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另一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腰間,將她整個人護在懷裡。
楊萱聞著他滿身酒氣,猶豫許久,低聲喚道:「大人?」
蕭礪輕輕「嗯」一聲。
原來他也不曾睡!
楊萱長吸口氣,「大人還記得我八歲那年掉進青衣河嗎?其實……當時我是淹死了的。」
蕭礪臂彎緊一緊,「別瞎說。」
「是真的,我娘跟我說,我的身子都涼了,是她在菩薩像前跪了一晚上念了一夜經,菩薩感其心誠把我從閻王殿里討了回來。」
蕭礪想起合對八字時遇到的蹊蹺事情,沒再吭聲。
楊萱慢慢組織著語言,「重新活過來的我不是八歲的我,而是在另外一個世界的我。另外一個世界,有爹有娘有大人,也有范公公,爹爹也是因為靖王而獲罪,不過,被送到夏家給夏懷遠沖喜的不是楊芷,而是我……夏懷遠躺在床上等死,是夏懷寧迎的親行的禮,也是他……入的洞房。」
那些曾經讓她夜不能寐,曾經讓她泣不成聲的事情走馬燈一般閃現在腦海里,楊萱聲音平淡得像是在講述別人的事情,「成親第七天,我爹娘大哥和阿芷在午門問斬……沒幾天夏懷遠病死,再然後診出有孕,生了個兒子取名夏瑞。」
蕭礪愣一下,想起有次在清和樓,夏懷寧說楊芷生了兒子,還問楊萱取名夏瑞好不好。
難不成夏懷寧……
沒等他多想,只聽楊萱又道:「夏懷寧要科考舉仕,夏太太容不下我在家裡,我便搬到田莊去住……後來,夏懷寧考中探花,聽說得了貴人青眼想招徠為婿,夏太太打發人到田莊給我灌了葯……我肚子痛得難受,拚命掙扎掙不開,拚命喊也沒人來……再睜開眼,就成了八歲的樣子。」
楊萱抬手擦一把不知何時流下的淚,繼續道:「楊芷說的沒錯,我是妖怪,是前後活過兩世的妖怪,夏懷寧也是……」
蕭礪豁然明白,因為前世有過肌膚之親,所以夏懷寧才能畫出那些東西,所以夏懷寧才對楊萱念念不忘。
前世,夏太太怕楊萱阻擋夏懷寧前程,不惜將她毒殺,這世,楊萱已經擺明不想跟他有瓜葛,夏懷寧仍舊苦苦糾纏,三番兩次算計她,甚至死了還要敗壞她的名聲。
蕭礪猛地坐起身,摸索著找尋衣裳。
楊萱以為蕭礪是厭了自己,想攔卻不敢攔,顫著聲問道:「大人要去哪裡?」
蕭礪惡狠狠地說:「掘開夏懷寧的墳,把他挫骨揚灰。」
「不要,」楊萱一把抱住他,「掘人墳墓有損陰德,大人別因為他……」話未說完,淚水已汩汩而下,「大人前程正好,以後會娶賢妻美妾,要是去掘了墳,肯定為人詬病,就是范公公也未必能護得大人。」
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任憑是誰都不會輕易諒解這種行為。
蕭礪極快地鎮定下來,冷冷地「哼」一聲,幽深黑亮的眼眸凝在楊萱身上,「萱萱剛才說什麼?」
楊萱擦把淚,低聲道:「夏懷寧死了就死了,大人還有大好的前程。」
「不是這個,是賢妻美妾……」蕭礪拽過楊萱的棉襖給她披上,手指扣緊棉襖領口不叫冷風吹進去,「萱萱是什麼意思?」
楊萱垂眸,聲音輕且低,「大人另外娶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大人這般人物,肯定許多官家姑娘願意嫁。」
蕭礪勾起她的下巴,迫著她看向自己,「萱萱想悔婚?」
楊萱楚楚可憐地道:「不想,可是……」眼眶裡淚水點點,被月光映照著,發出細碎的光芒。
「不想就別說那些沒用的,」蕭礪將她摁進被子里,沒好氣地說,「趕緊睡覺!」
經過這番折騰,被子里的熱氣早已散掉,楊萱閉著眼直挺挺地躺著,感覺蕭礪披上外衫下了炕。
沒大會兒,蕭礪便回來,依舊躺在她身旁,粗糲的大手覆在她臉上,沾了滿手的淚,不由嘆氣,「你想什麼呢……早說應該把成親的日子提前,成親之後,再生下十個八個孩子,你保證沒閑心胡思亂想。」
楊萱抽泣著道:「是你先想的,你說心裡梗著刺。」
蕭礪伸手環住她肩頭,霸道地說:「我心裡的刺已經拔掉了,你也不許多想,」頓一頓,問道:「你在前一世遇到過我嗎?」
楊萱點點頭,「……下雨天,范公公來田莊避雨,你穿著飛魚服跪在泥水裡,范公公踩著你的膝頭下的車。」
蕭礪解釋道:「義父年輕時腿腳都受過傷,沾不得濕冷,每逢陰雨天會痛得厲害……後來呢,你跟我說什麼了?」
「沒有後來,」楊萱輕嘆聲,一點一點回憶著那天的情景,「你身上沾滿泥水,站起來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沒敢再看。沒過幾個月,我就死了,也不知道你後來娶了誰。」
蕭礪怔了怔,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楊萱問過的話。
頭一次是在田莊,她跟范誠剛定親,她說,假如她嫁了人,卻過得不好,問他肯不肯帶她走。
再一次,是他得了御賜的飛魚服,特地穿給她看,她哭著又問了一遍。
當時,他只覺得莫名其妙,現在卻什麼都明白了。
蕭礪側過頭,兩眼一瞬不瞬地望著楊萱,「萱萱,我沒有娶誰,除了你我誰都不要,如果時光能夠再來,萱萱,我定會帶你離開,你肯不肯跟我私奔?」
「不,」楊萱抽抽鼻子,隨即搖了搖頭,「我不私奔,我要正大光明地嫁給你。」
蕭礪長舒口氣,低笑,「是我糊塗了,我自然要讓你跟夏家脫了干係,然後三聘六禮地娶你……萱萱,你等著,我遲早要當上指揮使,每天穿大紅官服給你看。」
楊萱唇角彎一彎,「好。」
遠遠地,有雞鳴聲傳來,而窗戶紙開始泛起朦朧的灰白色。
蕭礪替楊萱掖掖被角,柔聲道:「鬧騰了半宿,快睡會兒,要不一天沒精神……別擔心別人閑話,在家裡沒人敢說。」
楊萱壓在心底的石頭已去,而且著實是困了,窩在他臂彎,不大工夫便沉沉睡去。
她悠長的呼吸像是輕柔的搖籃曲,蕭礪也忍不住倦意,擁緊她闔上了眼睛。
春桃跟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估摸著卯正時分,走進正房去喚楊萱起床。
剛撩開門帘,瞧見大炕上兩人相擁著正睡得香,頓時唬了一跳,忙不迭地退出來。
站在廊下,臉頰熱辣辣地燙得厲害。
好容易平靜了些,尋到蕙心問道:「大人昨夜幾時回來的?」
蕙心茫然未覺,「大人回來了,不知道啊?怎麼了?」
春桃咬咬牙沒言語,因怕再有人闖到正房院,忙尋條未綉完的帕子坐在西廂房門口,一邊繡花一邊等著。
直到正午,才見楊萱穿戴整齊地走出來。
春桃忙迎過去,稟道:「胡嫂子將早飯熱了好幾次,我讓她不用熱了,直接準備午飯,現在想必做得了,姑娘餓不餓?」
楊萱看她眼神躲閃,猜想她定是進去過內室,面色微紅,低聲道:「昨天跟大人商議事情晚了……等大人睡醒就擺飯。」
春桃話中有話地說:「姑娘往後少熬夜,晚睡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