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阮姣回來,把東西與劉嬸交割明白,將剩下的銅錢給了她。
劉嬸嗔著她:「你這孩子,錢袋子呢?」
「大約是掉了,管它呢,錢夠數就行了。」阮姣笑道,從袖裡將出一塊蜂蜜棗糕來,遞給她。
劉嬸一愣,朝她腦袋上便是一巴掌,怒道:「瘋了你!多花十文錢到時候對不起帳來,又討一頓打!」
阮姣朝她翻翻白眼:「劉嬸你好記性,哪裡對不起帳來了,剛才不是都交割明白了。」
劉嬸看看手裡的錢,再數一遍,疑惑的抬眼望著她。
「集上遇著個婦人,替她化了個美妝,人家給的賞錢,看你平時照顧我,沒什麼孝敬您,你不是一直念叨這輩子怕也吃不上一塊這樣的糕嗎?這可不用一輩子了,快嘗嘗,好吃不?若是好吃,我集集買與你吃。」阮姣笑道。
「當真?」劉嬸一臉不信,又質問她一遍。
「劉嬸,我何時跟你講過假話?我會化妝這你知道的呀,平兒平時的妝容不都是我給她畫的么?練出來了。」阮姣笑道,掰了一塊糕往她嘴裡送。
劉嬸只得張嘴接了,卻吃出一泡子眼淚來。
「咋啦?不好吃?」阮姣見她流淚,心中一驚,忙問道。
劉嬸展袖拭淚,搖頭:「你這傻丫頭,我平日里拿你當丫頭使,你對我這麼好卻是為何?我卻是不能照應你的,也幫不得你什麼忙。」
阮姣笑一聲,也自掰一塊糕放到嘴裡,笑道:「我當什麼事呢,原來是為這個,我就這樣的命,怨不著別人,再說了,我也不會一輩子這樣下去,總有出頭的一天,等我有了出息,認你做乾娘,讓你當個老太太一樣的老封君,雇十個丫頭伺候你。」
劉嬸朝地上啐一口,罵:「扯談!我也得有那命!白日做夢呢,死丫頭,趕緊撿豆子去,中午點名要喝青豆排骨湯呢,這還沒怎麼著,就這樣,要是成了,還有別人的好日子過!」
阮姣情知她抱怨的是平兒,也不回話,嘻嘻笑著去院子里撿豆子,撿了不到半碗青豆,只聽大奶奶房裡傳來嗚嗚的哭聲兒,不由伸長脖子往那邊瞧去,一會兒,屋裡又傳來大老爺的咆哮聲和砸東西的聲音兒。
阮姣垂下頭,繼續撿她的豆子,這一準又是大老爺管大奶奶要錢,大奶奶不給,又鬧起來了。
阮姣撿著豆子的工夫,見大老爺怒氣沖沖的步出門來,又回頭指著屋裡罵:「動不動就尋死覓活,死了倒好,我另娶一個賢慧的,也省得天天這麼鬧!趕緊去死!死了清靜!」
說罷,大踏步出了門,頭也不回。
阮姣望一望那邊敞開的門,隱約能聽著裡面的哭聲兒,心想著進去勸勸,卻又暗自嘲笑自己自作多情,這大奶奶也未必把她放在眼裡。
又撿了幾粒豆子,心中卻終是不安,那屋裡的哭聲卻又不聞,便起身走過去,趴在門口透過帘子朝裡面瞅去。
這一瞅,倒是五魂丟了四魄,一步跨進去,卻跌坐在地上,手撐著地後退兩步,直著嗓子大叫:「救命啊!大奶奶上吊啦!」
正在院子里掃地的張勝聞聲趕了進來,撿個凳子站著將掛在樑上的大奶奶抱了下來,緩過神的阮姣忙爬起來,幫著張勝一起將她撮弄到炕上躺好。
待眾人慌慌張張的叫了大夫來,大奶奶業已經醒了,面朝里躺著,不言不語,只顧流淚。
大夫瞧過,開了劑方子,說聲無大礙,便要告辭。
老太太付了診金,命張勝好好將人送出去。
大夫走出屋去,老太太的面色跟著沉下來,冷聲問道:「老大家的,這又是為什麼?老婆子我缺你吃是缺你穿了?你尋這條道來給我沒臉?」
大奶奶輕聲抽泣著,不言語。
一直趴在炕邊盯著娘親的顧准抽抽噎噎的回道:「老太太,爹打娘,拿硯台打娘的頭,把娘的額頭都磕出血了,搶了娘的錢就跑,娘也是氣不過才做出這等事來。」
豈料老太太聞言,臉只一冷,哼一聲:「一個婦道人家,丈夫還在,怎麼能夠管著家不給男人錢使呢?是你娘的不是。」
一邊的阮姣心裡苦笑一聲,這是什麼邏輯?難道女人就該累死累活的賺錢養活這吃白食的男人不說,還不能有一句怨言,不能管著自己賺回來的錢了?這是真拿女人當牛作馬呢!
「老太太,娘日夜綉針線,手指頭個個被綉針捅的稀爛,這才賣了綉活兒,原指望拿這些錢給我們哥倆兒做兩套新衫子,爹見了錢,非要拿去宴請同窗,他那些同窗哪裡有個真心跟他交往的,都是些酒肉朋友,還望老太太給娘作主。」
顧准下炕來,跪到老太太腳下,哭著求她。
老太太的臉色卻越發的陰暗,冷笑一聲:「準兒,你快起來吧,小小年紀倒是挺記著住話兒,這些話卻都是誰教你說的?」
「回老太太,沒人教重孫兒,重孫兒說的都是真事兒。」顧准哭著磕頭。
老太太從椅子上站起來,拍拍手,猛的點頭,冷笑:「也罷,是我這個當家的沒教育好兒孫輩,讓媳婦們跟著受委屈了,老婆子我這就去菩薩面前請罪,讓她寬恕我的罪過!」
劉氏從炕上翻身起來,朝老太太跪下,聲音嘶啞的分辨:「老太太息怒,休要聽準兒胡說八道,孫媳婦從來沒這樣抱怨過。」
「行啦,別在我面前演戲了,也不是頭一回尋死,我念著你們家兩個小子,每月的分例已經比二房多出一吊錢來,還要怎麼樣?這些錢可都是從我和太爺的分例里扣出來的,不佔著公中的便宜,這卻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和太爺還不被人家的唾沫星子淹死?這心已經偏的沒邊了,還能怎麼樣。」
老太太長嘆一聲,操起手,拉起跪在地上的顧准,走出屋去。
劉氏癱倒在炕上,獃子一般,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滾下腮來。
一直站在牆邊的阮姣心裡難過,又不好上前勸她,只慢慢的退了屋子,卻不肯就走,立在院子里不遠處的牆根下往屋裡面瞄著,怕她再尋死志。
卻只見老太太貼身丫頭子菊花自屋裡出來,端著張長臉,朝二房屋裡去,一會工夫出來,又朝姑奶奶的屋走去。
」菊花姐,姑奶奶不在,大清早起床就到鄰居家描鞋樣子去了。」阮姣在她身後喊。
她回頭瞧她兩眼,點點頭:「那就麻煩阮姑娘把姑奶奶叫回來唄,我這還要叫上張勝一塊兒去廟裡請太爺回來。」
阮姣答應著隨她一起出門,輕聲問:「怎麼都要叫回來?有事?」
「這卻不能夠知道,不過看老太太的樣子是被氣的夠嗆。」菊花回她一句,自去找張勝。
阮姣去隔壁孫大娘家把顧小鳳叫了回來。
顧小鳳問她啥事,阮姣便把大奶奶上吊的事告訴了她。
她怔半晌,笑一聲:「這個嫂子也真是,知道自己嫁妝少娘家人口稀,又沒個親兄熱弟的撐腰,倒是鬧什麼鬧,她進我們家,本就是高攀,不抱著小腳安安分分做人,倒就是個鬧,有甚好處?苦的還不是自己?」
「我倒覺得這一回是大爺不對,給孫少爺做衣衫的錢也搶。」阮姣低聲嘟囔一句。
顧小鳳一聲冷笑:「男人再不對也是男人,家裡的錢得由著他們使,咱們女人能怎麼樣?還不得受著,難道能翻了天?「
阮姣不想跟她繼續說下去,當初顧小鳳嫁到隔壁鎮的王財主家時,帶走的嫁妝著實在這方圓十餘里之內傳成美談,有兒郎的人家都扼腕嘆息,沒福氣娶到這樣有錢的媳婦,
可好事不長,顧小鳳成親不過半個月,新郎竟被自家養的牛踩死了!那些羨慕的人家這時節就都變成了看笑話的,偏生王財主家找個算命的回來說,這顧小鳳命中帶煞,專克夫家,先克丈夫,接著便是公婆,再接著連伯叔甚至出了嫁的大小姑子都一概不能倖免。
王財主家因此劫了她的嫁妝,要將她賣入青樓。
老太太不捨得自己的孫女兒受苦,情願掏錢又將人討了回來。
「阮姑娘,沒聽菊花說是什麼事這麼勞師動眾的,連太爺都要請回來?」顧小鳳問著阮姣。
阮姣搖搖頭。
說話間,人都請齊全了。阮姣本想回屋做會兒綉活兒,卻被菊花也叫到了老太太屋裡,說讓她也聽聽。
阮姣心裡打鼓,他們家的事倒跟她有什麼關係,竟然要她也來。
老太太端端正正的坐在炕上,面色威嚴的望著站著的眾人。
她的親生兒子太爺顧平順穿一身道袍,留著長髯,朝上作一輯,言語卻頗不耐煩:「母親,兒子現已經皈依佛門,不聞凡塵俗事,若只是家務事,恕兒子無理,這就告辭了。」
「若你從此以後不再領顧家的月例分子,那你現在就可以走了。」老太太冷聲道。
顧平順被老太太嗆了一口,一下子漲紅了臉,嘿嘿無言的去椅子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