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這日吃過早飯,李伯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女人,指名要陳曄平聽電話,猶豫再三,他就把電話轉到二少爺的房間。

陳曄平的腿好多了,能用拐杖撐著走路。清晨的陽光刺眼,清風拂面,站在陽台上整個人都變得心神舒暢。

他抿了兩口咖啡。房間里的電話突然響起來,那架金色的西洋電話一直都沒有響過,陳曄平好奇的接過電話,只說了句「喂」,裡面就有個熟悉的聲音說話。

「你這位少爺如今請也請不動了,找了你兩天才知道您在澄湖,真是勞死了。不多說了,月底米蘭高舞廳你來不來?」

陳曄平一聽就聽出這個聲音是吳真真的——她的普通話總夾著點吳語,軟糯的腔調,很是特別。他沒有拒絕的理由,一口答應,然後說:「行啊,居然能把電話打到這裡。」

電話那頭的吳真真說:「那當然,我是誰?對了,這兩天閩恩有點亂,你來的時候小心點兒。」

二人又說了幾會兒子閑話,才撂下電話。

孫婉菲一身騎馬裝束,下巴扣上頭盔的帶子,正午的陽光正是熱烈,下人從馬廄牽出兩匹馬,這兩匹馬溫順的任由自己被牽著,一直到大門外頭。

陳舒翌也是同樣的騎馬裝束,他說:「騎馬小心點,我讓用人牽著韁繩。」

孫婉菲戴上手套,眼皮一抬,或許是陽光刺眼,雪白的麵皮上,清晰的看見她濃黑的睫毛分明,眼波如水,她只道:「我哪有那麼嬌氣,我在學校里可是得過騎術冠軍的。」

他們說笑著,陳舒翌扶她上馬,孫婉菲動作利落,顯然腳傷已是小事,她騎的馬頭上有一縷白,忽然打了一個鼻響。孫婉菲笑著摸了摸它的白鬃毛,道:「這馬是誰養的?」

陳舒翌回道:「這是我專門養在山上的,山裡空氣乾淨,草也好,是養馬的好地方。」

他們往上坡走,陳家在那裡有一塊特大的空地,是用來遛馬和賽馬的。

走了幾道寬闊崎嶇的道路,沿途是濕漉漉的草的氣息——凌晨下過一場小雨,葉子上還有未蒸發的水珠子,這裡又是山路,平日里沒有幾人經過,於是泥路上長出許多雜草野花,踏上去鬆軟無聲。

叢林間一陣窸窣響,什麼東西跑進了深林里。

陳舒翌騎著馬跟在孫婉菲後面,說:「這裡經常有野兔出現,上次我還看見一隻野山豬,二弟抓著我就跑。」孫婉菲笑說:「為什麼?」

陳舒翌只道:「當時只有我們兩個人,又手無兵器,山裡的野豬可是要拱人的,我們一口氣跑到大路上,二弟氣喘吁吁地說,幸好只有一隻,咱倆反應快,不然就要被撞成豬肉餅!」

陳舒翌回憶著不自覺又笑了起來,孫婉菲笑的彎下腰,連牽馬的下人也笑出了聲。不一會兒聽孫婉菲問:「那你們有沒有再回去?」

陳舒翌疑惑問:「作什麼要回去?」

「以你弟弟的性格,不得回去拿把獵槍,把那隻豬打了拖回來煮了吃?」

陳舒翌當時還沒明白她話里的意思,稍後反應過來,面帶笑意著說:「對!那個時候就該捉回來,做兩道紅燒豬肉,紅燒豬蹄!」

孫婉菲頓時笑的前仆後仰。

他驅馬上前,幾乎和孫婉菲並排走。

空地上的馬場圍了鐵絲網,這裡因為有人經常來遛馬,所以大門上加了把鎖,裡面整齊乾淨,看得出是有人定期在清理。

地上滿是凌亂的馬蹄腳印。他們先是繞了一圈馬場,起初孫婉菲的馬是由下人牽著的,後來她執意要自己騎。她拉著韁繩,對身邊的人說:「我們來比賽,誰先跑完三圈。」

不等陳舒翌說話,孫婉菲縱馬向前,她褐色的頭髮在陽光底下發出光澤,纖細秀麗的身姿越來越遠。

孫婉菲在學校是騎術冠軍這不假,但在賽馬上,卻不一定說的准了。跑了一個半圈后陳舒翌就跟上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讓著她,陳舒翌一直跑在她身後,隔了一段距離。

孫婉菲的馬漸漸慢下來,不知怎麼的,卻失去了控制,她拉緊馬繩想要控制它左轉,馬卻忽然發了脾氣似的向右拐,她雙腳夾緊,雙臂使勁拉住。可馬依舊在奔跑,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到最後她吁了一聲,馬只是放慢速度,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往後一仰,倒像是浮在空中——只看見碧藍的沒有一朵雲彩的天空,她的秀髮被吹起來,髮絲繞在眼前,鬆鬆軟軟的像是蒲公英觸在臉頰上,還有一股頭髮上散發的花香。

陳舒翌拽馬上前,及時摟住了她的腰。他只覺得春日和暖的風陣陣刮過,孫婉菲散開的頭髮絲觸在臉上有些癢,她洗頭的香波好像是玫瑰花味的。

孫婉菲眨了眨眼,只說了「謝謝」,她挺起身子,陳舒翌見她重上馬鞍,一拍馬,揚揚而去。到達終點時,她展開一隻手,凌空拔起旗幟,紅色的旗面在風中搖曳。

陳舒翌在後頭跟過來,只道:「你耍賴。」

旗幟在他臉上照過陰影。陳舒翌佯裝惱了,眉眼卻是蓋不住的笑意,孫婉菲下馬,只覺得後背出了一身汗,汗貼著襯衫。只三圈跑下來,臉微燙,她眼皮一抬,說:「反正是我先到的,我不管,你要為我做一件事。」

下人上來牽著馬,把馬牽過去喝水。陳舒翌摘下手套,手插著褲兜,只問:「你說。」孫婉菲想了會兒說:「你請我吃頓飯,我要吃西湖醋魚,西施豆腐……我要去山頂吃。」孫婉菲指著不遠處的山頂,夕陽沉在山巒后,光線也不再刺眼,只能看見大半個紅色的太陽開始隱沒。

上山頂的路有石階,一步步往上走,兩旁夾著月季花,此時懵懂半開,色澤亮麗,散著微弱的香氣,石階上長了許多青苔和泥里掙扎著長出來的野花。走到成南亭時,太陽西沉只剩一縷黃昏的光線照在亭子的柱子上。每根柱子上都刻撰著古人的詩句還有題字,夕陽照著幾行描摹出的金字閃閃發著金光。

陳舒翌坐在石板上,眺望著澄湖。孫婉菲站在他身邊,第一次從這麼高的地方看澄湖,只覺得視野開闊。他喝了口水,眼神迷離,眼睛里倒映著幽藍水面的澄湖。澄湖是六江和阜臨的交界處,澄湖之南是阜臨,東近六江。此時遠遠的有幾舟船的影子浮在水上,交叉相遇。

用人很快從別墅提來飯菜,提盒的蓋子一打開,魚肉的香味就飄散開來,只讓人吞口水。孫婉菲坐在一張毯子上,盛了兩碗白米飯,陳舒翌坐在她對面,擰開蓋子,喝了兩口酒,夾了花生米塞在嘴裡。

孫婉菲覺得陳舒翌有些奇怪,歪著頭說:「以前我沒見你喝過酒。」

陳舒翌確實不愛喝酒,喝了兩口已經面色見紅。陳舒翌只道:「今天想喝,這也只是米酒。」

怪不得有種甜酒香氣。

孫婉菲夾了一塊魚肉,正是美味,就著飯扒拉兩口,又舀了兩勺豆腐,拌著飯。傍晚的山頂空氣是真清透,吹來的風不帶一點雜質。澄湖上幾艘漁舟亮起點點星火。

孫婉菲環顧四周,突然一個疑問:「為什麼你父親給這個亭子名為成南亭?」

陳舒翌吃了飯,喝完玉骨湯,拿過手帕擦了擦嘴。回答道:「這個亭子是二弟出生時建的,故是以他的小字命名的。」

孫婉菲明白的點頭,她差點忘了陳曄平的小字叫成南。她嘴裡念念有詞,「成南,建山……陳家老宅的那座亭子就是以你的小字提的罷。」

陳舒翌點頭,答句「是啊」,他站起來,騎馬的裝束顯得他的背影寬廣壯實,再次拋向澄湖這片延伸出去一望無際的湖。他單腳踩在石凳上,淡淡地說:「好多年沒上來過了。」

孫婉菲脫下外面的馬甲,風已經吹乾了她汗濕的襯衣。她已經吃得很飽了,又拿來陳舒翌喝剩下的一點點米酒,一口喝了下去。其實她只喝過紅酒,學校里的交際會上需要。酒入唇喉,她覺得米酒要比紅酒要好喝,帶著醇郁的甜蜜。

暖風和煦,春日的綠草坪上泛著光,草也變得愈加深綠。有幾個別墅里的用人空閑之餘在放風箏,一隻蝴蝶形狀的風箏拖著兩條尾長的尾巴在半空飛行。花園裡傳來人的歡笑聲。

林媽給孫婉菲收拾好皮箱,拉上拉鏈。孫婉菲看見窗外飛起來一隻風箏,歡喜的打開落地窗,暖暖的風迎進來,她看見幾個女用放風箏,卻怎麼也放不高。

她放過風箏,於是跑下樓,拿過一個女用手裡的風箏線,邊跑邊拉。女用手遮在額頭上,看那風箏在空中越升越高,她們拍著手,有人說:「孫小姐真厲害!」

孫婉菲於是把風箏線遞迴給那個女用,對她們說:「要拉風箏線不然放不高。」

過了些時候,風又大了點,那幾隻風箏在空中胡亂盤旋,升的非常高,只看得見一個黑點子。

到了吃飯的時候,陳舒翌破天荒的沒有公事,按時的坐在餐桌上,陪孫婉菲吃了一頓飯。這頓飯吃下來,自是沉默的多,兩人說話也是斷斷續續的。

孫婉菲知道自己待會兒就要走,雖然過一陣子就能再見面,但心裡卻不知為何湧上一種難過。

她看了看陳舒翌,他吃著飯,發覺自己的目光,於是說:「多吃點,一會兒還要趕兩個小時的路,身體會吃不消。」她應著把碗里的飯吃光。

過了十分鐘,李伯過來說:「司機已經在外面了。」

林媽已經把她的行李拿下來。陳舒翌和孫婉菲一起走出門,那輛黑色的汽車在陽光下發著光亮,司機掉了個頭。在這個時候,孫婉菲從林媽手裡拿過手提箱,李伯去開了車門。

孫婉菲進車前,回頭對陳舒翌揮了揮手,微微一笑。陳舒翌也從口袋裡伸出手,對她一笑。

車子開了沒多遠,孫婉菲從車窗里探出腦袋,陳舒翌仍在原地,只聽她的話音隨著汽車一路前行渺遠悠長,但清脆乾淨,她說:「我等你——」

陳曄平坐在沙發里,長腿放在茶几上,他執著手裡的高腳杯倒了點紅酒,他喝了一口,見大哥進來,他意味深長的看著陳舒翌從眼前走過。陳舒翌本走到樓梯口,又退了兩步回來,說:「臭小子,你這麼盯著我作什麼?」

陳曄平若有所思的打量著他,慢悠悠說:「大哥坐懷不亂的風度小弟真是佩服——你就這麼把孫婉菲送走了?」

陳舒翌解開外套扣子,掛在衣架上,倒也不上前,冷哼一聲:「不然怎麼樣?等著他爹的人找上山來?」

陳曄平一時無話,只嘆息一聲,隨後仰頭喝了一口紅酒。

隨後只聽陳舒翌淡淡的口吻問:「你要去閩恩?」

陳曄平一下坐了起來,說:「你怎麼知道?」

陳舒翌的皮鞋換成了拖鞋,斜了他一眼,只道:「那位小姐的電話都打到這裡來了,還是我接的,我能不知道嗎?誒,我告訴你,去之前一定要回趟家,我還不知你——這幾日閩恩有點亂,有大批學生遊行,你注意一點,行事要低調。」

陳曄平略帶喪氣地說:「知道了,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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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舊影:焚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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