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胡疐尾(十四)
魯俊偉低著頭不講話。
我開始對眼前的一切有了一些魔幻主義的想象。
比如魯俊偉和高一生前世是一對怨偶,這一世驟然相認,高一生將魯俊偉「壁咚」在牆壁上,不羈又深情的說:「盡情的折磨我吧,無論你再想出什麼樣的方式,我都不會放棄你、離開你,你的今生今世,只有我能守護!」
又比如,高一生其實是來渡劫的,而魯俊偉就是他此生的一個需要承受的業障,熬過了這個劫數,高一生才能重新飛升九天,位列仙班。
或者,魯俊偉其實是暗黑大boss,手握著高一生的「裸貸」證據,在我們看你不到的地方,對高一生予取予求......
我甩甩腦袋。
氣氛已經烘托到這兒了,我更期待這是一場能夠徹底破舊迎新的涅槃,可這些場景大概只能出現在影視劇的劇情里,生活中,那種力拔山河兮式的力挽狂瀾的場面,我實在沒有見過。而更多的,只是像現在這樣,投資的糊裡糊塗,創業的扶不上牆,唯余空有一腔激情熱血的我,卻慢慢的被煮成了溫水裡的青蛙。
此刻唯一還能使我保存了一些「興趣」的事,僅剩被我親手引薦進來的阮阮,居然在魯俊偉動手腳的財務問題上,對我保持了緘默。這已經比魯俊偉的反應更能吸引我了。
高一生直起上半身,從胸腔深處嘆出一口氣——無論他循循善誘,還是摔盆打碗,唱念做打做了個全活兒,奈何對方就是不接招。
「我看這樣吧,咱們這個項目還任重道遠,依照現在這個情形,不能不從源頭上想想辦法了。都說開源節流,咱們現在也沒收入,只能節節流了。這麼個花法真不行,小魯,先從你這兒開始,薪水減半吧。」高一生說話太多,有了些許沙啞。
「唉?」魯俊偉不知咋想的,抬頭飛快的先看了我一眼,才問:「大家都降嗎?」
高一生伸出手指一下一下的掐著自己的額頭,直接閉著眼說:「你是團隊的負責人,你是這個項目的老闆,下面的人都是你的員工,你無緣無故的扣別人的工資,你覺得可以嗎?不怕員工辭職或者鬧事嗎?不怕人家去勞務部門投訴你嗎?」他又嘆出一口氣,這嘆氣的頻率,比我認識他這些年裡加總起來的還要多,「你能不能擺正自己的位置?這件事你就以身作則吧。」
魯俊偉態度明顯是拒絕的額,他環視著與會人員:嚴工在一旁假裝和手下的員工說悄悄話,兩人自成一體——畢竟他現在想減工資也沒得減,反而還欠著公司的錢。阮阮沖我使眼色,我直接無視了。
這場持續了8個小時的會議,就這樣無疾而終了。我和高一生分別叫了網約車,等車的時候,高一生拍拍我的肩膀,「冉總,我知道你辛苦了,我當初看中的,除了這個平台的想法本身,還有對魯俊偉這個人......我以為他這麼多年從業經驗,打通上下游應該還是沒問題的。現在看起來,我當初有些......他這個人......唉,總之你再辛苦辛苦吧,敦促著他,看能不能讓公司再堅持堅持往下走走。」
我點點頭,「高總,你也回去早點休息,注意身體。」
我的車先到了,我和阮阮默默的上了車。阮阮一路上半睡半醒的,我也沒有吵她,直到回到家,進了家門,我才拉住若無其事的阮阮,嚴肅的和她說:「我們需要談一談。」
阮阮揉了揉眼睛,在地毯上坐下來,「我知道你要跟我談什麼。」
我微微眯眯眼,居高臨下的看著她,質問道:「你知道?你正經點,我們現在不是朋友,是同事,而且是上下屬。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嗎?你是我安排進全迎工作的,你是代表著資方在監督著全迎的財務,在監督著魯俊偉的行動。你拿著資方的錢發的工資,就一點不愧疚嗎?」
阮阮居然直接笑起來,難以置信的仰頭看著我:「星河,我不告訴你就是這個原因。你別張口就是資方不資方的,我問你,我們兩個有什麼區別?我們兩個就是拿著工資的打工仔!你工資比我高一點,我工資比你低一點,除了這個差別,我就問你,我們兩個有差別嗎?!」
我憋了一晚上的氣,終於開始沸騰,「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分不清楚,這筆投資是資方投資給全營這個項目的錢,不是他魯俊偉可以放在個人名下任意揮霍的錢!你、我、魯俊偉、嚴工,還有所有的員工,我們的老闆不是魯俊偉,是資方!為什麼所有人都在自以為是的跟資方對抗,為什麼所有人都這麼拎不清?」
「拎不清?最拎不清的人是你冉星河!」阮阮扶著沙發站起來,「我做這一切還不是為了你好!就你現在這種主人翁的樣子,你難道看不出來高一生是在利用你嗎?你知道在我眼中你是什麼形象?你就是高一生的一條狗,把你帶出來,讓你看門你就看門,讓你看著魯俊偉,你就看著魯俊偉,除了那一點微薄的工資,這全迎上上下下的一切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就算斗贏了所有的人,好,就算你把魯俊偉所有的問題都翻出來,魯俊偉輸了,高一生煩了,全迎倒閉了,資方撤資了,倒霉的是誰?是我和你!只有我們兩個人,拿不到這筆工資就生活不下去!我幫著魯俊偉隱瞞一天,我們就能多領一天的工資,全迎就多一份苟延殘喘運營下去的希望。」
我氣得心頭直跳,白著臉反駁:「你這完全就是一派強詞奪理,你的想法什麼時候變成和魯俊偉那種混蛋一樣了?就想著混日子,混工資,每天蠅營狗苟,算計那點兒蠅頭小利,沒有想法,沒有理想,沒有......」
「那些能吃嗎?」阮阮聲音高了八度,「冉星河我問你,什麼才是真的,工資才是真的,只有錢才能讓你不挨餓,錢讓你有房子住,喝著紅酒聊著裝逼的話題,只有錢才讓你有尊嚴!別什麼資方資方的,全迎對你來說只是一份工作,工作和生活你還分得清嗎?別跟我假裝清高,別跟我說那些虛頭巴腦的,我不想聽,我也不相信!」
她說著,從衣櫃里胡亂的掏出幾件衣服塞到包里,「我要去杭州參加零卡的代理聚會,要去三天,這段時間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什麼才是真的對我們兩個人有利的!」說完摔門而去。
房間里靜下來。
靜得讓人發慌。
窗外是一望無際的黑,馬路對面的公寓樓,已經看不到幾戶零星的燈火。我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眼前越來越模糊,逐漸看不清焦點。是的,我並沒有哭,我只是不知道該聚焦到哪裡。
我也沒有憤怒,沒有委屈,只有無窮無盡的茫然。
有時支撐一個人走下去的所有堅強的理由,只是一個信念,可現在有人戳破了它,說這虛假的信念根本就不存在,才發現自己只是一直迴避深入的去思考這件事。因為一旦戳破了之後呢,又該往哪裡走?想要成功,想要奮鬥,想要憑一己之力創造出什麼創業神話,原來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假想狂歡嗎?
如果是這樣,我希望明天的太陽永不升起,希望這漫長的黑夜永遠沒有終點。
我木然的拿起手機,從黑名單里翻出了那個陌生的號碼,快速的編輯了一條簡訊:「你在哪?」
片刻之後,手機回復過來。
我拿起背包,逃命似的衝出這個只有我一個人的房間,這裡還回蕩著阮阮的聲音,這裡太險惡了,這裡像一個噩夢正在吞噬著我。我像墜入黑黢黢的一口枯井裡,現在急切的需要有人能拉我一把,需要有人能讓我深刻的真實的體會到我自己的存在。
我按照手機上的信息趕到雲天酒店1903房間,伸出的指尖停在了門鈴上方,突然很想哭,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我希望此刻能有一個天使出現,告訴我這件事做或不做——我不想再自己做選擇了,我不想思考,我不想再活得這麼矜持而疲累。
可房間的門卻「嗒」的一聲從裡面打開來,傾瀉出狹窄的一條黑暗,一隻小麥色的手臂伸出來,將我拉入了一片異世的荒誕。
眩暈卷著霧氣向我襲來,雲海氤氳將我包裹,我終於逃進了一個無需思考的世界。習習水浪席捲而來又裊裊退去,時而水波繾綣,時而驚濤駭浪。一道道白光,在我頭腦中乍現,又漸次散落隕滅於無垠的海面。我只想周而復始的放任自己的思維、五感,就乘坐著無底的海船,隨著再起的狂風,向遙不可知中的深淵,飄得更遠,更遠,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