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程峪掌了燈,笑道:「你別難為他了,旺財能把菜煮熟就不錯了,我去廚房瞧瞧。」
「也行,有人做就成。」錢多嘿嘿笑著,待程峪離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對著羅漢榻上的黑影道:「我跟小四嫂借了四畝地,打算在小溝沿開家酒樓,大哥跟我合夥干,等蓋起來你沒事往那跑兩趟,給我鎮鎮場子……對了,小四嫂答應給我做的被子做好了沒有?開春我得搬到小溝沿去住,她說給我燒炕。」
蕭礪抿抿唇,側頭瞧見桌上的酒罈子,展臂撈過來,扯去上面的紅布條,一把拍開壇口封泥,倒滿一盅。
酒香清冽,透著股寒意。
一盅酒下肚,從裡到外都是涼的。
錢多已看出蕭礪有心事,連忙勸道:「四哥不急在一時,冷酒傷身,等上了菜,讓旺財把酒溫一溫,哥兒幾個一起喝幾盅。」又想起往常一提到楊萱,蕭礪眼裡就沁出笑,遂道:「醉墨軒去年沒少賺,四萬多兩銀子,四哥這是娶了棵搖錢樹呢……過年時還孝敬義父兩身衣裳,義父樂得合不攏嘴,六哥跟七哥卻沒撈著好果子吃,連帶著我也吃掛落。」
蕭礪一盅接一盅喝酒,完全不接錢多的話茬。
錢多自說自話,「義父嫌我們不趕緊找個媳婦成家,可問題是媳婦能從天上掉下來?就是掉也掉不到我被窩裡……義父偏心大哥,說以後讓小四嫂給大哥張羅一個,咋就不讓小四嫂給我也張羅個?」
正說著話,程峪端了飯菜上來。
菜有三道,除去先前的豬耳朵外,還有碟黑乎乎的炒白菜,一盆排骨燉冬瓜。
飯是暄騰騰的大饅頭。
程峪倒出一壺酒,溫上,另取了酒盅,倒出三盅,「明兒十八要開印上衙,我不能多喝,只陪三盅,你們倆隨意。」笑著滿飲了頭一盅。
錢多陪著喝完,掂起筷子夾一口白菜,剛入口,便皺起眉,「怎麼酸溜溜的?」
程峪道:「你不是想吃醋溜白菜,我特意多加了兩勺醋,這排骨燉冬瓜也是你念叨好幾天的。」
錢多「呸」一聲吐出來,「我不捨得吃,明兒送給小十一吃。他吃過一次小四嫂做的菜,就天天念叨……小四嫂做的肯定不是這個味兒。」
伸筷子又夾一塊排骨。
排骨沒滋沒味,總歸是熟的,勉強也能入口。
錢多跟程峪就著兩道葷菜,一口一口慢慢抿著喝,蕭礪沒動筷子只捧著酒盅,一口飲盡一盅。
程峪猜出幾分,溫聲問道:「是跟楊姑娘鬧彆扭了?人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養著一大家子人,又天天為了你擔驚受怕,你是男人,怎麼就不能讓著她?」
蕭礪鼻頭一酸,差點落了淚。
他能讓著她,就是做牛做馬地伺候她也甘之若飴,唯獨……蕭礪抿抿唇,終是不願在程峪跟錢多面前說楊萱的不是,仰頭又幹了一盅酒。
程峪穩重,說喝三盅就只喝三盅,錢多酒量差,最多喝六盅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其餘的酒盡數到了蕭礪肚子里。
一壇喝完,程峪催著兩人離開。錢多讓旺財扶著,晃晃悠悠地走了,蕭礪卻不走,往羅漢榻上一倒,「我睡這兒。」
程峪素知蕭礪性情犟,只要認準了的事情,八頭牛拉不回來,便不再勸,只扔了床被子給他,「我要歇下了,明兒得早起。」
蕭礪揚揚手,「噗」吹滅了蠟燭。
合衣躺著,身體疲累得很,腦子卻格外清醒,半分睡意都沒有。
圓盤似的明月高高掛在天際,照得窗戶紙一片亮白。
明天正月十八,今天就是十七,燈會的最後一天。
蕭礪突然想起,昨天應允了楊萱一道買花燈,吃白湯雜碎,她會不會在家裡等著心焦?
想到此,蕭礪「騰」地坐起來,待要起身,眼前又出現紙箋上那散著頭髮披著薄紗的女子身形,又頹然倒下。
如此三番,外頭已經響起三更天的梆子聲。
這個時辰,燈市早就散了。
蕭礪認命般躺下去,仍是睡不著。
他前天一早從大同出發,路上風雪大,走走停停,原本快馬加鞭一天一夜的路程卻足足走了兩天。
昨天夜裡跟楊萱廝鬧了一夜,幾乎沒合眼。
加上剛才喝得這許多酒。
本應該是累極困極沉沉睡去的,他卻越躺越精神,腦子裡總是楊萱倚在門口翹首期待的眼神。
蕭礪低低咒罵聲,甩開被子,抓起長刀大步往外走。
一路疾馳,飛奔回榆樹衚衕,翻牆進去開了門。
邵南警醒,聽到聲音披衣出來查看,蕭礪將馬鞭扔給他,腳步不停地往內院走。
屋裡黑著燈,楊萱已經睡下了。
借著月色,蕭礪看到大炕上她纖弱的身形,乖巧地縮著,呼吸輕且淺,悠悠長長的。
夾雜著淡淡的茉莉花的馨香。
心便在這一刻安定下來,像是離家的浪子終於回頭,像是疲倦的夜鳥終於歸巢,滿心裡都是安慰。
蕭礪靜靜站了片刻,想起早晨說好的分室二居,便輕手輕腳地掩了門,走到西屋。
床榻上已鋪好了被褥,想必是剛晾曬過,被子上散發太陽的香味,暄騰騰的。
被窩裡捂著湯婆子,暖烘烘的。
蕭礪怔一下,轉身回到東屋,三兩下脫掉身上長袍,鑽進被窩,張臂將楊萱摟在懷裡。
楊萱被驚醒,低喚聲,「大人?」
蕭礪輕輕應著,「是我。」
楊萱不自主地往他胸前靠了靠,低聲呢喃,「大人怎麼才回來,吃過飯沒有?」
「吃了,」蕭礪柔聲回答,「本來說好一起逛燈會,萱萱等了很久?」
楊萱窩在他懷裡撒嬌,「一直等到二更天也不見人影,都不想理你了,可是捨不得……都快三更天才睡下,又被大人吵醒。」
蕭礪哽住,只覺得心頭酸酸澀澀地軟,又鼓脹得厲害。
低了頭輕輕吻她的額角,又吻她鼻頭,最後停在她唇邊,舔兩下她的唇。
楊萱淺笑著抱怨,「一股子酒氣,大人喝了許多酒?」
蕭礪「嗯」一聲,忽地深吸口氣,「萱萱,有件事梗在我心裡,一時想不通,在大哥那裡喝了點悶酒……回來遲了。」
楊萱問道:「是什麼事兒?」
蕭礪直直盯著她,猶豫好一陣子,才道:「萱萱若是願意說就告訴我,如果不願意就不說……我想得清楚,我喜歡萱萱,離不開萱萱。」
楊萱怔一下,猶豫著問,「是跟我有關嗎?」
蕭礪低聲回答,「從義父家出來,劉庭塞給我幾張紙,是從夏懷寧屋裡偷出來的,上面畫著畫……」
楊萱腦中頓時「嗡」的一聲,身體變得僵硬無比,連呼吸似乎都停住了。
如果夏懷寧畫的是尋常畫作,蕭礪絕不至於忘記他們的約定而跑去喝悶酒。
那就是說,肯定是蕭礪不願意看到的東西。
她該怎麼去解釋?
楊萱心亂如麻,嘴唇哆嗦著,好久開不了口。
蕭礪展臂穿過她頸下,摟住她肩頭往懷裡帶了帶,輕聲道:「睡吧,都過了三更天,待會兒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