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大限至(五)
到了午後,靈棚搭成,沈稼夫從外頭請的扎彩工也扎出金山銀山、童男童女、開路鬼、高馬、壯牛、肥羊、寶轎、深箱、頂櫃等物,全部挨著牆邊,以備發引當日焚燒。(第八區)
陳芸和陳氏商量過後,頓時心中安定,連忙召集了府里的丫鬟、僕婦,對著花名冊點了人數,然後本著公平公正,給每個人分派活計,力求職有所當、各司其事。
下人們倒也規矩,不鬧不搶,老老實實接了差事。
陳芸怕他們當面一套、背面一套,又將規矩提前講明,以防人頂風作案,令自己為難。
如此到了黃昏,西山薄暮,連綿不斷的彩霞浮在空中,遙不可及而讓人心生嚮往。
入夜,闔家聚在樂壽堂里用飯。沈母經了喪明之痛,心裡大不自在,除了動嘴詢問和喪禮有關的事情,額外不多說一字。其餘人見了這副情狀,更加不敢張揚,一概愔愔無言。
飯畢,沈母早早回房歇息,沈稼公兩兄弟領著沈衡、沈翼、沈復三兄弟到外書房議事,周吳陳三夫人也聚在一處說話,隨座又有林姨娘、洪姨娘、藍姨娘、陳芸四人。
周夫人一想到晚年守寡,不禁悲從中來,展念又想到曾經的繾綣時光,越發心不能支,道:「我早知老爺不能長壽,只是沒料到他居然這麼早就去了,真是天意難料!」
吳夫人隨口勸了句:「這天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誰又能料得准自己的命數?大嫂也別太傷心了,好歹撐過大哥的喪禮,以後咱們妯娌多多來往,總不至於太寂寞!」
周夫人一聽這話,更加神情凄慘。
陳氏也勸:「大嫂便是想著晴丫頭那裡,也得打起精神,更何況還有個小外孫呢!」
周夫人聽到外孫二字,不由心下一動。
這時,一個身穿緋紅比甲的丫鬟神色慌張跑了進來,道:「稟太太,姨娘觸牆亡了!」
陳芸吃了一驚,忙問:「好端端怎麼出了這種事?」
那丫鬟抬頭看了陳芸一眼,正欲開口,卻被陳氏搶先一步,道:「顧姨娘死殉大老爺,其情可憫、其志可歌、其為可泣,你還不快去二老爺、三老爺那裡為你主子討名聲?」
丫鬟呆了一下,見陳氏死死瞪著她,慢慢反應到什麼,趕緊扶腿起來,慌裡慌張又往外跑。
吳夫人曉得顧姨娘的遭遇,不由颳了周夫人一眼,卻見周夫人正滿眼感激地望著陳氏。
底下,洪姨娘多嘴饒舌,拉了就近的林姨娘問:「真是奇了怪了,前頭一年多沒見顧姨娘了,本想在喪禮上撞見她,好好和她敘敘舊,哪成想她居然一夕沒了,真是始料未及!」
林姨娘冷冷道:「她犯了瘋魔,整日神神道道的,死了倒也乾淨,勝過看人臉色!」
洪姨娘
原以為大家同是如夫人,怎麼也該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萬沒想到林姨娘這般漠然態度,於是心下鄙夷,道:「話雖如此,可好歹是條人命,說沒就沒了,實在......」
「你真心善,要我說啊,她早存求死的心了!」林姨娘面上仍舊冷淡,嘴角掛著輕蔑。
洪姨娘搖了搖頭,道:「要是底下人看得緊,興許她還能多活幾年,總不至於走得這般早!」
「人想死太容易了,吞金、跳井、觸柱、沉河、自縊、服毒、絕食......」林姨娘雲淡風輕地說,「反正只有咱們想不到的法子,沒有那些心存死意之人想不到的!」
洪姨娘嘆息著搖了搖頭,表示惋惜。
上首,周吳二夫人萌生退意,相繼起身告退,林姨娘、洪姨娘跟著正室退了出去。
陳芸扶了陳氏回座,又隨便說了幾件要緊的事,請陳氏分析指教,然後才行禮告退。
陳氏目送她出去,正要喊春芝進來伺候,猛孤丁看見沈稼夫陰沉著臉走了進來,於是慌忙從座上起來,雙腳如飛迎上去問:「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可在外頭用過飯了?」
「用過了!」沈稼夫隨便應了一句,然後刻意不去看陳氏的臉,道:「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
陳氏十分訝異,駭道:「這一向都是你拿主意,怎麼今個問到我頭上了?真是奇怪!」
沈稼夫猶豫了一下,慢慢開口道:「眼下,靈堂已布置好了,越往後去,只需按部就班即可,但有一樁事尚且沒個頭緒!」
「你這一個包子吃了十八里地了,你倒是說說到底是什麼事啊!」陳氏有些不耐煩道。
沈稼夫悶了半天,才敢抬眸看她,道:「大哥膝下無子,無法為他書寫靈牌,我想把復兒過繼給大哥,如此一來,大哥名下就有子嗣了,等到發引之日,也有人摔盆、扶靈!」
陳氏一聽,如遭雷劈,登時拒絕:「不可,你把復兒出繼給大哥了,你我將來更待如何?」
「不是還有克昌嗎?」沈稼夫不急不躁地說,「同樣是兒子,我們還可以指望送終不是?」
「那你為何不把克昌過繼給大房呢?」陳氏帶著火氣說,「如此還不要求我應允,豈不省事?」
「這能一樣嗎?克昌是姨娘生的,只怕大嫂看不上!」沈稼夫迎面說,「反而會說咱們貪圖財產!」
「誰又看得上那丁點子財產?你又不是不曉得,當年晴丫頭出嫁,大嫂偷偷把所有田產陪嫁出去了,如今大房只剩個空架子,連咱們一個拇指頭都比不上,我犯得著送親兒子過去嗎?」陳氏話趕話說著,不覺眼裡掉落一滴淚珠,「實在不行,就從二叔、三叔家裡選個人吧,總好過讓親兒子改認他人為父母,落得晚
景凄涼的下場!」
沈稼夫聽了這話,嗐了一聲,道:「我本以為你是個知書達禮的,哪料你也這般不通情理,如今復兒只是過繼給大哥,這又不是外家,照樣姓沈,姓名俱不更改,你可倒好,反而勸我去二叔、三叔家裡挑孩子,我只問你,你可聽過先疏后近的道理?」
「不曾聽過又如何?」陳氏見沈稼夫執意讓沈復出嗣,不由正顏厲色道:「我本就是無知婦人,你說我不通情達理也罷,說我蠻橫無理也罷,我只要復兒在我身邊!」
沈稼夫見她淚珠直迸,不禁皺眉道:「我怎麼就和你說不通呢,復兒只是過繼到大房,平時照樣喊我們爹娘,你有什麼好怕?難道還怕復兒反眼不識咱們不成?」
陳氏拚命搖頭,道:「你當然不怕了,因為你壓根不心疼復兒。你自己想一想罷,從他出生到現在,你管過他什麼?無非是逼他用功讀書罷了,除此之外,全靠我費心養育,如今,我好不容易看著他成家了,專等著他學成歸來,高飛遠舉,你可倒好,臨到眼前,你又讓我把兒子拱手讓人,你覺得這說得過去嗎?你覺得這對我公平嗎?」
「你以為我捨得嗎?」沈稼夫滿臉不悅地說,「這不是沒辦法了嗎?誠若不然,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怎麼就沒辦法了?」陳氏淚眼婆娑地盯著沈稼夫,「衡兒、翼兒也是男丁,二老爺怎麼不張羅著出嗣?」
沈稼夫見說不動了,不由嘆了口氣,憤然進了裡間。
陳氏獨自坐著,漸漸沉下心來,窮原竟委,篤定是沈稼夫又多管閑事,於是好生思忖了一番,把沈復出繼與否的利弊翻來覆去地比較,最後想出了一條折中之法。
次日,陳氏一早梳洗了,連早飯也顧不得吃,慌裡慌張趕到周夫人房裡,準備和周夫人好好商量。
周夫人見到她來,心內十分納罕,連忙拉了她落座,又親自沏了杯茶送到她手邊。
陳氏端起茶盞,稍稍猶豫了一下,開口問:「我瞧大嫂臉色不對,這一早愁什麼呢?」
周夫人動了動身子,嘆道:「還能愁什麼?不就是老爺膝下無子,沒人寫靈牌嗎?」
陳氏聽了這話,忙忙將心裡的小算盤撥了一撥,道:「我這裡倒想出一個法子,只怕大嫂不肯同意!」
周夫人正為了這事而急得焦頭爛額,一聽陳氏心裡有計,頓時如旱地逢甘霖一般,登時喜上眉梢,連連哎呦了幾聲,道:「我這裡都要急得上房揭瓦了,你還藏著掖著不說!」
陳氏嘴角一拉,慢慢道:「昨夜,我們老爺和我商量,要把復兒過繼到你們房裡!」
周夫人聽得仔細,滿口贊道:「三弟真是有心了,若我們老爺泉下有知,一定感動得說不出話!」
陳氏見她只顧開心,更觸動了心底的那層忌諱,忙道:「只是,我要和大嫂提前說一聲,等復兒過繼到你們房裡,照舊在我們那邊住,還稱我們為爹娘,只是每年到了大哥忌辰,復兒才去大哥墳塋祭拜,其他時候,一概與從前無異。大嫂若能答允這一條,我便同意復兒出嗣!」
周夫人聽了,沉默良久,才道:「你不說,我還要替你說呢,哪有瓜還沒熟就剪了根蒂的道理?你只管放心好了,我曉得你的心思,絕不會做那些有傷人倫的蠢事!」
陳氏心下頓安,感激得幾乎掉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