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如玉髮帶
「楨楨,楨楨你別哭了,阿爹你開門啊!」
懷裡的趙楨還在哭個不停,小小的趙無憂只比門檻高不了多少,不停地拍著大門。
小手在冷風中被凍紅了,脆得跟陶瓷一樣,輕輕拍幾下就皸裂開來,自己也是紅腫著眼睛不停地哭,卻還記得不停地變化著姿勢以免趙楨掉下去。
趙進趕來的時候就見到這樣的場景,這已經是華雒離世第四天了,今天剛好是大雪節氣,外面的雪花飄飛,落在趙無憂天藍色的棉袍子上,顯露不出什麼,卻濕了一片。
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走上前去踹門,力氣不大,卻發出咚咚咚的聲音,「靖月皇,膽小鬼,遇見事情就只會躲!」
尚修連忙從遠處跑來抱開了這小祖宗,一副欲哭無淚的神情:「祖宗啊,那裡面是你阿爹,你這麼說是會天打雷劈的。」
「劈就劈,有本事就把我們全都劈死。」趙進故意這麼說,看著趙無憂的臉色好了很多,自己也暗暗鬆了口氣,微微放心了一些。
可能她心裡也在怨恨阿爹,明明自己已經失去了阿娘,卻還要忍受阿爹的墮落,照顧著嗷嗷待哺的趙楨,她不像自己重活了一世,她只是一個三歲的孩子,何苦要受這些苦難。
他的話音剛落,門就吱呀一聲被人從裡面打開了,靖月皇一身酒氣,面容清朗卻是雙目赤紅,看了一眼抽泣的趙無憂和她懷裡的趙楨,徑直走出了長德殿門。
一路人都跟著他,穿過半個皇宮才到了歆暉宮,尚修早就接過了趙無憂懷裡的趙楨,小傢伙還不知憂愁地砸吧著嘴,趙無憂緊緊拉著趙進的手,眼角的淚水卻止不住,被風吹乾又會流出來,流出來又會被吹乾,周而復始。
趙進心裡也不知道什麼感覺,心裡發酸想哭卻沒有淚水,胸膛起伏,只是突然覺得世界安靜很多。
也許現在唯一無憂無慮沒有憂愁的,就是尚在襁褓中的小趙楨。
皇后初薨,按禮制宮殿是可以懸挂白綾的,不過皇帝沒有讓人準備,只擺上了許多梅花。
梅花不畏寒,也許能替她抵禦一些冰冷,那樣她的手就會暖和一些吧。
皇帝在門口站了許久不敢進去,他想起來自己和華雒在一起的許多瞬間,突然覺得臉上一涼,摸了摸,竟然是淚。
這淚如今也太不值錢了,怎麼隨時都會流出來?
第一次見到華雒的時候,皇帝隔著重重煙霧,看見華雒端著青瓷碗笑盈盈的樣子。
在高高的山上,皇帝一轉過彎,就看見華雒乖巧地坐在大石頭上等著他的樣子。
在急浪邊,她急哭了,在自己懷裡不停責怪他的樣子。
在洛陽城,皇帝生病了,醒來后第一眼看見她的樣子。
還有許多,鐫刻在心中的大石頭上,加諸人世間的事物,本來就沉痛萬分,又遲遲想不通的東西,壓的他喘不過來氣。
此前種種皆化為過往,雲煙過眼,再也難尋蹤跡,轉念一想,卻覺得將來的路漫長得難以想象,身旁竟無心靈相通之人,更覺得孤獨難耐。
又或者是因為虧欠太多,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凱旋歸來之時,飯菜粥碗猶泛著熱氣,說好了等著他回來的那個人卻是緊閉雙眼安靜如初。
因為他終於還是選擇了大燕,因為他最終還是離開了她。
歆暉宮裡寂靜一片,皇帝跌跌撞撞地走了進去,華雒已經下葬皇陵了,歆暉宮裡靜悄悄的,沒有煙火味,皇帝突然感覺心缺了一塊。
隱約間聽見趙無憂低低啜泣的聲音和趙楨咿咿呀呀笑著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終於把皇帝的意識拉了回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自己坐在主位的紫檀木椅上出神。
屋子裡沒有人了,炭火也不再點燃,臘月的寒風順著縫隙穿進來,吹動著輕紗左右漂浮。
「華雒走的時候,屋子裡也是這樣冷嗎?」
艾草般的聲音帶著清冷,理智之下又無法抑制心裡的悲慟,秦墨穿著白衣,束著如玉髮帶而來,鮮血如梅花般開遍了他的衣角,他的眼眸中卻是醞釀著滔天怒火。
「不是,那天加了很多炭火,熱得能掉下汗來。」
不過她的手始終溫暖不了,她的面容如紙般蒼白。
「陛下!」江弋提劍推門,看見剛剛從宮門一路闖進來的秦墨站在角落裡佇立不動,心想抓了個正著,正欲上前砍去卻只聽:「退下吧!」
皇帝擺了擺手,江弋不解,正想說些什麼,卻看見他又搖了搖頭,江弋無奈,瞪了一眼秦墨轉身出去。
那天雖然江弋去給秦墨送信,但沒有見到他的面容,加上他喪失了記憶,所以並不知道這人就是秦墨。
倒是心裡一直嘀咕,這人誰啊?手無寸鐵過來,怒氣沖沖地一路從宮門到了歆暉宮裡,不過這個關節眼來的人一定不是善茬,還要加強守衛,多派些羽林衛過來。
這樣想著,江弋快步離去,抓緊調配人手埋伏。
秦墨沒管他,只是握緊手中的簪子走上前,抬起手朝著皇帝的脖頸刺去,卻又遲遲下不了手。
「為什麼我把她交給你,你就這樣待她?」
秦墨把手裡的銀簪握緊了,鋒利的邊角刻入了血肉。
「因為在她最需要人陪的時候,你在跟著破焰攻城,我是大燕皇帝,為了大燕百姓,我不得不這麼做。」
皇帝直視著秦墨的眼睛,不讓須毫。
「若是你樓蘭百姓,你又該如何作為?」
秦墨閉上眼睛冷笑,支撐不住似得後退了幾步,手中的銀簪掉落在地上,正好碰在了炭火盆上,發出咣當的極響亮聲。
「若不是她病體央央,風邪入身,何至於此?」
皇帝從未見過秦墨哭過,記憶里秦墨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在洛陽治病救人時,就算周邊百姓艱苦,病情嚴重,他始終皺緊眉頭咬緊牙關從未泄勁,後來被皇帝射中先雲箭的時候也從未喊痛落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秦墨的淚引動了他內心的浪潮,那不堪一擊的堤壩終於決堤,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拿起掉在地上的銀簪準備刺入心口。
閉上眼睛,感受著心臟跳動的旋律。
華雒也許沒過奈何橋,沒喝孟婆湯,也許皇帝見到她的時候,她還站在橋上等呢。
後面的鬼急了,嚷嚷著讓她讓一讓,皇帝一到立馬就閉嘴了,諂媚著讓道也說不定。
華雒一定是個愛哭鬼,被鬼一罵就吸拉鼻子,見到皇帝也一定大哭不止,害怕得要死…
忘了,她現在已經死了,那再等一會兒,馬上,你的柏哥就要和寶兒見面了…
「要死哪兒那麼容易?」秦墨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往外一撇,銀簪應聲落地。
「殉情?你哪有資格?華雒生前受了那麼多苦,今天也該你來還一還了。」
秦墨揮拳向皇帝身上打去,皇帝一點兒也不反抗,身上的每處傷痕都讓他疼痛,但卻分擔不了一分心裡的痛。
他的心裡就好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每隔一會兒就會把所有的情緒都吸納進去,留給他的就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傷和空虛。
他思考不了別的事情了,滿心都是華雒,他覺得自己好像廢了,沒用了,此後都要為華雒而活著。
他知道不對,卻又逃脫不掉,一直告訴自己這是報應,卻偶爾還能想起來自己肩上擔當的責任。
直到秦墨被江弋拉開,皇帝還是躺在地上不願起來,似乎這樣就能逃避一切。
「你給華雒買過的簪子,她一直如視珍寶,她心裡一直都是你,你怎麼從來都不知道?!」
皇帝猛地睜開眼睛,拿起那把平平無奇的銀簪,起身疾步走到秦墨面前:「你說,她心裡是我?」
「看吧,到死你們都沒解開心結,你還說把她放在心尖?華雒啊華雒,一生都沒活明白。」
秦墨大笑,接著卻是痛哭:「可這麼迷糊的人,為你生育兩個孩子,做了你的大燕皇后,為你日日夜夜操勞,卻沒有得到她該有的尊重。」
「她要是還活著,能聽我說一句話就好,哪怕她跟我打個招呼,都夠我回味一輩子了。」
秦墨哭夠了,反而不哭了,最後一眼看了看華雒最後的寢殿,坦蕩地對著江弋說:「我心知今日走不出大燕皇宮,不如自己走去天牢,此戰結束之日自見分曉。」
歆暉宮裡又恢復了寂靜,皇帝盯著銀簪發獃。
他的腦海里一直反覆想著秦墨的那句話:「她心裡一直都是你。」
「她心裡一直都是你。」
自從華雒可以為了秦墨逃出皇宮的時候,皇帝就一直以為她心裡最愛一定是秦墨了,甚至可以為了他而讓自己委曲求全,小意謹慎地活著。
華雒沒提,皇帝就不提,華雒提了,皇帝就以為她在騙自己。
其實華雒也不知道。
她糊塗得很,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她也聰明得很,為別人想得周全圓滿。
華雒啊華雒,一生都沒活明白。
趙嵩啊趙嵩,是天底下最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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