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文開始】
顧存琅是知道蘭妱的。
當然不是知道她是自己女兒的那種知道,而是滿京城的官員,勛貴世家哪個不知道當初的鄭次輔,現如今的太子殿下,原本女色不侵,十幾年來都是後院空虛,結果突然就開始獨寵一個蘭家養的族女,先是收回了後院做妾侍,然後又替她請封成了有誥命的側室夫人,現在更是已經成了他的太子良娣,還是東宮唯一的女人。
更何況這位夫人,太子良娣過去一年多雖然多是閉門不出,但她自嫁給太子之後滿京城有關她的流言蜚語就都沒斷過。之前外面還盛傳太子殿下不育,她腹中的胎兒是三皇子殿下的……偏偏那三皇子殿下對此還閉口不出聲,不承認也不否認,顯見得對她還頗有情意。
滿京城的士族勛貴世家對這位娘娘感官好的大概也沒幾個。
不少人甚至感嘆,太子殿下一世英明,怎麼竟然就在女色上栽了個跟頭。
蘭家女狐媚的功夫就這麼厲害?
顧存琅秉持著為人君子不論人是非的品德,對此自然不作評判,但人總有直覺的喜和厭,他原本對這位娘娘也是不喜的,或許心底深處亦有鄙薄也不一定。
但那是在知道這是他女兒之前。
人的心就是如此之偏。
他知道她竟然是自己的女兒,自己流落在外毫不知情的女兒,從小受了那麼多的苦,被人那樣的造謠欺辱,受了那麼多的委屈,只覺得又是心痛又是愧疚,現在對上她清澈帶了些微微譏諷的眸子,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心堵得都快要喘不過氣來。
「夫君。」
顧二夫人看到突然出現的丈夫,一時又是驚惶又是害怕,又有點想像往常一樣從他那裡尋求依靠。
顧存琅聽到喚聲,看向自己的妻子。
「夫君,我不是,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我害怕,當初你不在……」顧二夫人的眼淚像是流不盡似的。
顧存琅看著她的眼睛簡直要噴火,帶著從沒有過的失望,厭惡和震驚。
當初我不在,你把孩子送人,我可以理解,可是為何我回去接你之後,我們成親之後,大夫說你是因為之前不知是生產還是小產傷了身子,才致子嗣艱難之時,你卻不肯跟我說實話,而是跟我說我走之後,你有了身孕,但因為日日難過恐懼,就在月份已經很大的時候小產了,這才傷了身子。
因著此事,令得他心中愧疚多年,但凡有什麼事也會盡量容讓她。就是他不喜她的性情,也覺得那是因為當初那些舊事才使得她性情大變,錯也錯在他無能,讓她受了好幾年的苦。他初初認識她時,她並不是這個樣子。
那個是她自己的親生女兒。
她怎麼能瞞下了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女兒在火坑裡煎熬,自己還每日里幽幽怨怨的,只是沉浸在母親大嫂對她的不好,看不起她的自憐自艾之中,她怎麼能在此刻面對女兒之時還說得出「她現如今受的罪都是因為這個女兒」這種話?怎麼還能哭著說出讓被她拋棄,扔進火坑的女兒還她的生恩這種話?
不過顧存琅的怒火對上她哀哀戚戚的模樣很快就變成了自厭,然後轉開了目光。
因為,大概最沒有資格責怪她的就是自己,所有事情的源頭也都是,當初他就不該在婚禮前行了大錯,後面又因為他的無能才把事情拖了那麼久才回去娶她。也是因為他的疏忽她說小產就是小產,而沒有去深查。
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溫柔良善妥帖的。
母親和大嫂不太看得上她他也一清二楚。
他心中卻因為太過愧疚,所以一向縱著她。
可以前他有多愧疚,現在受到的衝擊和打擊就有多大。
他捏著拳頭的手在顫抖,勉強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有些僵硬地對自己妻子道:「你先下去吧,讓我和娘娘說幾句話。」
「夫君!」自己丈夫對自己向來都是溫柔體貼的,這還是顧二夫人第一次從他的眼中看出了冷淡,疏離,甚至厭惡,最後好像甚至看都不願再看她。她只覺得一陣恐慌襲來,是的,這就是她最害怕的,一直害怕和恐懼的,只要認回了這個女兒,她的丈夫就會和她離心。
因為第一次她瞞了他,那後面就得一直瞞下去。
那時她為何要瞞他呢?哦,是她母親勸她的,跟她說,那顧家本就不喜她,她若是再未婚先生女,那顧家定然不會再允許她入門,最多只能是一個良妾了。
她知道的確如此,所以便把此事瞞下了。
只要開了個頭,後面就順理成章的,只想死死把那件事摁住,她甚至真的怨恨過,當初蘭家死的那個為何不是她生下來的那個,而是另一個,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夫君,我……」
「下去吧。」顧存琅聲音僵硬地重複道,從眼睛挪開,再也沒有看她一眼。他知道始罪是自己,可卻也沒辦法面對這樣的她。
顧二夫人如墮冰窖,可是面對這樣的顧存琅,她最終也沒敢胡攪蠻纏,而是眼中含淚,惶恐地退下了。
最後臨走之前她還眼帶哀怨和憤恨地看了一眼蘭妱。真的,蘭妱沒有看錯,她真的從她眼中看出了對自己的嫌惡和怨恨。
蘭妱只覺得頭皮發涼。
這門親絕對不能認啊!這樣的親娘……蘭妱只覺得毛骨悚然,她不是治不了她,她有的是千百種手段能治了她,但那樣自己就能心情愉快了嗎?不,顯然是不可能的。還不如離得越遠越好,眼不見為凈。
顧存琅雖說稱不上對人觀察入微,甚至說他原本還是個木訥古板之人,但好歹也為官了多年,剛剛自己妻子和女兒互看的那一幕還是落在了他眼裡。
他看到了妻子的怨恨,也看到了女兒的驚悚,和恨不得甩掉牛皮糖巴不得離得越遠越好的眼神。
他……
他從未有此刻覺得,自己作為兒子,丈夫和父親,都是非常失敗的。
他對著蘭妱,嘴張了又閉上,閉上又張開,最後只能無比艱難道:「娘娘,若是娘娘此時仍是幼女,仍需要父母的呵護照顧,或者娘娘的處境不好,臣定是要認回娘娘,竭盡自己所能的補償娘娘,盡自己為父的責任。可現如今,娘娘已經長大,已經不需要……再要別人或真或假的錦上添花。所以,臣不敢滋擾娘娘,不管娘娘是想要做回顧家女,還是仍和現在一樣,便都由娘娘自己決定吧,臣只會儘力配合。」
他當然希望能認回她,能讓自己盡一分哪怕微薄的為父之責。
可現在這種情勢,她若不願,他哪裡還有資格去要求她?
而且,他觀那太子殿下,對她的確是用了心的,他想到自己的父親和大哥,想到他們和廢太子淮王的關係,認她回顧家,於她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都很難說得清。
「好。」蘭妱點頭,這位倒還乾淨利落。
她道,「那就多謝顧大人,我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受到任何打擾,也不想讓任何人以替我考慮,或者替我的孩子考慮的名義對我指手畫腳,或者哭哭啼啼的要求我還什麼生恩。所以,那就請顧大人打理好家務事,不要讓人再來打擾或者威脅我吧。」
她說完略一行禮,便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