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胡疐尾(十三)
太多時候,我們分析別人頭頭是道,分析自己卻黯然銷魂。直面的勇氣不是人人都有的,得過且過才是人生的常態。
我逃避自己的內心,卻不能逃避工作。
我很長時間沒有去全迎了,每天泡在一生投資,那些從前打從心裡厭煩透了的迎來送往,現在卻日日樂此不疲。我還抽空寫了2萬多字的演講稿,慫恿著李隆到三方平台的機構講壇上,冒充了一回研究員,以一生投資的名義,分析講解了一番下半年的大盤行情。
李隆演講之前緊張的很,還專門去照相館照了現在很流行的那種、可以P到連親媽都不認識的職業證件照。他一副瑟瑟發抖,被我逼上梁山的鵪鶉樣,然而當真正直播埠打開的時候,他不過開始略微結巴,然後倒也平平順順,幾乎沒有差錯的講完了。
這期間,我們還跑去和幾個老客戶搞聯誼,和券商的投顧約下午茶,去小型的三方諮詢機構走訪參觀,把日子安排的滿滿當當,不留一絲空隙。
可惜好景不長,消失了好一段時間的高一生回來了,而回來的第1件事,就是召集我去全迎開會。
全迎會議室四周的巨型電視牆邊緣都落滿了積灰,想來需要自己打掃衛生的員工們都只顧著自掃門前雪,沒人顧及到公共區域。
在座的還有阮阮、魯俊偉、嚴工,以及他旗下的一個技術人員。
高一生滿臉寫著意氣風發,只是眼底烏青,像是熬了夜沒有休息好。
會議從下午一直開到凌晨,晚飯時間,大家裝模作樣的為了顯得節儉,讓阮阮點了外賣,就在會議室里吃了工作餐。
魯俊偉在會議一開始,就諂媚的恭維高一生氣色好,高一生整個人向椅子上一靠,擺出一副氣闊的樣子,「氣色好嗎?我覺得太累了,天天就是吃飯喝酒,」不知想到了什麼似的搖搖頭,「你說都這麼大歲數了,這幫人怎麼還這麼能喝?我真是喝不過他們,逃回內地來,休息幾天。小魯,說說吧,挺長時間沒來了,你們這邊進度怎麼樣?最近都沒聽冉總說起過什麼具體工作了,是進展的很順利嗎?」
魯俊偉堆著一臉笑,裝模作樣的在面前放著打開的筆記本電腦,調成word頁面,像是準備好了聆聽高一生的訓誡后隨時做記錄的樣子,聞言笑嘻嘻的說:「我們公司現在進展的特別順利,冉星河,嚴工,我們配合的都特別好,尤其是技術部門,我最近都用量化的標準,要求他們工作都必須體現在細節數據里。現在整個APP基本已經完成了。」
高一生出乎意料的「哦」了一聲,轉臉問嚴工,「這麼說可以上線了,需要開始做推出的準備了嗎?」
嚴工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雙手交握放在桌面上,「現在還不行,測試還沒有完成,程序還有很多bug。」
高一生問:「具體來說呢?」
魯俊偉笑道:「具體來說,就是沒有什麼事情,基本都完成了,嚴工他比較揪細,理工男嘛,哈哈,總追求盡善盡美,其實像現在市面上的這些APP,哪個不是邊運營邊修改升級?哪有一蹴而就的?是吧,嚴工。」
嚴工也不知道是認同了他話里的哪一個片段,只是點點頭,沒在表態。
高一生又看看我,「冉總,最近怎麼這麼安靜啊?談談想法嘛。」
我露出一個職業化的假笑,見魯俊偉一臉期許的望著我,又瞄了瞄高一生,斟酌一下道:「對技術方面我確實不了解,如果魯總和嚴工都認為APP已經基本趨近於完成,那我的建議就是,把整個流程測試一遍,從選擇、下單購買、到後台聯繫廠家定製、材質成色檢測、發貨、到收貨、完成購買,以及後台整個資金、物流的流轉,全部走一遍,這樣更能系統全面的發現問題。」
高一生深以為然,向魯俊偉問道:「冉總的提議很好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不實踐哪能發現問題呢。」
魯俊偉只笑著稱「是」,卻並不搭茬。
嚴工想了想說:「以我從業的經驗來看,既然所有代碼都是我們原創的,應該馬上申請軟體著作權以保護軟體源代碼,據我所知,這個申請審批的過程,也要有一段時間。怎麼說現在代碼也算是我們公司的重要資產之一了。」
魯俊偉點頭稱是,「嚴工不愧是專業的出身,這件事情就你來負責吧,我們要把這個事情抓緊做起來。」
高一生從桌上隨手抓起一隻圓珠筆,在桌面上敲了敲,「這件事兒讓嚴工做,剛才說的事兒呢,流程跑一遍你覺得怎麼樣,小魯?」
魯俊偉沒岔過去,舔舔嘴唇,「現在有個問題,」見我們都望著他,罕見的有些遲疑,「我還是建議能夠鋪一些貨。」
我不動聲色的將眼神轉向高一生,難得見到高一生略微蹙眉的說:「怎麼又是鋪貨,這個問題以前我們不是探討過嗎?我們要做輕資產的平台,要做原創設計,這個問題討論過多少次了!我今天就想問一問,你一直提這個鋪貨,到底是什麼用意?今天正好大家都在,你說出來,給我們解釋解釋。」
魯俊偉畢竟不能像敷衍我那樣敷衍高一生,沉吟了一下,只好說:「原創現在可能有點問題,我看了一下加工廠,現在一件首飾的開模費用最低要500元,如果客戶選擇的是銀飾,或者是其它更廉價的金屬材質,實際價格和應付價格之間可能會有比較大的差距,我擔心客戶可能會不願意支付這筆開模費。」
我實在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趕忙用清喉嚨的聲音掩蓋住。
自全迎項目成立以來,高一生第1次顯出了明顯不悅的表情,用筆頭在桌子上煩躁的點了點,「你當時不是說這些都可以解決嗎?不是說工廠隨便給一單都願意搶著做嗎?怎麼現在又冒出了這麼貴的開模費,這是你們的行規,還是你在工廠根本就吃不開?」
魯俊偉只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像受了委屈似的,無辜的低著頭。
我在心裡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看高一生望過來,只好不情不願的說:「那魯總現在有什麼解決方案嗎?」
魯俊偉看了看高一生的臉色,小心翼翼的說:「我倒是有一個解決方案,不如趁機就成立一個資金池,所有付了這筆開模費用的顧客,就等於終身享有了這個產品一半的版權,那麼等下次,如果有人看中了他的設計,每有一個人來購買這個設計,他就可以參與利潤提成,那這筆開模仿不就被攤薄了嗎?」
這話說的像天方夜譚一樣,說了就過了,我和高一生誰都沒有說話。
高一生又整個人向後靠去,表情明顯疏淡了許多,帶著些許極力按壓后的脾氣,說:「這事再考慮考慮吧。」
魯俊偉忙點點頭,又抬手去拍拍嚴工,「這點小事,我們可以再討論討論。不過,我們的APP整體已經趨近於完成了,這個最重要啊,說明項目已經基本上成功了。我前幾天還跟嚴工討論,等APP正式上線的時候,是不是要搞一個慶祝儀式紀念一下呀,弄個剪綵什麼的,到時候,高總可一定要賞臉來呀!」
高一生表情管理失控,向他一擺手,「冉總,你覺得呢?APP可以上線嗎?」
平心而論,如果高一生不主動點我,我今天真是打定了主意,一句話都不說。見大家又望向我,清清嗓子,盡量使自己的聲音無波無瀾,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有幾個。」餘光看到魯俊偉眼神犀利的瞟過來,「首先我們平台的主營業務模式,或者說盈利模式到底是什麼?至今都沒有建立明確。沒有盈利模式,平台靠什麼賺錢?沒有盈利模式,企業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價值。第二,既然是做珠寶首飾細分領域的原創平台,那各類貴金屬珠寶的材質如何鑒定?是否要引入相關鑒定機構的官方鏈接,是否要和官方機構建立直接正式的官方合作模式。再打個比方說,客戶買了一個翡翠戒指,收到貨之後,說我們的翡翠是假的,要退貨,那如何處理?客服的業務流程和處理規則有沒有出台?我們如何做到自我保護,如何做到風險控制?對不起,我又老生常談了,不說了。再說第三點,我們既然做原創設計,那知識產權要不要保護?費用又是怎麼提取?第四點,魯總剛才提到的工廠加工的問題,據我所知,現在有非常多原創的手作加工品牌,都是以個人的小作坊為運營主體,他們可能在大型的電商平台上已經有了客戶基礎,或者就是做做微商,用個人的人生經歷帶動品牌溢價,如果可以批量的引入他們入駐,是不是也緩解了我自有設計的加工成本壓力?間接的也起到了引流的效果。可據我所知,我們目前沒有任何這方面的商務接洽,也沒有做好任何優惠措施以及後端利潤計提等等的相關準備,就算有商戶主動找來,我們談都無從談起。所有這些我提到的主要問題,要不要放上日程,什麼時候放上日程?是否需要按照這個日程開始準備招聘相關的業務人員?」我也不抬頭,稍微停頓一下,淡淡的說,「就這些,說完了。」
會議室里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沉默,魯俊偉應該想撕碎我的心都有了,他都已經想著該如何剪綵,如何開慶功會了,我卻還在這裡扯他的後腿。
我意興闌珊的低著頭,時間一分一秒的劃過。
不知道高一生經過了怎樣的一番情感糾結,再出口時語氣平緩了很多,就我提出的各種問題,逐條與魯俊偉展開了細緻的討論。
我突然有些欣慰,覺得高一生總算也體會了一把老母親對油鹽不進的傻兒子訓誡時的複雜心情。
魯俊偉依然什麼都答應的好好的,某些小地方還會提出自己的一些意見建議,但我心知肚明,過了今天的會議,他依然只會我行我素,不會有任何推進和改變。因為這些統統不是他熟悉的,或者並不是他想做的。換句話說,截止目前,除了鋪貨,就沒有什麼是他真正想做的。
臨近凌晨,才算逐一的討論完了每一項問題可行的具體落實方案。阮阮做會議記錄做的都快睡著了,每次我桌子下面踹她一腳,她就會猛然睜開眼,假裝在筆記本上寫幾筆。誰想高一生突然點到了阮阮的名字,阮阮猶不自知,我忙伸腿在下面又踹了她一腳,沒想到她反應有些大,向旁邊一偏,整個人連人帶椅子摔在了地上。
她懵逼的爬起來,略有些無措的向我微微使了個眼色。我在魯俊偉面前原本是避免與阮阮有過多接觸的,此刻也不得不開口為她解圍,「阮會計,你先給高總倒杯水吧。」
高一生一抬手,「先不忙,這半年的財務情況,阮會計,報表都準備好了嗎?」
阮阮連忙點頭,從桌上的一堆會議記錄下面翻出一個文件夾,兩手捧著遞到高一生手裡。我身體又向下滑了滑,如果說IT行業高一生是外行,那財務數據這點事兒可就是高一生行走江湖幾十年最拿手。
果然他沉吟著看了一遍,眉頭越鎖越緊。
我稍微抬頭瞟了一眼,驚詫於魯俊偉居然比我還鎮定。
高一生全部掃完一遍,抬起頭,戾氣十分重的問:「小魯,有什麼要說明的嗎?」
魯俊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遲疑了半天才說:「公司章程上規定,怎麼說呢,我在財務上的許可權是不能高於5000塊錢,高出的就要向冉星河申請,她和阮會計又是好朋友,總之,很多事情上我也說不清,反正我也清楚自己的位置,涉及到花費的事情上,都聽資方的吧。」他委屈的看著高一生,「我能做的事情也有限,對此員工們對我也有些怨言,比如我讓他們天天自己打掃衛生,唉,不說了不說了。」說著不說,可他把該說不說的都說了。
我心裡暗暗下決定,只要高一生在此事上對我有絲毫質疑,我立馬辭職不幹。
高一生卻直接把文件夾摔在了桌子上,對魯俊偉質問道:「高於5000塊錢的,你沒有許可權?可是你把高於5000塊錢的都拆分打散了,當我看不出來嗎?」
我忍不住瞟一眼阮阮,她卻沒有給我回應,只是低著頭。
高一生又用手指點著報表上的一條,「就說這個實習的事,是你親自給我打電話,專程向我表功的說,全部是你主導的,這幾家學校的在校生假期來我們這裡實習,而且強調不僅免費,原創設計圖紙的版權還全部屬於公司。可是你看看上面,你給每個人實習生都分別簽字,報銷了他們的往返機票,在濱海中檔小區兩人一方的住宿、餐飲,啊,還有,就實習一個半月,所有的傢具都是新買的,實習期一滿怎麼說,都送給房東嗎?這個,還有這個,還買了所謂的高級禮品,讓他們帶回去送給各自的老師。你到底有沒有算過成本?他們能出幾張高質量的圖紙?用一半的錢我們就可以招到幾個穩定成熟的設計師了!」他頸邊青筋都爆起來了,「還有,你看看這裡,你自己那家公司的倉庫租賃費用,為什麼還掛在全迎的賬目下?」高一生微微皺眉,陰側側的說:「你一直說要鋪貨鋪貨,到底是給全迎鋪貨,還是給你自己的那家網店鋪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