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樹妖阿七(中)
門口的腳步聲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不過是那李煜的罷。
我慢慢將就著身子躺下,順便抹開衣袖看了看身體上的斑點,好在沒了,屋裡的腐臭味也消失得乾乾淨淨的。
門開了,我望見了我此生我都難逃命運的人類。我覺得女英雖美,但也不及李煜來的這般扣人心弦。我也不知道原來我與他的緣分早早就定下了,如此相遇到不過是空歡喜一場。不過,我現在不知道我與他會是如此結局。
我翻了一個身子正對著他,瞧得起勁。到底是人瞧得少了,鬼還是沒有人這般有趣。
「女英,我來看看你。朕聽說了病了,可是好些了?」他站在門口,雖然眼中晦澀不明,但是眼眸里還是存有幾分關切的模樣呢。他雙手背立卻沒有半分傲氣了。
「皇上來看女英,女英覺得很歡喜,女英沒甚大礙,勞煩皇上記掛了。」我佯裝著咳了幾聲,用手帕就了就嘴角。
學的可像?!我與女英待了幾日,女英性子軟糯又是一個事事為他人考慮的女子,說話溫婉的可人兒。待人極好又善解人意的很,連我都覺得她對我來說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學她自然就要學到精髓。
他漫步走了過來,坐在我床邊,身形落寞得很。我將將立起身來,他便把他的頭放在了我的肩上。
如今的情況他那有半分皇帝的樣子,有的只是滿身頹喪倦怠之意。
也是,始北宋開寶四年宋太祖滅南漢他便也成了傀儡皇帝----被困在汴京。
這些我也算是知道的。如今,頹喪也是情有可原。
我等著他開口,言多必失,這點我還是知道的。
既然我答應了女英好好陪著他便要做到,我可不想自己落得一個不好的名聲----食言的小妖精,何況我也算這唐起唐末的『老臣』呢!我怎樣也要罩著些我的後輩。
「朕累了,女英,朕乏了。朕的孩子,朕的娥皇……朕都沒能保住他們。」我看著他的年歲也是而立的中年了,又瞅了瞅自己,不過及笄之年。女英與他的年歲不是差了一點點啊!
他倒在我肩上有些詼諧。我也不能躲開他。便依著他去吧。
「皇上有女英陪著呢,女英一輩子都會陪著你,你不要怕,皇上。女英會像姐姐一般守在你的身邊,」我扶住了他的頭,慢慢勸服著。
「娥皇,不好,不等著朕,獨自走了,留下了我啊。」我轉頭看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眼角的眼淚,頓時不知所措起來,我還沒見過他人哭泣呢,除了女英在我面前哭過。
我忙忙匆匆地蓋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淚水像火焰一般灼燒著我的手,我想甩開但是又不忍看見他這般模樣。
「李煜,你別哭啊!你的孩子不會怨你的,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註定了年限,大唐的年限到了,不是你的錯。這世界本就是如此啊!你不過是無法選擇你的身份而已。」我的話說得多了,倒是有些安慰住他的效果。我肩上的重量沒了。
「你叫我什麼?」他有些吃驚,轉過頭來盯著我,語氣里透著的懷疑和一絲絲的驚喜。
我知道了,莫不是如女英所說----他把我當成了娥皇了。娥皇與女英應該除了年歲不一樣,長相應該也是很相似的。
或許我這語氣與那娥皇有幾分相似吧。
我慌慌地笑了,嘴角牽起來透露了絲絲狡黠。我拍了拍他的肩頭,穩了穩語氣說:「李煜啊,皇上已經不是皇上了,叫你名字親切,喚你姓名不高興了嗎?」我帶著試探,眼睛倒是死死盯著他,怕他發現端倪。
他倒是笑了,笑聲粗粗的,語氣淺淺地說,以後都這麼叫我吧,不要忌諱這些規矩了。
我說,好呀,李煜,李煜,李煜。
我裝起女人來還挺像一回事的,總能討李煜歡心。或許是他太久沒有納妃了吧,所以才對我好得過分了,如今以他的條件倒也是不太容易找到女子願意跟他了。
他不像女英那樣說得那般疏遠,倒是喜歡親近我。我們也常常在夜晚初燈染上時分登上他為娥皇當年修建的舞台上。他要我跳舞,我便跳,我甚至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聽見他吹的曲子便可以隨著韻音而舞動起來。
也許有的時候腦中的記憶會消失的乾乾淨淨,但身體卻不會。
它是那般誠實,它都默默記著----而我卻不知道。
他常常要為我譜曲子,我都應聲說好。反正我要在這如同囚牢的地方守著他,又不能獨自離去看著外面的獨特的光景,聽一聽他譜的曲子也是不錯的,樂著享受。
他改了《念家山》,那首詩原本是他寫給娥皇的。大周后娥皇也為它譜過曲子,如今李煜卻要為我改寫,這倒是讓我受寵若驚了。哦,不,是為女英所改。
女英是不是騙我?女英不是說他不會主動來陪她,只有女英主動的份啊。為什麼我感覺他一有閑時便來我房中。
我有時也在想他是不是腦子不清楚了,把我當成了娥皇了。也是不方便直接問的吧。
不日他又挪在我的房門口,手上端著紅豆糕。我愛吃那玩意,這是我認為在人間最討喜的東西。看著它我也笑的歡喜。
李煜看見我坐在茶桌上『躍躍欲試』的模樣便被逗笑了,他的眼角彎了起來,眼角生了些皺褶。到底還是不那麼年輕了,但是卻也還是吸引著我的眼睛,我望著他就覺得他傻氣得很。他肯定也是這麼想我的,我對他歪了歪嘴。是喚他趕緊過來的意思。
他含著笑走路不急不緩,待他走到我面前時我一把便把他手中的紅豆糕盤一道端在了自己的手裡。
「女英,你嘗嘗,這是朕親自為你做的。」他坐在了我的身邊,眼中閃著期待,讓我無法忽視。
我拿起一塊放在嘴裡。嗯,味道自然是沒有宮裡丫頭做的好,口感也不足。
但我沒有表現出來,我不想壞了他的興緻。至於為什麼,我想對李煜好點,自然把它歸咎在我對女英的承諾上,我可是答應了女英的轉世情呢。
做妖最重諾言!
「好吃,好吃,李煜做的是女英吃過的最好吃的紅豆糕。」我又放了一塊在嘴裡,對他眨了眨眼睛。
他也拿了一塊放在嘴裡,細嚼慢咽著。沒有出聲。
我知道,他的味覺失常了。
日子不久,不過一年後他就會……
有人在我們的飯食中做了手腳,我是妖怪自然沒事,可是他不一樣。他再怎麼樣是個前朝不受人待見的皇帝外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
他快死了,而我幫不了他。我既不能阻止四處對他的惡意,也幫不了醫治他吃下的毒,我只能看著他的生命逐漸消失。
我雖是妖,但我也知道我如何猖狂也不能壞了人間的規矩,這是原則。
若我壞了人妖平衡,我怕死的就不僅僅是他了。我怕死,我---怕---死而已。他對我再好,我也沒有勇氣用自己的一切來保住他,何況,憑什麼。
我懷著一丟丟的愧疚細細打量他臉上的心思,他看著我,笑了。
在我面前,雖然女英的身子年歲小但我怎麼樣也是活了幾百年的,他這三十幾歲的年紀在我看來年輕得很。
面上的表情我也是可以揣測一二的。但他這一笑我到看不出他是什麼意思呢?他可知自己是不是大限將至了。
我也對著他笑了一下,我問他,好吃嗎,他說,女英,好吃,以後我日日為你做。
他沒再稱『朕』了。
是我嗎?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李煜我們一道去歌舞台守日落吧,你彈彈琴,我為你跳舞。
我走在他前面,始終沒有轉頭看他的臉,所以我始終不知他對我是何意。
後來的幾月,我日日都記掛著他,他來找我,我便一日都歡喜;他一日不來,我便一日都憂心。
我知道,這可不妙。
後來又有幾日他都沒為我帶紅豆糕了,我便主動去他房裡瞧他。
他躺在床上沒有什麼氣力了,但他望見了我,眼眸里生了些發光的物什。
我問他,是不是要變成鬼了。
他說,是。
我說化成鬼我也能看得見你。他說,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我不是女英。」我輕聲的說著。
「我知道你不是女英,我知道你是誰。」他粗重地喘息著。他伸出手來牽住了我的手。
「我是誰?」我反問他,我流眼淚了,我也不知道,我流著與女英當時留著一樣的紅色眼淚。
「你是娥皇。娥皇,我這一生陪不到盡頭了,原諒我要---放開你的手了。」他手牽的緊,可眼睛已經睜不開了。
轟的一聲,我倒在了他的身邊。啊啊啊,我竟然抽噎得哭了起來,我終於知道我是誰了,我才不是樹妖阿七,我是他的妻子娥皇啊。
我不是阿七……
這是我怎麼也沒想到的,我不過是當年死得時候不願離開這個凡世,不小心化成了厲鬼附在了這顆古樹上,我被樹妖控制了,沒有了記憶,可是我也教會了樹妖像人類一般生活,它有了人性,而我卻以為自己是妖。
李煜,李煜,他早就知道了,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卻沒有告訴我,我慢慢俯下身子抱住了他,吻著他緊閉的眼睛。
那個含著星辰般光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