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寂寂
過了一年中最寒的日子,靈渚門便再沒有雪了。
昭昭在的時候,我常閑來無事問她,如果靈渚門在遙遠的塞北,會是怎樣的風光?
大概就見不到水了。
所有的魚,都會凍死。
杯有茶溫著,爐子有火烤著,窗子被風暖起來,地面就成了最涼的物件。
蘇木讓我改掉睡在地上的壞習慣。
我忘記自己又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再醒來,第一眼便看到蘇木坐在茶案邊上,點著蠟燭饒有興緻地翻閱對我來說晦澀難懂的古卷,染了灰白的鬢髮鬆散吹落在茶案上,像拂塵撩撥了濃墨,沉寂般的仙風道骨。
天還未亮,我便半夢半醒問他幾時了。
「丑時還未過半。」他頭也不抬:「還沒到你醒的時候。」
他說話的時候整了一下衣袍,藍色的袍角順著木地板滑開散落,恰好落在我的手邊。
我抬手欲捉,卻在碰到的一瞬間心慌意亂,下意識收了手。那對危險的恐懼,就好像碰到他的衣角,我會被燒傷一樣。
手還沒有收回去,手腕便被蘇木擒住了。
「是我,阿鯉。」
「蘇木……」我吱唔著,本想繼續睡,卻忽然意識到眼下場景哪裡有些不對勁,就猛地從地上坐起來。
「你一直待在這裡?」
他合上書,眯一雙狐狸眼,映著燭火狡黠道:「世道險惡,我們家阿鯉孤零零地在這兒,讓我放心不下啊。」
「勞煩您費心。」我將被我睡亂的頭髮重新梳起來,叼著梳子含糊道:「要是大師兄能少拿我尋開心一次,世道就不險惡了。」
他提起聲調哼了一聲,從我昨日未看完的書頁里抽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轉過眼來:「這個是什麼?」
我一眼便認出了那張東西,是我冥思苦想了一個晚上以後,寫下的「偉大七澤拯救計劃」。
「如你所見,我想的法子。」
「你的法子,就是讓七澤去鼎劍大會,拿到劍伯之名,向玄皞門邀親?」
「若是先斬後奏,玄皞未必會吃這套,比起小棠,自然是玄皞門的名聲更要緊。」我答道:「倒不如在鼎劍大會上,在眾多門派面前以劍伯之名邀婚,如果玄皞連鼎劍大會的劍伯都不放在眼裡,定會引起各門派非議,玄皞只能顧全惜才名聲,不得不將小棠嫁出門。」
我說完,見蘇木遲遲不說話,指尖摩挲著那張紙上的字跡,將乾涸的墨粉擦開一大片來。
「阿鯉,我曾教於你的話,你可忘記了?」他許久轉過眼來,風平浪靜地問了一句:「有幾成把握?」
我默然。
光是七澤拿下劍伯這一說,就是無稽之。就我認識的別派弟子里,就有兩個實力遠在七澤之上。
玄皞門穆爻,素邈門唐璇。
穆爻不用說,七澤兩次命懸一線都是他救起來的。
二師姐茯神曾敗給唐璇,而七澤又常被二師姐吊起來打,顯而易見七澤要贏唐璇,不是一件易事。
「還請……還請大師兄幫我……」
我跪坐下去,鄭重地朝著蘇木行了一禮。
映著地上的光,我看到燭台上的火苗晃動了一下,接著「噗」一下熄滅了,四下再無明光,只聽見蘇木的聲音傳來,如悶雷低沉而緩緩。
「阿鯉,」他說,「我從未遷就過你,爾後也不會,我不能因為你將靈渚門置於不利之地,你心裡可清楚?」
「清楚……」我已經料到了,他不願意幫我。
「若事不成,與靈渚門無礙,我不會怪你,若傷及靈渚名聲,我會拿你們兩個,給天域一個交代,到時候,可不要怪我。」
我猛地將頭抬起來,我愣了半晌,睜大眼睛,看著蘇木。
「所以……大師兄……」
「我幫你。有蘇木哥哥,你就從來不是一個人。」
一聲雞鳴破曉時分,借東風徜徉天外,晨光熹微,過萬千霧紗,見青山如是,霜雪融水,便無萬里冰封,水下魚兒幸得一方樂土。
據蘇木說,靈渚門已有六十多年沒有參加鼎劍大會了,不是不去,而是不能去。
百年前的靈渚門,還沒有御妖術,和當今許多名不見經傳小門派一樣,靈渚門弟子習劍,善御水之術,守著一方小天域,看大仙門明爭暗鬥,自己過著朝不保夕,身不由己的日子。」
而一百年前,自幼喜歡妖獸的門派二小姐秦楠葉在外歷練時遇到一隱世高人,花了三年的時間學得御妖之術,並將這一套術法帶回靈渚門。
秦楠葉,是我祖母嬤嬤。而經蘇木查證,那所謂的「隱世高人」就是琅玕妖主本人。
白皞神君滅三桑妖主千年,千年前的封淵一戰,靈修界死傷慘重,妖之兇殘令人膽寒,千年中人、妖兩相對立,早已成宿世之敵。
而秦楠葉初回靈渚門,其術法怪異另類,遭到眾多弟子非議,靈渚門也已擬好通令,要將秦楠葉逐出靈渚門。
恰巧時逢獵妖,神木妖域東山歧嶺有妖獸暴亂,其中以一條黑皮梅花斑點的蛇尤為兇惡,多門派齊力想將其制服卻死傷無數,適時靈渚門並無自己的獵妖範圍,許多妖獸都靠爭奪才得以獵取,而秦楠葉攜一隻靈獸孤身闖入蛇穴,在眾門派趕到的時候,她已由黑蛇馱著無傷而返。
嬤嬤從未向我提過,她竟還有這樣意氣風發的時候,當著百千餘靈修弟子的面御蛇而出,光是想想就覺得極為風光。
也就是那一年,靈渚門二小姐的名聲大噪,許多小門派雖心有所疑,卻忌憚其實力,不敢多言。而靈渚門也由此看到了另一條出路,成了眾天域中唯一的御靈門派。短短四十年,靈渚門的御妖術,已在天域術法中有了一席之地,在玄皞門鼎劍大會上也小有風采,許多小門派紛紛來依附,靈渚天域日漸繁盛。
講到這裡,蘇木突然停住了。
「阿鯉,靈渚門避世多年,看上去自在逍遙,實則沒有你想象得那麼乾淨。」
隱隱的擔憂在我心裡緩慢升騰,「濫殺無辜?」
「沒有,」他長嘆一聲,悲哀道:「不過也差不多了。」
靈渚門名氣與日俱增,很快收到了眾多仙門的邀請,而首當其衝的,是百年後唯一能夠與玄皞門抗衡的凌蒼天域,凌蒼門。彼時的凌蒼門不比靈渚門大多少,但凌蒼門掌門親自拜訪靈渚門,以重禮相待,並邀靈渚門共計大事。而那時的靈渚門年輕氣盛,且正當盛頭上,根本沒有把凌蒼門放在眼裡,凌蒼門掌門坐下還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隨便找了個理由將人送了回去。
與此同時,靈渚門無止境地吞併周圍來依附的小門派,妄想一口氣吃成胖子,能與一流大仙門平起平坐。大仙門看在眼裡,表面上不動聲色,實則早已開始忌憚靈渚門。
「阿鯉,雖然現在同你講有些晚,但這些事你還是清楚些為好,如今靈渚門在用的御靈靈獸分為兩種:一種喚做滅生靈,捉到靈獸後用術法滅其神識,使其成為行屍,並在其身上加滿法咒封印,靈力動則動,靈力不動則停,和傀儡術如出一轍;另一種名為同生靈,在自願認主的靈獸身上加上同生咒,與主同生共死,若強行毀咒便會淪為滅生靈,比起滅生靈,同生靈更加靈活,但也更稀有。」
他的話雖然沒有問題,可我還是注意到了蘇木話外的意思,「『如今』是什麼意思?」
「和你說話可比七澤輕鬆。」他道:「同生咒也好,滅生靈封印也好,這些咒法皆出自一個人的手。齊無洛。也就是說……」
來不及等他講完,我的疑問已經脫口而出:「在那之前,用的是什麼咒術?」
得答:「沒有咒術。」
「所以,妖獸倒戈了?」
「不是倒戈,而是在鼎劍大會上,有一隻靈獸暴走了。一時間哀嚎迭起,血濺高台。」
「死了多少人?」
「一共死了十人,都是靈渚門的弟子,據說那隻凶獸對其他門派一點都不感興趣,從頭到尾只衝著靈渚門下手,直到它被在場的弟子合力斬殺。」
突然間的暴走,又單指靈渚一門,說是巧合,我絕不會信。
然吞天之才,若無所囚,必成禍患。只不過,要看清楚吞天的到底是哪一方。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阿鯉。」蘇木抬起眼來,將手上的紙張折好,扔在一旁,「可我們沒有證據。」
「為何不再找找?」
「找到了又如何?對方可是上等仙門,蚍蜉撼樹,螳臂當車而已。經此一事,靈渚門元氣大傷,宣布從此隱世不出,並帶著一干弟子將門派遷往凝霜湖。直到齊無洛和小伯出現之前,靈渚門沒有再碰過任何與御靈術有關的東西。」
而三十年後,玄皞門向所有天域發出通告,鼎劍大會不請三類人:其一心術不正之人,好惹是非挑撥離間,爭強好勝急功近利不擇手段;其二與妖族為伍之人,善惡不分是非不明,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其三驕奢淫逸之人,無才無德寡廉鮮恥,好逸惡勞。」
在玄皞門的時候,我就聽見玄皞門的掌門稱靈渚門為「那個與妖為伍的門派」,其中七分不屑路人皆知,還有三分忌憚埋於深雪。
靈渚門,安靜了太久了。
七澤。
是時候,起來練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