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不撞南牆
在無數個夜晚,赫連邕在野外枕著胳膊看星星的時候,始終無法接受他重生了的事情。
他記得當千百支箭矢如流星般向他飛來的時候,他的身體里突然出現了白色的光芒,並且越來越盛,剎那間如太陽一般照亮了整個蒼穹。
那是從心口的地方發出來的強烈的光,那是蠱在的位置。自從他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蠱從心口鑽進去,竟然已經過了二十餘年了。
就當整個天地都被白光所覆蓋時,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話語:「輝兒…」
那是早就記不清面容的母親,仍然用溫柔的語氣喚他,一如當初年幼之時,不願意吃飯時好言哄著的樣子。
「你要好好活下去。」
原來在他身體里二十多年的,竟然是以為再也見不到的母親。
原來自己怨恨時會讓自己心口痛阻止自己的蠱,是自己想了二十多年的母親。
原來會在自己把刀刺入心口時承擔疼痛的,也是自己母親…
赫連邕瞳孔放大,拼盡全力地想要掙扎開,卻發現什麼也動不了,他整個人就好像被放在一塊巨大的冰塊里,周遭都是寒冷,最後一眼卻只看見一輪大得反常的皎潔月亮掛在天邊,就好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在眼前,卻又如此的遙遠讓人觸碰不到。
再睜眼時已是半年之後,一處偏僻的山谷下,到處都是碎石,他穿著破碎的衣衫,皮膚裸露在冰天雪地里,汗毛根根豎起,如盔甲一般保護著自己的主人。
他抬著抬胳膊,這具瘦弱的身體似乎落入這山谷很久了而有些乏力,旁邊的書籃子支離破碎,他向上看去,那高不見頂的山崖就是他失足落入的地方。
他應該是個進京趕考的書生,赫連邕這樣想道。
不過還好,雖然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他只是受了一些輕微的擦傷,也許是自己重生的關係,身體不是那麼虛弱,乏力可能是因為多日未食。
他四處看了看,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到了小腿的地方,不管怎樣,還是先出去這幽暗的山谷才好。
山谷不大,一瘸一拐地走了半天就看到煙火人家了,正是傍晚,村裡的炊煙裊裊升起,又慢慢在半空中消失不見。
赫連邕走在街上,正在追逐歡笑的孩子都疑惑地停下來看他,街上的人對他議論紛紛,聲音很低,卻沒有人上來跟他搭話,但是他聽得出來他們的鄉音好像有點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卻又完全想不起來。
沒辦法,奴隸起義來勢洶洶,他們無法對一個陌生的外地人完全相信。
赫連邕就這樣顛簸地走在路上,走過了最繁華的街道,正準備向更遠處走,卻在轉角聽見了一段熟悉的旋律。
他停下來認真的聽,終於想起來在哪裡聽過了,那是赫連非經常哼唱的小調,也是時玉家鄉,懷州的民謠《鴻鵠醉》。
這裡是懷州?
不知不覺他已經敲響了這戶人家的房門,門向內打開,一個年過七旬的老翁,探出頭來,他長著花白的鬍子,天上下著大雪,把他的衣襟染得跟鬍子一樣白。
「敢問這裡可是懷州?」
只見他眯了眯眼睛,看著面前不像是本地人的陌生青年衣衫襤褸,心裡頓生一絲可憐之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忙熱情地拉著他進了院子,入了屋裡。
赫連邕有些奇怪,為什麼剛才村子里的人對他戒備滿滿,而此時的老翁卻是毫無防備?他是裝出來的另有目的還是真的心地善良?
然而進了屋子裡他才知道,原來他不是本地人,只是陪著別人來的。
那人正是他的妻子時雲。
半年不見,她身懷六甲,腹部已經高高的了,肚子尖尖,把月白的衣裙撐得開了,髻上插著一朵素白色的簪花,神色認真地在燈光下一針一線縫著小小的衣服。
那老翁去給他盛粥,赫連邕站在門口擋住了大半雪光,時雲正是入神沒有發現他,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突然看到時雲放下手中的針線長嘆了一口氣,又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又繼續開始綉。
赫連邕感覺心裡發苦,卻又不知道為什麼。
等等!發苦?怎麼會…這麼明顯的人的感覺…
蠱…沒有回來。
也就是娘親用自己的最後力氣讓他重生…
「你要好好活下去。」這是娘親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時雲聽見他衣衫摩挲的聲音,終於抬頭看去,只是故人的面容已經變得陌生,她僅僅淡淡地掃了一眼,這些天大雪饑寒,福伯經常接濟這些因為戰亂沒有飯吃的人,過一會兒他們就會自己走的。
「請問,這裡是懷州嗎?」
這郎君的聲音有些清脆,聽起來像是幽靜的山間清泉,時雲愣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
赫連門亂了,她也回不去了,只是雇了忠厚老實的福伯陪她回來懷州待產,畢竟這裡才是她的家鄉。
想到這兒她又嘆了口氣,聽在赫連邕耳朵里格外不舒服。
「小娘子為何頻頻嘆氣,身懷六甲,心情憂鬱對胎兒不好。」
時雲一噎,黛眉輕皺,正想和他辯解就看見福伯端著薑湯進來,默默合上嘴巴,只是輕輕瞪他一眼。
這人為何如此多管閑事?
「快喝吧,在外面凍了那麼久一定很冷吧,喝完了把老頭子的衣服換上,可別嫌棄是我穿過的就好。」
看著眼前還冒著熱氣的薑湯,赫連邕真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張了張嘴巴,最後只是點頭致意。
「郎君是哪裡人?大冷的天為何漂泊在外?衣衫破爛,遮不住風的。」
福伯是個細心話多的人,看他和旁人不同就多問了些。
「我…我家在龍京外郊的,半年前奴隸軍入龍京后家裡被毀,我出來避難的,後來又遇見山匪…」
赫連邕沒在說話,喝了口薑湯,嗓子里好像熱了起來,直到溫遍全身。
「哎,如今奴隸軍就在城門下虎視眈眈,外面也被他們搞的民不聊生,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哎郎君,喝完湯碗給我吧,趕緊去內間把衣服換上吧。」
可等赫連邕出來的時候,福伯已經出去了,只剩下時雲也是愣了神,自言自語道:「你和他有些像…」
明明面容一點都不相似,給人的感覺卻好像是一個人一樣,他的神情和氣質,還有骨子裡的淡定從容,就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和誰?」赫連邕很想聽聽她的回答。
「沒有…你這人!」時雲先是回神,后又是惱羞成怒,以為他是看見自己孤身故意挑逗的。
「喝碗湯也穿完衣服就走吧,這裡廟小容不下你。」
見時雲真的生氣了,赫連邕也有些不知所措,上前拉住她的衣角喃喃道:「你會唱《鴻鵠醉》嗎?我想再聽一次。」
「我會不會唱與你何干?」時雲甩開他的糾纏,正想走開突然感覺一陣陣胎動,連忙捂著肚子坐下,想著以前的傷心事,不由得又落下淚來。
「別哭…」赫連邕不會安慰人,只是蹲在她邊上守著,「非兒走了以後,我就沒有聽過《鴻鵠醉》了,你再唱一遍,赫連邕就回來了。」
哭聲戛然而止,時雲抬起紅腫的眼睛看他,「你你,你是誰?」
難不成又是赫連門的殘黨?
「我是赫連邕。」
他第一次這麼溫柔地對時雲說話,也許娘親讓他重生在她的附近,就是想讓他彌補以前的遺憾。
「赫連邕…他半年前就命喪龜茲,屍體已經下葬,你何故冒充他?若是追問那鑰匙的下落我無可奉告,那本來就是謠言…」
赫連邕打斷了她的話,「非兒喜歡你做的魚香肉絲餡兒的包子,我曾經為他做過一隻竹蜻蜓,還有…」
他頓了頓,恢復了情緒繼續往下說:「我跟非兒說我只有他一個孩子,後來卻意外有了他,」赫連邕指了指她的肚子,「當時我就在想,這也許就是非兒怕阿爹阿娘傷心所以留給人間的一份禮物。」
「我給你吃過蠱對不對,但後來你說你有孕了我就給你吃了解藥了,只不過你不知道,你現在重重地按按鎖骨,心口才會有些刺痛對不對?那是後遺症。」
「我給非兒的紅纓槍叫南牆,是當年南山派開山老祖用過的,它還有個說法,叫不撞南牆不回頭,當年南山派老祖出家又還俗又出家,都是為了一個女子。」
「…」
看著她越來越不平靜的面容,赫連邕把她輕輕摟在懷裡。
「時雲,對不起,我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