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就業有多難(二)
第一章(二)
6
高二那年,陳鳴鶴暗戀一個叫沈玉杏的女孩。她是學音樂的,歌唱得特別好聽,長得也漂亮。為了討得沈玉杏的芳心,陳鳴鶴經常買一些小禮物,候在沈玉杏去教室的路上送給她。陳鳴鶴一表人才,是學校里數得著的帥哥,家裡又有錢,出手非常大方。一來二去,沈玉杏對陳鳴鶴也有了好感。
沈玉杏生日那天,陳鳴鶴花大價錢買來一把小提琴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沈玉杏。這件事很快在校園裡傳開,兩個人的戀情也公之於眾。
沈玉杏和陳鳴鶴同級,不同班。
沈玉杏班裡有個叫徐海順的男生,也一直暗戀沈玉杏,給她寫過幾封求愛信,她都沒理會。他卻整天死乞白賴地纏著她,還恬不知恥地逢人就說,沈玉杏是他的女朋友。
徐海順長得人高馬大,身體素質特別好,是球場上的驍將。別看他學習成績很差,可憑著身強力壯,籠絡一幫愣頭青,自稱「拳頭會」,經常打架鬥毆。徐海順善於偽裝自己,在同學們面前凶神惡煞似的,可在老師面前卻裝成一副很老實的樣子,嘴巴又格外甜,因此,儘管他經常做壞事,老師對他的印象卻還不錯。
徐海順打起架來,出手特別狠,在學校里是人見人怕的活閻王。
得知陳鳴鶴和沈玉杏的事後,徐海順彷彿被人摁進醋缸喝了個肚兒圓,氣得哇哇直叫,決定給陳鳴鶴一點顏色看看。
那天周末,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徐海順領著一幫弟兄在一條偏僻的老街上攔住陳鳴鶴。看到徐海順那張青石般的臉,陳鳴鶴頓時明白了。別看徐海順人高馬大,若是一對一,或許陳鳴鶴也不會懼怕他,畢竟他也是班裡的體育生。可是,他面對的是十幾個人。
好漢不吃眼前虧。陳鳴鶴停住黑色山地車,笑吟吟地說:「徐哥,有什麼事?這麼興師動眾的。」
徐海順眼皮都不挑一下,憤憤地說:「什麼事你心裡比誰都清楚,我今天就想揍你!」說完,他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揪住陳鳴鶴的衣領。陳鳴鶴頓時嚇壞了,看了一下四周,除了徐海順等人,沒有一個人影。
陳鳴鶴開始後悔不該一個人走這條偏僻的街道。
徐海順喘著粗氣,牙齒咬得嘎嘣響。
陳鳴鶴嚇得話都說不成溜,說:「徐哥……有事好商量……我請客……怎麼樣……」
徐海順猛地用力一推,陳鳴鶴後退幾步,重重地摔倒在地。徐海順惡狠狠地說:「有錢就了不起呀?在我這裡錢不好使。弟兄們,給我上,揍他!」他一揮手,十幾個身強力壯的男生,惡狼一般圍住陳鳴鶴。
陳鳴鶴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難逃,只好閉上眼睛,兩手抱頭,聽天由命。
就在緊要關頭,陳鳴鶴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喊道:「海順,住手!」
聽見喊聲,陳鳴鶴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睜開眼睛,循聲望去,見馮家偉騎一輛老式自行車疾駛而來。看到馮家偉的一剎那,陳鳴鶴心頭一熱,淚水差點兒落下來。
憑馮家偉一個人是救不了陳鳴鶴的。可是,馮家偉是徐海順的表哥,有這層關係,足以讓陳鳴鶴化險為夷。
馮家偉氣喘吁吁地來到近前,說:「海順,鳴鶴是我同學,快住手。」
徐海順瞪著豹子眼,臉上的橫肉突突直抖,似乎不買馮家偉的賬,說:「表哥,你不了解事情原委,最好不要管這閑事,站到一邊去!」
馮家偉厲聲說:「不管什麼理由,打架都是不對的。你們趕緊離開這裡,待會兒要是被老師看見,麻煩就大了。」
徐海順鐵青著臉,不為所動,說:「表哥,別的事我可以聽你的,這件事誰說情也不行。即便老師來了,我也要先把這小子揍完再說!」說完,他沖陳鳴鶴撲過去。
陳鳴鶴以為馮家偉來了,麻煩就過去了。見馮家偉勸不了徐海順,他平靜下來的心,又猛地提到嗓子眼兒。
馮家偉見勸不住犟脾氣的徐海順,急了。他知道,徐海順因為什麼事對陳鳴鶴髮難,也清楚阻止住徐海順有多難。
對於男人來說,什麼事都可以坐下來商量,唯有涉及女人的事不能妥協。涉及女人的事,在男人看來,猶如國家的主權受到了侵犯,是絲毫不能讓步的。尤其像徐海順這樣蠻橫不講理的人,在女人問題上更是寸土不讓。此時此刻,想讓他放下拳頭,難如上青天。
馮家偉倒吸一口冷氣,知道若不及時制止瘋牛一般的徐海順,後果不堪設想。徐海順大步流星地衝過來,陳鳴鶴早已嚇得兩腿篩糠。
見勢不妙,馮家偉快步追上去,伸開雙臂擋在陳鳴鶴面前。
徐海順的眼睛瞪得像鈴鐺,吼道:「表哥,你閃開!」
馮家偉搖搖頭,說:「不!」
徐海順吼道:「你閃開!」
馮家偉很堅決:「不!」
徐海順眼裡流露著猩紅的凶光,說:「你再不閃開,連你一塊揍!」
馮家偉毫不退縮,說:「你敢!你若是揍了我,我就到姨夫那裡告你去。」
馮家偉原以為把徐海順的老爸搬出來,能鎮住徐海順。可是,貌美如花的沈玉杏已經讓徐海順變得喪心病狂。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將拳頭打在陳鳴鶴的臉上。
見馮家偉鐵了心護著陳鳴鶴,徐海順手一揮,幾個男生猛虎下山一般衝上去,拖死豬似的架起馮家偉,拖到路邊。
陳鳴鶴完全暴露在徐海順面前。徐海順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惡狠狠地把拳頭舉起來。
陳鳴鶴痛苦地閉上眼睛。
這時,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馮家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喊道:「海順,表哥給你跪下了,你就放過鳴鶴吧!」事情來得太突然,驚得在場所有人呆若木雞。
男兒膝下有黃金。有道是跪天跪地跪父母是理所當然的事,現在表哥給表弟跪下,這可是稀罕事兒。
跪在面前的是和自己從小玩到大的表哥,即便是鐵石心腸,這一刻也會被感化的。徐海順的拳頭終於落下來,快步向前,說:「表哥,快起來!」
馮家偉說:「你不放過鳴鶴,我就不起來!」
徐海順無奈地搖搖頭,說:「表哥,你這又何必呢!」他看一眼六神無主的陳鳴鶴,「你走吧!」
陳鳴鶴如同一隻從槍口下僥倖逃脫的兔子,跨上山地車倉皇而逃。直到陳鳴鶴走遠,馮家偉才從地上站起來。
這件事過後,陳鳴鶴總感覺虧欠馮家偉,也知道這是一筆永遠都無法償還的感情債。馮家偉為了救他,連男人的尊嚴都放棄了。一直以來,他始終對馮家偉有一種很特殊的情感。
因此,馮家偉找工作有困難時,陳鳴鶴主動要馮家偉到自己公司上班,並不奇怪。
人的情感非常豐富,不論恩惠還是怨恨,一旦烙在心上,是很難忘掉的。
7
聽到陳鳴鶴讓馮家偉去他的公司工作,並且入職就當經理,馮母驚喜得從馬紮上站起來,接連說了幾聲好:「讓家偉明天去上班,行嗎?」
陳鳴鶴笑眯眯地看著馮母,說:「當然可以。」
可是,馮家偉一臉茫然,臉上沒有半點喜色。
陳鳴鶴愣愣地看著馮家偉,問:「家偉,難道你還有什麼要求?儘管說,我會盡量滿足你。」
馮家偉兩手抱頭,緩緩地閉上眼睛后又睜開,沉默片刻,說:「鳴鶴,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想去你那兒。」
陳鳴鶴臉上的笑容倏地不見了。馮母快步走到馮家偉身邊,說:「這孩子,鳴鶴好心好意讓你去,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你若是嫌棄鳴鶴的公司小,先暫時干著,等有合適工作再走也行啊,總比在家閑著強吧!」
馮母的這番話,很有道理,一個大小夥子總閑在家裡算怎麼回事呢?
陳鳴鶴也站起來,說:「家偉,我現在缺人手,的確需要你的幫助。不錯,我的公司是小了點兒,可是,什麼時候有更適合的工作,你隨時可以走,我肯定不難為你。」
陳鳴鶴把話說到這份上,按理說在目前狀況下,馮家偉會重新考慮的。況且,馮母和陳鳴鶴的話句句在理。
可是,馮家偉想都不想,說:「鳴鶴,我找工作的事不著急,什麼時候有合適的工作再說吧。」
送到嘴邊的就業機會,馮家偉卻踢足球似的踢得沒了蹤影。
馮母的鼻子早已氣歪,手臂抖來抖去,說:「你怎麼不識好歹呢!」
陳鳴鶴十分了解馮家偉,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也知道再勸也是徒勞。於是,他看一眼即將暗下來的天空,說:「好吧,家偉,什麼時候想來我這裡,我隨時歡迎。天晚了,我要走了。」說完,他站起身。
馮母一個勁兒地留陳鳴鶴吃飯,馮家偉卻一聲不響地跟在陳鳴鶴身後。
其實,馮家偉心裡也挺矛盾,也知道暫時去陳鳴鶴公司上班是不錯的選擇,他卻一口拒絕了,究竟什麼原因,他一時也說不清。
這個決定,馮家偉是在一瞬間憑感覺作出的。那輛黑色桑塔納轎車疾駛而去,一股濃濃的汽車尾氣味道鑽入馮家偉鼻孔時,他才恍然生出一些悔意。
馮母唉聲嘆氣地做晚飯去了。
馮家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這時,他才從雜亂無章的思緒里找出拒絕陳鳴鶴的真正原因。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還是因為面子。
上學時,馮家偉是班裡的尖子生,陳鳴鶴是下等生。如今,自己是名副其實的大學生,陳鳴鶴卻連大學的門朝哪開都不知道。他辛辛苦苦讀了四年大學,畢業后卻給陳鳴鶴打工?雖然兩個人是要好的朋友,等自己上了班,怎麼說都得聽陳鳴鶴的調遣。若是昔日的同學知道這件事,自己的臉面該往哪裡擱呢?
大概是這個原因,他才在不做任何考慮的情況下,拒絕了陳鳴鶴的一片好意。
「面子」這東西,雖不能當飯吃,有些人卻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為了面子,寧可忍飢挨餓,也放不下自己的虛榮心。
8
吃晚飯時,馮母將陳鳴鶴來過的事,說給馮父。
馮父脾氣暴躁,不等馮母聽完,便把手裡的瓷碗摔在地上,指著馮家偉質問:「這麼好的機會你都不去,你一個農家娃兒究竟想要啥樣兒的工作?」
馮家偉看見父親額間的青筋突突直跳,後悔自己不該那麼快就拒絕陳鳴鶴。
馮家偉將頭埋於十指之間,一句話也不說。
發了一通火,馮父終於喘著粗氣坐下來。
馮母說:「家偉,鳴鶴不是說隨時等你消息嘛,要不,明天你再去跟鳴鶴說說?」
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馮家偉原本就是一條道跑到黑的犟驢,讓他掉頭再去找陳鳴鶴,儘管兩個人關係非同尋常,他還是做不到。
院子里如深井般沉靜。馮家偉緩緩站起身,低聲說道:「我不去。」說完,他快步進屋,栽倒在床,用被子蒙住頭。
窗外的長吁短嘆聲,讓馮家偉的心撕扯一般疼痛。
因為這件事,一家三口人陷入冷戰。原來和父母無話不說的馮家偉,現在感覺和父母之間出現一層莫名的隔閡。讓他開始討厭這個曾經讓他感到無限溫馨的家,心中頓時萌生出快點離開家的念頭。這個念頭隨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強烈。可是,走出這個家門,他如同風中的蒲公英,除了流落街頭,實在無處可去。
苦悶的日子過得總是格外慢,每一天馮家偉都在煎熬中度過。
9
已是初冬,天氣冷起來。
地里的莊稼收割完畢,農家人開始閑下來。
寒冷的冬季對農家人來說,最為清閑,可以睡懶覺,也可以在大白天看電視、打撲克。這段時間對他們來說,如同上班族的雙休日。農忙季節農家人是沒有星期天的,每天忙碌,冬天他們才集中休息。可是,農家人不喜歡閑著沒事做,因此,漫長的冬季並不會討得他們歡心。
午後,馮家偉躺在床上看《三國演義》。其實這本書他已看過許多遍,可一有空還是翻看。他從不用書籤,隨手一翻,翻到哪兒就看哪兒,看到哪兒就算哪兒。儘管如此,每次他都能看得著迷。在他看來,這似乎是一本永遠都讀不完的書。
風很大,門「咣」地響了一下。馮家偉合上書,透過髒兮兮的玻璃窗,看見母親拎著一個包裹急匆匆地走進來。
今天上午,馮母去馮家偉的姐姐馮娟家了。馮娟嫁到鄰村,距離不是很遠。天冷,馮母步行去的。
馮母還沒進屋,就大聲喊:「家偉,你的工作有著落了!」
一定是母親帶回好消息,馮家偉來不及穿棉襖就跑出來。
母子來到屋裡,馮母喝口白開水,喘息片刻才說:「你表舅那裡有消息了,他正好缺一個管賬的,聽說你大學畢業還沒工作,想讓你去。你表舅還說,想干那份差使的人多得數不過來,他讓你去,因為自家人用著放心。管錢,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馮家偉往火爐里加炭,問道:「表舅說工資的事了嗎?一個月多少錢?」
馮母睨視他一眼,說:「讓你去管錢,還能少了你的工資?你表舅心地好著呢,虧待不了你。他還說盼你早點去上班。要不,你準備一下,明天就去上班,怎麼樣?」
自從進入冬季,馮父和馮母天天待在家裡,沒日沒夜地嘮叨,這個家早讓馮家偉厭煩透了,恨不得早點離開這裡。因此,他毫不猶豫地應下來。
見馮家偉爽快答應了,馮母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馮家偉的表舅是一家飼料加工企業的老闆。公司有百十號人,陳鳴鶴的公司才二十來個人。再說,去表舅的公司上班,不會涉及「面子」問題。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表舅以前是公務員,在政府部門工作,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機關。前些年,社會上颳起強勁的「下海風」,表舅頭腦一熱便辭掉工作,一頭扎進商海里。
表舅剛下海那陣兒,親戚朋友都埋怨他不該草率地把手上的金飯碗丟掉。馮家偉記得,為表舅的事,母親往表舅那裡跑了若干趟,勸他回機關上班。
表舅是個有主見的人,豈是馮母能說得動的?每次回來,馮母都唉聲嘆氣地說:「原本指望表哥日後能混出點兒名堂,等家偉大了,也能沾一點兒光。誰曾想他居然把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工作辭掉了,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
事實證明,表舅當初的決定是對的。現在,表舅的公司在北陽區小有名氣,很有發展前景。可是,時至今日,馮母仍然說:「表哥當年若不辭掉工作下海經商,說不定現在已經當上副區長了。若是這樣,家偉的工作也不用犯愁了。」
馮家偉暗自納悶,也不知母親怎麼想的。現在表舅公司的總資產有幾千萬元,難道還抵不上一個副區長?要知道,那時公務員月工資才幾百元錢。
大概是受封建思想的影響,有些人對經商的確存在一些偏見。一個人錢掙得再多,在他們看來,也不過是下九流。只有那些當官的人,才值得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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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健,作家,山東廣饒人。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假如讓愛多等一天》《一起走過那年的雨季》等。《同學會》曾獲黃河口文藝獎,黃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見於《小說月刊》《青年博覽》《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最文摘》《新民晚報》《博愛》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選《名家微型小說精品》《中學生成長經典書系》《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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