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卻只見原先發灰掉皮的牆壁被粉刷一新,白花花的閃眼,新換的雕花縷紋書桌,桌上的高筆筒里齊刷刷的插著各色毛筆,原來拿磚頭墊著的吱吱呀呀的床榻如今更是換成了朱紅雕花大床,床欄上吊著山水畫的素色帳幔,床上鋪著上好的綢緞單子,一條大花綿被整整齊齊的靠在牆邊!
黃夫人看了一遍,點頭笑道:「顧老太太果然是尊活菩薩,怪道姣兒說這兩年多得您老的照顧,實在是感激不盡呢。」
「哪裡的話,只怕姣兒她住不慣,不省心就是了。」顧老太太笑道。
「只這帳幔太素凈,我們這樣吃齋念佛的人用了倒也罷了,姣兒一個嬌齡少女倒顯得寡淡了,你說是不是老太太?」黃夫人指著床幔笑道。
「啊呀,夫人說的極是,老身這就讓人換了。」顧老太太忙隨聲附合。
明兒忙在夫人耳邊說了幾句話,夫人聞言,忙點頭,伏身施個禮,大笑道:」你瞧我這個人,真箇是老糊塗了,原來是跟姑奶奶住在一起的呢,姣兒倒是跟我提過,我竟然給忘了。」
顧老太太紅了臉,笑容略尷尬:「夫人,因姣兒來顧家時年歲尚幼,怕她一個人起居不便,便讓她與我這寡居的孫女兒一塊居住以方便照顧,這一晃幾年過去,當真是個不知不覺,說來姣兒也已經十三歲了,該重新起個房間讓她單獨起居才成體統,讓夫人見笑了。」
「老太太多心了,本夫人倒以為住在一起的好,姣兒跟我住這幾日,也一直誇老太太待她如何好,姑奶奶待她又如何好,只是我這個人糊塗,一見這些不合宜的東西,就忘了事了。」黃夫人帕子半掩嘴,哈哈笑道。
老太太陪笑點頭,說些奉承的話,才把這事丟過去。
顧家準備了飯菜,黃夫人只是不肯留下,把著阮姣的手說了半日話,便要離開,又怕她不省心,非要留兩個丫頭給她使喚。
阮姣死活不肯,夫人卻不同意,好說歹說,把老太太也叫了來,方才同意只留下豆草一個,豆草是本地人,也同意留下跟著阮姣,這才罷休。
老太太又與黃夫人客氣半日,要她留下吃飯,黃夫人推辭半日不肯,出門上了馬車,戀戀不捨的離開。
黃夫人頭腳走,老太太後頭便吩咐李忠余勝他們把她正房旁邊那間靜室收拾出來,讓顧小鳳搬到那裡去,把屋子讓給阮姣一個人住。
阮姣哪裡肯讓她如此這般,費了好些口舌,方才讓她打消了念頭,答應讓她跟姑奶奶一處起居,老太太卻硬是把床幔換成了粉紅色的輕紗才肯罷休。
直鬧到劉嬸進來請示何時開飯,才覺妥帖。
顧老太太拉著阮姣的手,來到餐廳,讓她坐在自己左手邊,親與她布碗箸,笑道:「姣兒,多吃點兒,我讓老二去鎮上買了你最愛喝的豆花兒。」
阮姣嘴上客氣著,覷眼打量著在坐各人。
自回來后便跟夫人和老太太在一起,夫人眼中除了她和老太太,本無別人,因此她也不得空與眾人打招呼,如今倒是得了閑,能夠好好瞧瞧了。
劉氏還是穿著家常麻布衣衫,形容枯槁,半個死人一般,封氏想是知道今兒黃夫人來,穿的倒是光鮮亮麗,只是一臉倦容,兩隻大黑眼圈子,脂粉倒是塗了不少,只是蓋不住。
顧小鳳倒還是原來的樣子,平平淡淡的,沒有什麼改變。平兒不在飯桌上,也不知去了哪裡,只沒見著。
大爺說身子不好,不吃了,二爺不在家,大家要動筷子的時候,文秀一手扶著個小丫頭,一手撫著肚子,笑嘻嘻的走進來,意氣風發的模樣。
「啊呀,老太太,吃了保胎葯略打了個瞌,沒想到晚了,有罪,有罪。」說著便在老太太右手邊的空位置坐下來。
「你這孩子,告訴你多少回了,身子不爽利,就在炕上歇著,我讓丫頭們把飯菜送過去給你吃,來回跑什麼,當心動了胎氣!」老太太嗔著她的語氣,眼神卻是滿滿的愛惜之意。
「這幾劑葯下去,倒覺得好多了,哪敢勞煩老太太總是惦記著我,姐姐們老是伺候著我,我於心不安吶,況大夫也說了,多走動走動對生產有好處。」文秀笑道。
「托姣兒的福,老二今兒弄了一桌子山珍海味回來,趕緊吃,以後怕沒有這樣的好時候!」老太太伸手戳她額頭下,吩咐大家開動。
大家鴉雀無聲的吃飯,吃畢,獻上茶來,喝茶消食,阮姣因問二奶奶平兒為何不見,二奶奶見問,訕訕的笑一聲,垂頭喝茶,老半天才笑道:「那丫頭,別管她,由她鬧去,難道鬧上天去不成!」
阮姣不知其意,正要再問,顧小鳳偷偷拽她一把衣袖,朝她施眼色,不讓她說,她也只得作罷。
喝完茶,老太太要歇午覺,眾人便各自散了。
阮姣隨顧小鳳回到屋裡,豆草上前侍奉,阮姣便笑道:「豆草姐姐,你家不是在十里坡?這兩年在縣上做事,想是不得空回家吧?如今正好有空,回去瞧瞧罷了。」
豆草手裡拿著扇子給她扇風,邊笑道:」可不是有兩年沒回去了,去年我兄弟去縣城買糧,在門口見過一回,也沒說過幾句話,終究不知家裡怎麼樣了。」
阮姣過去開了箱子,拿個包袱包了兩件衣裳,又拿了些碎銀給她,笑道:「拿著這些,別嫌少,等我賺了錢,再多給你些,趕緊回家看看,住幾天再回來。」
「小姐你?」豆草手裡捧著包袱,一時怔住,說不出話來。
阮姣伸手抱住她的腰,笑道:「我的好姐姐,咱們也在一起混了半個多月,你豈有不知的?我哪裡是個需要人伺候的人,你只管回家住去,什麼時候住夠了再回來,我是想你的,不會放你回家的,你的賣身契可還在我這裡,真想回家,也得再回來取一趟是不是?」
豆草方才露了笑來,點頭道:「那就多謝小姐的好意,豆草也不跟你客氣,這就走了,少則一天,多則三天,奴婢也就回來了,我就是惦記著家裡的老娘,走的時候她就一身的毛病,如今也不知怎麼樣了。」
阮姣和顧小鳳將她送出門去,轉回來,只見平兒一瘸一拐的到井台邊打水,見了阮姣,站住,淚珠子卻似斷了線的珠子,滾下腮來。
「你這是怎麼了?」阮姣吃一驚,走過去問她。
平兒見問,把手裡的銅盆丟到一邊,索性嗚嗚哭起來。
「怎麼回事,你倒是說呀!這怎麼還瘸了?難不成是被誰打了?」阮姣拉著她的胳膊,急聲問道,一隻手扯開她的裙袂,去看她的腿。
「進屋再說。」顧小鳳過來叉著平兒的腰,與阮姣一起將她扶進屋裡。
阮姣將她摁到椅子上坐了,蹲下身去扒拉她的褲子,兩條腿卻是好好兒的,光滑水嫩,並無一點傷痕。
「倒底是怎麼了?」阮姣目瞪口呆,半晌,問一句。
平兒只顧哭,並不回答她,倒是坐在床邊的顧小鳳重重嘆口氣,指指平兒的雙腳。
「原來是崴腳啦!」阮姣噓口氣,笑道,伸手脫了她的鞋子,卻是倒吸一口涼氣,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弄成這樣的?這卻不能夠!怎麼還包成這樣,豈不是要出人命!」
阮姣咬牙道,去扯她腳上的裹帶。
平兒縮回腳,不肯讓她解,越發哭的哽咽難禁。
「阮姑娘,你也不知道了吧?今兒我特意細細的瞧了黃夫人那雙腳,竟比我這做粗活的人的腳還要大,不也沒裹?就那麼穿著繡花鞋子?人家可不是官夫人?現如今可還是大官夫人了呢!」顧小鳳恨聲道。
「姑奶奶,倒底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把腳指頭都折斷了弄成這樣捆起來,你倒是明白說!」阮姣鼻頭滲出汗珠來,焦急的問道。
「阮姑娘,都是因為那個文秀,跟我爹說什麼城裡的大家閨秀們如今都時興裹腳,腳裹的越小,嫁的就越好,她村裡有個小娘子,長的一般,卻只裹了一雙三寸金蓮出來,走起路來搖曳生姿,被路過的大家子看中,一夜之間變成誥命夫人,家裡人因此都穿金戴銀,揚眉吐氣,沒多久便都跟著閨女搬去京城了,真正是慕煞旁人……」平兒抽抽噎噎的開口說道,話未講完,被顧小鳳搶了去:
「二奶奶聽說,這就瘋了,非逼著平兒裹腳不可,誰攔著都不聽,老太太氣的也不管了,她自己的閨女,別人說了也不算,由她自己作主好了。」
阮姣瞧著平兒那雙變了形的腳和那滲著血絲的裹腳布,心裡一陣氣惱,盤膝坐到地上,不顧平兒反對,一頓將那裹腳布扯了去。
「你要早回來兩天還好,料你要是攔著,她也不好說什麼,這會子卻是晚了,都裹了四五日了,腳指頭該斷的都斷了,罪都已經遭了,就是現在解開也無濟於事。」顧小鳳疼惜的說道。
「我去請個大夫來,讓他給你把腳指骨接上,這是什麼勞什子的玩意兒!什麼人竟會生出這樣殘害人的主意,真正是讓人氣惱。」阮姣怒聲道,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要出去。
顧小鳳攔腰抱住她,將她拖了回來,口中嚷道:「我的親親好姑娘喲,出去住這幾日,這脾氣倒是越來越暴躁了,這卻使不得,如今黃老爺夫婦怕是早已經啟程去了江蘇,咱總得在這家裡繼續過活不是!你倒逞的什麼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