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清夜一聲白雪微
冬雨連綿數日初歇,雖未曾落雪,寒意殊勝。
「清寧呢?去哪兒了?」
「回貴妃娘娘,清寧女醫去挑選藥材,很快就回。方才……方才已向貴妃稟明了的……」宮女手心裡捏著汗,貴妃如今忘性一日比一日大,眼前的事轉身就不記得。
「說過了?我怎麼不記得……我的葯呢?快拿來。陛下允過,我的病好了,他就接我去北平。」
「回……回娘娘,葯,方才已經喝過了。」宮女忐忑地望著一旁案上空空的葯盞。陛下御駕親征這件事,是貴妃唯一牢牢記在心裡的。
「喝過了就好,來人,扶我起來,我要去走走。總這麼躺著,回頭怎麼騎馬。」
身後的幾個宮女沒法子,上前將她扶了,往外頭走。內監在不遠處小聲囑咐,「快去園子裡頭瞅瞅,不相干的都趕得遠遠的,萬莫讓貴妃聽見什麼……」
文清轉入殿中,四下無人,只有幾個洒掃宮女各自忙碌。見文清入來,伶俐的一個忙上前,「文女醫,貴妃方才去了後頭園子,沒人攔得住……」
鏘啷一聲,有什麼忽然翻覆,極響的一聲,嚇了那宮女一跳。不遠處銅香爐的鎏金蓋被另一個宮女碰在地上,眾人急忙聚過去收拾。
文清默然看了一回那裡的手忙腳亂,返身回到廊下,將手爐攏著,貴妃該是很快就會回來了。
眼瞅著又飄起了雨,宮人匆忙落下風簾,一道人影已疾步踏入院子直往殿里來。
那後面跟著的宮人內監臉色個個煞白,最前頭的幾乎哀求著一聲聲喚著,「娘娘慢些,不能走這麼急……」
張林淺彷彿渾沒聽見,拎著裙裾一路衝進殿內,胡亂取了案上的玉紙鎮就要往地上砸。手揚至半空又停下,晃了晃,還是放了回去。
文清看得清楚,那玉紙鎮是他親手送給張林淺的。
「你們都出去!」張林淺撐在案上,身子顫得厲害。
眾人急急魚貫而出。
「清寧,你別走。」這一句,竟有懇求的意思。
文清頓住腳,返身回到她身後。
「他說他只會帶著我,可他……竟然帶上了旁人。」張林淺的手早已嶙峋瘦骨,死死抓著案幾的邊緣。
文清垂著眼眸,「那是權妃,對陛下來說,並非旁人。」
張林淺一愣,忽然仰頭笑起來,笑到身子顫得更厲害,「還真是……我竟忘了……」
「還是先坐下歇歇。」文清上前欲扶她。
張林淺身子一矮,頹然坐在案前的台階上,面上遮不住的濃濃倦色,「就這兒,陪我坐會兒。」
文清依言在她身旁坐下。
「他瞞著我,是不想我不快。」張林淺靠在文清的肩頭,「他既允諾會接我去,他就一定會的。清寧,我是不是快好了?我等不及了,我要早點去。
權妃除了長得比我好看,簫奏得比我好,還有什麼?她能上戰場么?能縱馬殺敵么?她連弓都拉不開……」
文清覺著肩頭有什麼洇開,一滴滴溫溫熱熱。
她卻兀自說個不停,卻聽不出流淚的聲音,「清寧,你是不是覺得我傻?其實所有人,都覺得我傻,只不過不敢說。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為了什麼讓我進宮,讓我成為貴妃。
我其實也知道,只不過心裡總還有些希冀。我在他心裡或許總會有些不同的。不是愧疚補償,不是因為我爹……」
她忽然捉了文清的手,「你說呢,會不會有一點不同?哪怕一點點?」
「張林淺就是張林淺,不會再有第二個與你一般的,他自然曉得。」文清的手被她捏得生痛,卻並未掙脫。
「清寧,」張林淺的手鬆了幾分,但仍捉著她的,「我是不是不會好了?他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
文清望著身前青石地上,日光淡淡的影子,並未出聲。
張林淺輕笑了一聲,「唔,清寧很快就可以離開這裡。」
「娘娘……」
「叫我阿淺。」
「阿淺……」
「我知道,清寧的心裡也有執念,只是不知道在這宮苑的哪個角落裡。
你看著我,諸般清楚。你可看清了你自己?」張林淺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從前的,早回不來了。若眼前的也錯過,那豈不是,總陷在無可回溯的往昔里……我們當真又可以挽回什麼補救什麼?」
文清在她腕間探了探,「阿淺,我們不說話了,你需好好歇息。」
「清寧,有句話,你替我告訴他。」
……
銅作坊,夜沉如水,只寥寥幾盞燈籠掛在沿街的竹竿上。
「這都亥時了,她還來不來?」一人避在檐下幽暗處,被寒意凍得有些瑟縮。
「肯定來!」另一人道,「跟了好些天,每日那女子從顏料坊出來,都要穿過銅作坊。」另一人抄著袖子篤定道。
「這鬼差事,再不來老子就要凍僵了。」他將腰間的匕首揣了揣緊。
「不過一織染局的小丫頭,趕緊弄死了,咱倆還能去喝幾杯。」
「這種小丫頭,隨便按個由頭,不就光明正大地收拾了,做什麼還要偷偷摸摸的。」那人兀自抱怨不休。
「閉嘴!銀子還要不要了?容易的事輪得到你來做……噓,有人來了……」
遠遠走來的女子釵荊裙布,挽著籃子,巷道昏暗,她走得有些急,似是想儘早穿過這一片無人的幽暗之地。
「切,就這麼一個弱不禁風的,我自個兒上就行了。」其中那人道,「你在這兒替我瞅著,別遇上兵馬司的弓衛。」說罷,他將匕首握在手中,沿著檐下的幽暗處,快步向她的身後掩去。
另一人四處觀望一番,不但身前的巷道內無人,身後的河道上也並無船經過,月黑風高,委實是動手的好時機。
再回頭他不由愣住,那女子猶在悠悠走著,他的同夥小六卻不知去向。
他伸長脖子又看了一回,巷道里除了這個女子,的確再無旁人的身影。可方才明明看著小六走過去,這麼短的時間,又沒聽見什麼動靜,他能去哪兒?
眼看著那女子快要走出銅作坊,他不再多想,將懷裡的匕首摸出,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