功夫,那衣袖已新如初,再看不出半分陳舊意思。
桐拂咂舌,「夏苧當真好手藝……」
夏苧笑容明朗,「就指著這個手藝填飽肚子,可不能差了。往後桐姑娘要做衣裳或是織補,來找我就好。」
二人臨河而坐,直說到暮色初落才依依告辭。
眼看著夏苧挽著籃子款款走遠了,桐拂正欲離開,莫名覺著心中一動。她回身朝河面上望了一回,不過幾條細窄漁船,不遠處一隻畫舫隱隱有絲弦吟唱傳來,船尾正掛起明角燈。似乎並無不妥,她這才提步離開。
畫舫中明燭煌煌,香爐間龍麝雲縷凌空,被挑起一角的窗帘倏而落下。
「滾!」一聲呵斥猛地響起,絲弦聲驟停,彈唱的樂女慌忙抱了琴踉蹌著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