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銀浦篇(上)
神明可以滿足世人一切願望。
神明不會滿足世人一切願望。
世人在向上天祈禱的時候都會牢記這兩句話,以此平息未能實現願望時的怨恨。
祈禱時,有求一場大雨,有求治好瘟疫,有求死者復生,有求國泰民安,而只有那些最純真的願望才會被神明所聽見,等到神明實現了這個願望之後,神明會將那願望化成的光點掛在天幕上,點綴黑漆漆的夜晚。
但你知道,神明也會疏忽嗎?
日月妾億萬次的唯一一次疏忽,忘了將那個願望實現,便將光點掛上了天幕,地上的人的思念如不斷寄托在那顆星星裡面,讓那顆星星迸發了別樣的光輝。
而我就是那個疏忽。
當我睜開雙眼時,許願的人已經化作枯骨,我這顆星星沒有了任何意義,光芒消失,掛在天上的我,只能稱之為一顆平淡無奇的石頭。
頭上是廣袤的璀璨星空,腳下是層層疊疊的白色雲海,離我最近的是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宮殿,裡面有一隻黑色狐狸,一位神女姐姐,那麼大的宮殿就住兩個人,實在清冷得可怕,不過他們似乎並不感到孤獨,不像我那麼沒出息,有那麼多兄弟姐妹的空骸陪著,還感到寂寞。
黑色的狐狸最喜歡睡覺了,每次都還趴在同一個地方睡,鼻息只朝著一個地方吹,那裡正好有一朵小紅花,任憑黑狐狸鼻息再大,將她壓彎了腰,吹碎了花瓣,在風中搖搖擺擺,總能再直起腰,長出花瓣,跟別的脆弱花朵不一樣。
堅強、鮮艷、溫柔......我總會不自覺地關注她,看著她發獃,甚至滿心歡喜,懵懵懂懂間,只覺得這應該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
某一天,那朵小紅花很神奇地變成了一個小女孩,又跑又跳的,我十分驚訝,為什麼她能變成人,我呢,我也可以嗎?好想陪她一起在風中奔跑啊。
歲月如沙漏一樣翻來覆去,很多年很多年過去了,我看著她一點點長大,雖然她從來沒看見我過,但我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包括心事,我就像她從未說過話的知心朋友。
雖然她不知道我。
她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用最強大的信念擊敗最邪惡的敵人,用最純潔的身體闖過最骯髒的屍牆,我從沒想過她也會戰敗,落難,輪迴,變成比花朵還弱小的凡人,我心疼極了,化作一道光,降臨人間。
他的父皇為我取了一個名字,長庭銀浦。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終於可以跟她一起在風中奔跑了,我們一起去踩螞蟻,一起吃糕點,一起背書,一起挨罵,除了不能一起洗澡外,什麼我都想跟她一起做。
雖然她總是很嫌棄我,說我這兒不好那兒不好的話。
在人間長大后,我就再也跟不上她了,更別說她開始有了喜歡的人,那個人是她的父親。
也是,當年她整天陪伴在黑狐狸身邊,身上的味道早已經銘記在她靈魂深處了吧,在黑狐狸身邊時,她顯得那麼安靜,那麼開心,我衷心祝福他們能永遠在一起。
當然,這也是挺久之前的事情了,比起幾千年的時光,還是太短。
......
十堰王朝,覆滅那日。
天色驟暗,日食無光,那是一隻巨腳從天而降,擁有山的紋理,卻有天的廣闊,我望不見地的邊緣,只嗅到了死亡的刺鼻味道。
天空上的那是什麼?
耳中滿是都城百姓驚恐絕望的尖叫嘈雜聲,我驚醒,迅速回想起來,這頭頂上覆蓋著的氣味我曾在幾百年前聞過,天空渲染成翻滾的猩紅色,金戈如雷炸裂在蒼穹之上,那場神與魔的戰爭,至今還在我古老的記憶里深深烙印,忘也忘不掉的恐懼。
也是在那一次,她戰敗了。
「落心!」
我大聲呼喊,驚慌失措,爬上屋頂尋找她的身影,一抹紅衣在天上飄過,她蒼白的臉上滿是緊張,拋下她所拯救不了的子民,直往皇宮裡去,我毫不猶豫地朝她追去。
我想救她,哪怕無能為力,依舊在想。
大地轟隆隆地響,連空氣都開始顫抖起來,巨魔的腳摩擦著天空,燃起惶惶火光,那是代表毀滅的光芒,就彷彿神要審判罪惡的凡人一般。
我看著落心如沒頭蒼蠅般在皇宮上亂飛,我只能跟在後面胡亂地跑,她終於察覺到了我,落下來急急問道:「傻子,你知道我父皇和母后在哪嗎?」
「呼呼......呼......知道啊,在尤寢宮。」
「走!」
長庭落心拉著我就往尤寢宮飛去,天上的巨腳落得很快,根本沒有時間給我們喘息,巨大的壓力讓她要竭盡全力往上飛才不會掉下來,我們離巨腳距離近得就像髮絲已經碰到了一樣。
時間一點也不夠用,我們落在尤寢宮,剛要分頭行動尋找皇帝與皇后,便見長庭落心一聲呼喊中帶著驚喜,瞬間放開了抓著我的手,朝不遠處台階上的兩個人衝去。
「父皇!母后!」
我下意識地想要跟上去,腳下的磚石卻突然裂開一條大石縫,我絆了一腳在地上滾動,剛要翻身起來,右腳又陷入一個大洞,被不斷移動的石層狠狠夾住,準備提腰邁出的時候,卻已經有些來不及了。
巨腳降落的時間比我們看著的要快,當深不見底的黑暗徹底籠罩我們的瞬間,長庭落心的紅衣泛著唯一的光芒,我看見她回頭了。
她看著我,那表情似乎十分難抉擇,這一瞬間,因為我的失誤,需要她進行一次選擇,是救雙親,還是救我。
「碰!」
一雙肉掌擋住了壓在頭頂的大山,發出沉悶的聲響,我不知道在這一刻十堰王朝有多少修仙者合力往上擋住,才有此刻片刻的停歇,我只知道她在我身邊,而不遠處皇帝手腕上的玉鐲散發光芒,護住皇后,雙方安全無恙。
長庭落心露出笑容,我也鬆了一口氣,幸好大家都沒事。
就在我這口氣還沒有松完的時候,巨魔的腳加力了。
皇帝的光罩瞬間被踩碎,我望見碎肉飛濺,聽見她的雙臂骨折,更聽見了她最絕望的哭喊,以及那爆漲的靈力。
「父皇!母后!不!」
無數花紋糾纏在她的手臂上,那是她以前的力量,在她面臨真正的生死關頭終於爆發了出來,但肉體凡胎如何能承受之前的力量?所以她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爆裂開來,整個人成了一個血人。
「啊啊啊啊啊啊!」
長庭落心凄厲地叫著,我從未聽見她如此痛苦的聲音,她的王朝沒了,雙親死了,就像飄在空中的花瓣碎了,她在天災面前頂天立地,而我無能為力,只覺得十分羞愧。
巨魔的腳有短暫的停歇,長庭落心轉身抱著我就往地下逃跑,乾淨靈巧的手指跟瘋了一樣的挖掘,我也想幫忙,伸出手卻跟不上她的頻率,反而絆了一下她的手,我感到腰上的玉手收緊了一下,疼得我差點叫出聲來。
「碰!」
彷彿又是一座山落下來,泥土擦著我的臉頰快速涌動,一股強烈的震動從後面傳來,長庭落心用自己的後背完全抗下,我只受了一點餘波,只覺得胸口不舒服,吐出來一口血,而她大口大口的吐血,全部都吐在我的臉上。
黑暗中,我感覺我依稀能見到她緊縮的眉頭滿是痛苦,撫不平的戾氣正在裡面不斷堆積,片刻間,一股寒意從我心中升起,我不安於她的現狀。
危機迫在眉睫,震動還在繼續,她不知疲倦地挖著,誰都不知道那巨腳到底能踩到地底多深的地方,我們又會受到什麼樣的傷害,只好不停地挖著,上面依舊傳來有大有小的震動,但對我們依舊構不成傷害,也不知道她到底挖到底下哪裡了。
「落心,差不多了,停下吧,你快撐不住了!」
大口大口的泥巴湧進口中,我含糊不清地制止她,挖掘速度早已變慢很多,聽見我說的話后,就徹底停止了,過了很久,沒有動靜。
我大驚失色,胡亂摸上她的脈搏,脈搏已經消失不見,又將耳朵貼在她心口,幸好還好有微弱心跳。
情況緊急,輪到我開始向上挖掘,前人之功,泥土很松,不多時便挖穿地面,這時我才看見她的衣服完全破碎,一個個細微的血洞已流不出鮮血,那是她破碎的血管。
我用布綁住木棍,生火,點燃木棍,一點點的將她身上的血洞炙燒封掉,烤焦的味道飄蕩。
我咬著牙,額頭滿是汗水。
我脫下我身上所有的衣服給她穿上,背著她四處尋找醫治她的藥物,但這裡除了硬邦邦的泥土外,連根草都沒有,隨著她的心跳時有時無,我的絕望也隨之膨脹。
「那邊的人......是誰......」
冷不防地聽見一個微弱女聲,我愣住,四處望去,總算在很遠的地方看見一個小不點,趕忙跑了過去,待近了之後,發現竟是熟人,俞千磐的謀士呂姬。
「呂姨,你沒事!太好了!」
「好在你也沒事,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
呂姬的身旁有一張小凳子,周圍散落著草藥石缽,深直的溝壑四處縱橫,我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劍氣,而這些溝壑圍繞著她分佈,看起來就像是她之前在藥房,被什麼人強行護下一樣。
她手裡拿著一塊玉佩,眼中含著淚水,眉間滿是濃濃的悲傷,我很笨,不明白這悲傷代表了什麼,也沒有去深研為什麼一個毫無武力的弱女子為什麼能在這種劫難中毫髮無傷,我更在乎的是長庭落心的傷勢。
「呂姨,你快幫我看下,落心快要死了!」
呂姬連忙接住被我輕輕放下的長庭落心,摸她的側脖,臉上也變得焦急,在地上的草藥中四處翻找,找出許多片葉子,叫我嚼爛后,就給她敷上了。
呂姬嘆息一聲:「這裡的葯只能治外傷,我也只帶了一瓶尋常療傷的丹藥,我們得往外面走,去別的王朝看看。」
我咬著牙點頭,一路背著長庭落心,跟著呂姬所指引的方向,再沒有任何物資的情況下,我們三人艱難的朝王朝外面走去。
食物很少,沒有肉,沒有草木,一切都被那巨腳深埋在地下,我們只能靠天上時不時傾盆的大雨充饑,同時大雨也會奪走我們的體溫,但我們沒得選擇。
荒蕪荒蕪,一眼過去只剩下荒蕪,就像從來沒有人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一樣,風兒一吹,黃沙滿天亂飛,就像許多年前的孤單延續近日,我的心也是一片蒼涼,雖只在王朝生活了短短十幾年,卻早已愛上了這裡,我曾把這裡當家。
這裡已不適合當家了。
饑寒交迫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已經偶爾能看見幾顆樹木或草皮,長庭落心在中途醒過來幾次,因為虛弱又昏迷了過去,看她臉色泛紫,我朝著她的後背用力拍了幾下,讓她吐出幾口黑色淤血才好了一點。
她高燒的額頭始終沒有好轉,仔細傾聽她睡夢中的胡言亂語,都是那些在都城的日子,時不時會穿插幾句「影子」。
唉......
夜晚露宿,在微弱的火光中,呂姬已經消瘦了整整一圈,臉色蒼白無血,身體瘦骨嶙峋,瘦得就像路邊沒了血肉的屍骨一樣,原本養尊處優的她,竟也能堅持到現在。
那強大的毅力實在讓我欽佩,就像有什麼無法釋懷的東西在支撐著她活下去一樣,這已經超脫於普通的求生慾望,而是那種身軀已死,靈魂不肯離去的執著。
我們行至山窮水盡,行至精疲力盡,呂姬在我身後倒下,我望向遠方,長長的車隊正朝我們駛來,車輪的軲轆聲越來越大,我彷彿似乎看到了白嫩的饅頭,聞到了稻草的芳香。
一屁股坐下來,只覺得一片昏天暗地,無盡疲憊爭涌而來,眼皮如山塌,但我卻不能昏倒,我還要守著她們,即便眼前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我也不敢閉上觀察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