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山雨欲來
天目山腳下,驛道上緩緩過來兩騎馬,朝著錢塘府的方向行去。日色正盛,黃塵漫天,人馬都有些疲憊了。領頭的一人遂牽了馬,踱到路邊賣水老漢的草棚里休息。後面一人見狀,也忙忙地跳下馬跟上。兩人在屋角一張桌子邊對面坐下,摘下斗笠來喝茶,卻是兩個眉目如畫的女郎。 「季阿姊,我們此去錢塘府,真的很危險,很容易就會被宮裡的人發現。」后一個女郎道。 季如藍白了她一眼:「怕什麼?你這副打扮有些日子了吧?諒你也不敢露馬腳。我有你作護身符,更是高枕無憂。哼!虧你平日里沈兄長沈兄短的,我師兄真的遭了難,你倒做起縮頭烏龜來!」 錢丹擺弄著衣帶上的花結子,似乎不太習慣。他本來清秀,被季如藍打扮成女子,居然也楚楚動人。他懦懦道:「不是我害怕,可是那些人都說,沈兄和蔣娘子失蹤也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們現在才去找,太遲了。」 季如藍悠悠嘆道:「是啊,太遲了。不過,你去問問你娘,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錢丹大吃一驚:「我好不容易逃出來,可不能去見我娘!」 季如藍道:「你不去問,這個月的解藥就沒有。」 錢丹恨恨道:「沈兄教你醫術,不是讓你這樣害人!」 季如藍淡淡道:「我用來控制你的毒藥是天台宗的秘方,不是師兄的。你平心而論,這些日子以來,我用師兄教我的醫術,救過多少人?你說我害人,太不公平了吧!」 錢丹知道她說的不差,只得長嘆一聲:「可是季阿姊,你難道要扣留我一輩子嗎?」 季如藍並不回答。賣水老漢這時走過來,給兩人各續了一杯茶。季如藍默然半日,又道:「真的太遲了。其實,師兄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錢丹聞言,也記起了當時沈瑄只有半年之命,又想到自己身陷縲紲整整一載,不知何時才有逃離線會,越想越心酸,眼淚就撲啦啦地掉下來。季如藍也不理他。 「掌柜的,昨天是不是有個手持紅色拂塵的老道從這裡過?」 門外來了一個中年道姑,手中拂塵是用染得鮮紅的馬鬃製成的,顯得十分刺眼。錢丹一見,忙把臉側到一邊去。季如藍看見她拂塵柄上雕著精緻的梅花紋樣,心知是武夷派九虛宮「梅蘭竹菊」四道之首的梅仙子到了。菊道人已在數年前死在夜來夫人手裡,她說的老道士,不知是蘭還是竹。武夷山三大高手,有兩個到了天目山腳下,不知有什麼大事。也難怪錢丹緊張,倘若被梅仙子認出是同門仇人之子,他可死定啦。季如藍念及此,挪了挪位置,擋住梅仙子的視線。 賣水老漢頭也不抬,只哼哼道:「來過來過,茶也沒喝就匆匆走了。」 梅仙子遂坐下:「倒杯茶來!」 老漢端上茶水來,梅仙子只喝了一口,就皺起了眉頭。老漢嘿嘿笑道:「山村野店,自然沒有上好的武夷山茶供奉,仙姑擔待則個。」 梅仙子訝異地望了老漢一眼,笑道:「是你這老兒!」忽然一根筷子就向季如藍這邊飛過來。季如藍抱著腦袋伏在桌上,筷子從她鬢邊擦過打在牆上。梅仙子只是試探,看她似無武技,遂不在意。錢丹卻是愣愣地沒動,他發現那老漢竟然是丐幫的韋長老,常在范定風跟前辦事的。 韋長老瞟了二人一眼,又對梅仙子道:「仙姑,你可來得未免太遲。今日就……」 梅仙子歉然道:「路上遇到些小事,我這就上山。」 季如藍與錢丹都很想知道這夥人幹什麼去,無如他們不露半點口風。韋長老點點頭,忽然道:「請仙姑幫我帶兩個人上山。」錢丹和季如藍大驚失色,待要站起,忽然發現腳都軟了,動彈不得,只得怒目瞪著韋長老。 韋長老笑道:「兩位娘子莫怕。」錢丹心想還好,他們沒認出我來。又聽他道:「老朽生怕請不動兩位大駕,只得在茶水裡下了點葯,實在不好意思。這葯不重,倘若兩位願意交個朋友,小老兒自然將解藥奉上。」 季如藍道:「你要我們做什麼?」 韋長老道:「聽娘子的口氣,好像醫術不錯。敢問娘子那個師兄,是什麼人?」 季如藍不理他。 韋長老笑道:「小老兒沒猜錯的話,是不是從前洞庭醫仙沈彬家的小郎,在桐廬一帶人稱『小神醫』的那一位?唉,可惜去年他不幸死在夜來夫人的地下迷宮裡,令人扼腕嘆息。」 季如藍雖然冷漠,聽到這句話,也不免變了容色。韋長老又道:「娘子,實不相瞞,小人的主人范定風公子,如今在天目山腳下聚集了一幫朋友,還想請一位醫術高明的武林同道幫手。可惜沈郎中英年早逝,江湖上的朋友都深引為憾。天幸他還有你這樣一個師妹,小老兒可是一定要請你上山襄助的。」 季如藍已明白這幫人想幹什麼了。其實這些日子,江南風聲暗起,潛流涌動,明眼人早都算到有大事發生。她不由得意味深長地朝錢丹瞟了一眼。錢丹緊緊地抿著嘴唇,掩飾自己的慌張。季如藍故意對韋長老道:「你這老兒,偷聽人家講話,甚是可惡!你不把話說明白,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韋長老輕輕地咳了一聲,看看梅仙子。梅仙子半閉著眼睛作養神狀,似是胸有成竹。韋長老想:這樣兩個雛兒,怕她們怎的!遂直言道:「本來這話不敢說,但那妖婦倒行逆施,荼毒天下,武林正道,人人慾除之而後快。這一次,丐幫范公子牽頭,邀集江南武林英雄豪傑,一舉剿滅妖婦!」言畢還是忍不住四周望望。 「好!」季如藍道,「范公子此舉大快人心。小女子與那妖婦也有父母大仇,她又害了我師兄。我正想找她晦氣,只恨手無縛雞之力。老丈,你這就帶我上天目山。」 梅仙子與韋長老相視一笑。夜來夫人的仇人多如恆河沙數,季如藍這話倒沒引起他們懷疑。韋長老拿出解藥,兩人服了。梅仙子道:「那你們倆就隨我走吧。」又瞪了季如藍一眼,「你想要弄鬼,那可是沒門!」 季如藍冷笑道:「初次見面,說這種話,我不和你計較。我弄不弄鬼,將來你就知道了。」她望了望錢丹,只見他面朝牆壁,想來氣得發暈,遂道:「表妹,我要去報仇了,你自己先回家,叫姑母不要為我擔心。」 錢丹愕然。韋長老道:「這位小娘子不去嗎?」 季如藍微笑道:「她還小,什麼都不會,我不想帶上她。」說著將一個小小的藥瓶塞到錢丹手裡,「你的病未好,回家記得吃藥。」錢丹知道那是自己身上所種的毒物的解藥,幾乎傻了。 「不行!」梅仙子喝道,「她既然知道了我們的事,就不能放她走。」 季如藍一挑眉毛道:「你這道姑,不要太霸道!」 韋長老打著哈哈道:「娘子,我們不能不小心。」 季如藍咬著嘴唇,道:「如此就同去好了。表妹,走!」大家出了門來,翻身上馬,朝山上迤邐而去。錢丹滿腦子暈暈乎乎,只得任人擺布,也不敢想就這樣見到范定風這些人會有什麼後果。忽然想到:這些人都是要去害我娘的,娘一定還不知道,那可怎麼辦? 他不想到這裡還好,一念及此,身上的汗一陣一陣地往下淌,緊緊盯著梅仙子的背影,想找機會逃。就在這時,梅仙子的坐騎忽然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梅仙子一驚,慌忙躍起,萬幸沒摔個大跟頭。只見那馬口吐白沫,怎麼也站不起來。 錢丹還在發愣,季如藍揮起一鞭,狠狠地抽到他的馬身上。那馬長嘶一聲,馱著錢丹飛也似的跑了。梅仙子又氣又急,她輕功雖然說得過去,但要追一匹快馬還是不夠火候。她一把扣住季如藍的手腕:「妖女,是你下毒害我的馬!」 季如藍毫不畏懼:「不錯,我一定要讓我的表妹脫身。你的馬中了毒,不立即救治,一個時辰就會斷氣。」 梅仙子只覺得指間那隻手腕纖細柔軟,分明一點力道也無。偏偏她對這個不懂武技的女郎一點辦法也沒有。不能殺了她,反而不得不防著她的毒藥。她只好看著季如藍給自己的馬灌下解藥。一忽兒,馬好了,兩人一起上山,再不交一語。 天目山山腰上有一所古剎蘭若寺。寺藏在深山裡面,四周古木森森,山巒巍峨,山下根本看不見房舍。蘭若寺建於南朝蕭梁年間,唐以來抑佛重道,古寺香火不繼,漸漸就廢棄了。這時,范定風卻把這蘭若寺打掃出來,作了會聚英雄的大本營。上山的一路上岔道重重,只在隱秘處標有暗記,若非事先約定,根本找不到路。臨近寺院,又有幾處關卡盤問,暗地還伏有高手窺探。不過梅仙子是武夷名宿,江湖上頗有名望,一路帶了季如藍進去,沒受什麼阻攔。 寺門不朝南,卻開在東邊。入門一扇巨大的照壁,照壁后游廊迴轉,極盡曲折幽晦之妙。梅仙子見沒有人出來迎,心下不喜,旁邊一個丐幫弟子趕快過來道:「仙姑,范公子今天大擺筵席,大家都在大雄寶殿里呢。我帶您老人家去!」 「走開!」梅仙子一揚拂塵,那丐幫弟子直摔了個趔趄。原來梅仙子最恨人家說她老。現下她正不高興,這丐幫弟子居然還來捋虎鬚。季如藍只當沒看見,跟著梅仙子就噔噔噔地奔到了後面。 大雄寶殿兩邊,一溜兒擺下四排圓桌。正是酒過三巡,范定風離了席,在各桌敬酒。他一領黃袍,語笑煥然,一副大將風度。忽然抬頭看見門口的梅仙子,連忙招呼:「九虛宮的梅仙姑也到了,幸甚幸甚!」梅仙子冷冷一笑,范定風又道,「范某這裡忙得緊,有失迎迓,請仙姑海涵!仙姑上座!」就把梅仙子領到了左首第一張桌子,加了一個座。桌上已有了梅仙子的師弟蘭道人、天童寺的兩名老僧等,俱是出家人。 季如藍立在堂下,等著范定風盤問她。忽然席間一個年輕女郎走了出來,拉著季如藍的手道:「如藍妹妹,你怎的來了?」 那女郎正是季家姊妹的表姊周採薇。范定風舉事,廬山宗不欲插手,又不好不理,就只遣了周採薇一個女弟子前來。季如藍經年未見周採薇了,卻仍是淡淡道:「山下那個老頭子叫我來做醫生。」 范定風見梅仙子帶來的女郎神情倨傲,又不似武夷弟子,正待喝問,不料周採薇出來認親,一時只好客氣道:「這位娘子想來醫術過人,敢問高姓大名,師承何處?」 季如藍道:「我姓季。沈瑄是我的師兄。」 此言一出,大殿里頓時安靜下來,幾乎每個人臉上都流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交換著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眼神。周採薇握著季如藍的手,似乎更緊了。季如藍暗暗詫異,沈瑄武技平平,又不大在江湖上走動,純然是無名之輩。她本以為還要解釋沈瑄的來歷,怎的看來每個人都知道他? 范定風臉上陰晴不定,道:「原來娘子是洞庭門下。」 「不是。」季如藍道,「我只拜沈君為師兄,他傳我醫術。」 「那沈郎中的醫術,確乎不凡。」范定風道。 右首第一席上一個老婦人,似乎忍不住道:「醫術雖好,人品太差!」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鏡湖掌門曹止萍。 曹止萍這話,好像一下子打開了大家的話匣,一下子每一席上都有人嘰嘰喳喳說起來。曹止萍身邊坐著海門幫幫主,接話道:「可惜醫仙沈大俠慷慨君子,一世英名,竟然生出這樣荒唐的兒子來。若不是鏡湖女俠們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那天台宗的妖女,竟是和他勾結在一起!」他言語之間卻也沒多少痛惜之意,倒好像這件事情十分有趣似的。 更有人道:「湯君那樣自負瀟洒的人,居然被他奪了未婚妻,實在也太奇怪。只恨我沒見過他是何等樣人。難道他比湯慕龍還要風流倜儻不成,還是他另有異術?」 「哈哈,他不是很會醫道嗎?」 周採薇終於忍不住了,道:「沈君已做古人,大家這麼議論他的私事,怕不太好吧?」 季如藍又一次聽見沈瑄已死,不由得思緒萬千,怔怔地立在那裡。范定風見她神色有異,拿不定主意。他另有所圖,不擬早早得罪這個女郎,遂含糊道:「季娘子,令師兄的事情,想來你……」 季如藍緩緩道:「我聽說師兄和蔣娘子要好,心裡也很遺憾。」 范定風遂放了心。周採薇卻瞧見季如藍的眼中似有泫然之色,這可是她從未見過的。她忙拉了表妹到自己的座位旁邊坐下,離開眾人的視線中心。 「那妖女被夜來夫人捉了去,從此再無消息,想來是死了。怎的有人說沈瑄也死在夜來夫人手裡?」有人不解道。 曹止萍一本正經道:「先前在鏡湖邊上,沈瑄就幫著那妖女與敝派作對。敝派業已擊敗了妖女,正待擒獲,不料攔路殺出了王照希,拉了那妖女去。老身正要勸服沈君,又想不到來了一陣妖風,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捲走了。至於說他後來死在夜來夫人手裡,那是海門幫幫主的消息。想來那妖風亦是夜來夫人作怪。」 海門幫幫主遂續道:「敝幫的一個弟子得來確切信息,說是夜來夫人那時把妖女和沈瑄囚於迷宮,叫了許多人圍剿,自然是活不出來了。以夜來夫人的手段,只怕兩人死得十分慘酷。」 底下有人哧哧笑道:「也算這對姦夫淫婦罪有應得。」 「不要胡說,沈郎中畢竟是名門子弟。」范定風輕叱道,「曹老前輩說的妖風,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素萍坐在第二席上,道:「好像是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范定風驚道,「那恐怕不是夜來夫人手下。這幾年江湖上都隱隱有白衣人的傳說,范某也有耳聞。據說此人武技高深莫測,行蹤無定,從來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好像不常在江南行走。」 范定風此言一出,大家頓時又議論開來。很多人都似乎見過或聽說過白衣人,有自詡見多識廣的還惟妙惟肖地講出一兩件事迹來。但誰也說不清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什麼師承來歷、武技究竟多深。
此時,周採薇的一句話倒是凸了出來:「依我看,是白衣人救了沈君,沈君又闖到錢塘迷宮去救蔣娘子。」她說的正是事實,但在座的雖不敢反駁他,多捻須微笑,均想:錢塘迷宮是什麼樣的地方,誰能冒此大險?
范定風一皺眉頭,道:「我聽說此人武技不佳,倘如周娘子所言,他如何敢闖進迷宮去?莫非迷宮的地圖到了他手裡?」說著拿眼去望錢世駿。
錢世駿坐在左首第一席上,一直沒有開言,此時淡淡道:「地圖是蔣娘子盜出的。她和這人要好,把圖給了他,自然不稀奇。」
范定風似是不信地一笑,旋即長嘆道:「倘若這一回我們能找到這張地圖,則勝算又多幾成。」
「范公子擔這個心做什麼,區區一個迷宮而已。」站起來說話的是丐幫的曹長老,「咱們這麼多人,鋤頭鐵鍬,砸也把她的迷宮給砸爛了,哈哈!」
本來錢塘迷宮是大家的一塊心病,曹長老這麼一說,眾人哄堂大笑,心想著急也無用,索性先不理它。 范定風心裡卻另有盤算,繞過幾張桌子,走到季如藍身邊。 方才大家在說沈瑄的事情,季如藍都恍若未聞,只是和周採薇低低地講話。范定風笑道:「季娘子既然來了,范某就斗膽請娘子幫一個忙。」 季如藍點了點頭。 范定風恭恭敬敬道:「娘子既得洞庭沈氏醫術真傳,想來對夜來夫人的屍香無影手之毒,是有辦法解得的。」屍香無影手是群雄聞風喪膽之物,一時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了季如藍,巴不得她馬上就把屍香無影手的解藥雙手奉上。 不料季如藍白了他一眼,不作回答。范定風甚是尷尬,礙著周採薇之面又不好發作。周採薇遂幫著問道:「妹妹,你可有法子?」 季如藍抬眼道:「范大公子,剛才有人在底下說什麼夫什麼婦的,你先殺了他,咱們再商量。」 此言一出,群雄又是嘩然。當下有人吵吵起來:「胡說八道,想要挾我們嗎?」 「這小娘子什麼人,竟敢在咱們面前說這種話!」 「沈瑄的人,一般也是妖女,先殺了她還差不多!」 混亂之中,那個口出惡言的人自己出來了,卻是丐幫一個香主,姓張。那人鐵塔似的身子黑壓壓地擋在季如藍前面:「妖女,你想殺我,是不是?」一隻鷹爪就向季如藍胸前抓去。 周採薇知道季如藍武技已失,一時大驚,反手就向張香主的手腕擒去。同時遠遠的有人怒喝:「住手!」 張香主閃身躲過了周採薇的擒拿,也就沒有抓住季如藍。回頭一看,喝止他的人卻是梅仙子。梅仙子冷笑道:「你們這夥人,說是共襄大事,義倒妖婦,卻在這裡不三不四地講死人的閑話,還好意思向小娘子出手!」原來梅仙子一向看不慣曹止萍等人武技有限,卻總是倚老賣老。她今日自覺受了冷遇,正是氣不順,季如藍不管怎麼說是她帶進門的,可不能由著人欺侮。 范定風也很惱季如藍,但周採薇就坐在旁邊,得罪廬山後患不小。何況還加上一個梅仙子!他走上來,笑道:「老張,你果然口無遮攔了些,當著沈郎中師妹,還是賠個不是吧!」 張香主嚷嚷道:「我說他們姦夫淫婦,難道錯了嗎?那姓沈的淫賊,算是哪根蔥,要我賠不是,等下輩子吧!」 周採薇和梅仙子頓時變了臉,連范定風也覺臉上無光。季如藍似乎始終未動一下,只冷冷道:「他不賠罪就算啦!」 大家不解,只有梅仙子心裡一涼,她可知道這小娘子厲害。只見張香主的一張黑臉漸漸轉成了青黃色,彷彿滴油的黃蠟。他忽然按住了右腹,在地上打起滾來。季如藍退開幾步,道:「這『摧肝斷腸散』,是我替師兄賞你的,只消熬得一個時辰,你的肝臟就會爛成一團泥漿。你辱我師兄在天之靈,須得對了他的靈位三跪九叩,再割了你那條不爛的舌頭為祭,我才給你解藥。」 群雄見這羸弱蒼白的女郎竟然如此辣手,一時還想不出什麼辦法。周採薇勸道:「季妹妹別這樣,毒藥不是鬧著玩的。沈兄在時,可不會這麼做。」 季如藍冷笑道:「師兄就是心腸太好。他知道的毒藥成千上萬,從來不用,只是治病救人。如今他死了,別人反以為他沒什麼本事,放心大膽地講他的壞話。我偏要為他正名,偏要讓人嘗嘗他的厲害之處。這些閑事,你們正派人是不管的,我可要管!」說著大步走開,以示不用周採薇照應。 周採薇心道,這表妹的脾氣像足了蔣靈騫,只是比她還要倔強心狠,此事恐怕難以善罷。 季如藍倚在油漆剝落的釋迦牟尼像前面,朝著一眾英雄冷笑。范定風怒道:「季娘子,你隨隨便便害人性命,以為我們會放過你嗎?」說著揮掌欲上。梅仙子離他較近,拂塵一掃,把他擋了回去。 季如藍道:「我身上的解藥有十幾二十種,待會兒你殺了我,可以一種一種試。試上十天半個月,總能知道哪一種對症。不過,我可沒有起死回生的葯。」 「不必了!」張香主忽然從地上躍起,搖搖晃晃地朝季如藍走來。大家看見他滿面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袍子都染黃了。季如藍蘭花指一挑,指了指旁邊一個蒲團:「快拜我師兄。」 張香主的拳頭握得喀喇喀喇響,然而終於跪了下來。季如藍得意揚揚,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擦了擦,準備割他的舌頭。 忽然,張香主大聲道:「張某受妖人暗算,有死而已,怎能向無行浪子磕頭!」 季如藍厲聲喝道:「你還敢嘴硬!」忽然,她怔住了。 原來那張香主已自斷經脈而亡。 季如藍沒料到此人如此性烈,搞成了這樣,頓時惶惑起來。這時座下群情激憤,人人怒目相向。季如藍咬牙道:「冥頑不化,死了活該!」曹長老拍案而起,喝道:「丐幫的兄弟們,為張香主報仇!」 周採薇急了:「范兄!」 范定風面色鐵青,橫了她一眼。他本來想要季如藍解屍香無影手之毒,不肯真的傷她,此時眾怒難犯,終不成為她得罪一干弟兄。此時已有十幾個叫化舉著大刀長棍沖向季如藍。季如藍背靠佛像,無處可退,只叫道:「你們欺負人!」 忽然,那一眾叫化齊聲大叫起來,一個個丟了兵器。好像離季如藍的身子不到一尺處立起一座牆似的,撞得他們頭暈眼花,紛紛坐倒。眾人大驚失色,以為又是季如藍投毒,一時不敢走近。季如藍擺出一臉凜然之色,其實也是滿心迷惑,不知所以。 錢世駿身邊忽然飛起了一個人影,撲向佛像後面。范定風恍然大悟:「佛像後有人!」緊緊追上。 然而佛像後面只有蛛網灰塵,連個腳印也沒有。范定風一時沉吟起來,看看季如藍,難道這個看起來風吹就倒的女郎,真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此人走得快,不留痕迹,輕功很好。」先衝過來的那人道。范定風知道此人姓何,是錢世駿的一個副手。 倘若真是有人幫了季如藍,那麼此人隔著佛像尚能用氣功擊倒一眾丐幫好手,內力深厚,簡直匪夷所思。大殿上高手眾多,但他潛藏多時居然無人發覺。如果是敵方的人,不堪設想!范定風憂心忡忡道:「何君真的認為有人?」 那何生手指一抬,道:「有就是有,不用自欺欺人。」 范定風順著他的手指,看見一個深深的手印,顯然是那人故意留的,不覺駭然。 何生一聲冷笑,鑽了出去。范定風心裡又是不爽,錢世駿的手下竟然比他見機還快。他每次想到這個何生,心裡總是發毛。此人並不是錢世駿手下舊臣,不久前才入的九王府,卻深得錢世駿倚重,幾乎形影不離,言聽計從。沒有人知道這何生的來歷,連范定風派出去暗地查訪的人回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這人將自己掩藏得很好,除了錢世駿,其他的人難得跟他講一句話,平日里長袍廣袖不必說,帽子、籠手也從不除去。只因他生得容貌秀雅,面若芙蓉,江湖上就有傳言,錢世駿有斷袖之癖,故而寶貝這個美少年。可是譬如剛才那一手,范定風就能看出,他的見識反應都極不俗,絕非孌童。 本來扳倒夜來夫人的事情弄到今天,錢世駿已唱不起主角,大家都認可了是他范定風主持大局,領袖群倫。可是如今錢世駿的身邊卻冒出了一個不明不白的人物,令人放心不下。 范定風這些念頭,只在剎那間轉過。他走了出去,卻看見周採薇護在季如藍身邊。 「周娘子,」范定風道,「此事怎生了斷,你說吧!」 周採薇躊躇道:「表妹一時莽撞,惹下大禍,還請大家給她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讓她替我們配屍香無影手的解藥。」 這話正對了范定風心意,拿到解藥才是頭等大事,死一個香主,以後還可以慢慢算賬。他故意板起臉來道:「說得輕鬆!張香主就白死了嗎?」 周採薇柔聲道:「讓她配得解藥,便救了無數丐幫兄弟的身家性命,亦可補償張香主了吧?」 范定風遂順水推舟道:「如此說來,令她速速配成解藥,否則,依然要她償命。那時可別怪我不給面子。」 曹長老為首的一幫人盯著范定風,面上皆有不平之色。 季如藍被鎖在蘭若寺后一間小廂房裡,嚴加看管起來。周採薇自忖理虧,除了千叮嚀萬囑咐別讓人傷害她,也不好再說什麼。然而這一天晚上,曹長老的房裡卻等著好幾個重要的弟子,想連夜除掉季如藍報仇,商量要曹長老回來做主。 曹長老終於拄著竹杖進來了,大家一同站起。曹長老卻揮揮手:「別說啦,別說啦,給老張報仇的事,只好放一放。眼下出了一樁大麻煩,宋小娘子丟了。」 群丐嘩然。 曹長老道:「宋小娘子本來早已從金陵出發,前三日就該到的,可是我們一直沒等著她。剛才我派出去接她的王三回來啦,說他路上遇見劉柱兒。劉柱兒卻見過小娘子往迴路趕。小娘子告訴他,她心情不好,不想上天目山了,要回金陵老幫主身邊去。王三一心想把娘子接來,就往金陵一路追過去。豈知一直追到了老幫主家裡也沒追到,說是宋小娘子從沒回家。王三怕老幫主擔心,沒敢講實話,又一路找了過來。只依稀聽見,小娘子怕是被什麼人抓走了。」 一個叫化急切道:「宋小娘子待我等極好,我們這就去找范公子,讓他派人去查。」 曹長老默然半日,道:「范公子不肯耽擱的。」 大家心裡都想著同一個意思,有人氣得把竹杖在地磚上敲得咚咚響。忽一人道:「小娘子為什麼走到半路又不上山來?」 曹長老道:「大約是因為周娘子來了吧!宋小娘子的心思,咱們這些老叫化怎麼猜?周娘子與樓荻飛走得近,宋小娘子就總是瞧她不順眼。」 那人哭笑不得道:「曹長老,你老糊塗啦,怎麼這樣說小娘子,她哪裡那麼小心眼!我的意思是說,小娘子不肯過來參與這件事,是不是老幫主的意思?」 曹長老搖頭嘆道:「我明白,大夥心裡的想法都是一樣的。不過,這時三心二意,對誰都沒好處。大家先幫著范公子把大事完結。旁的意見,將來慢慢再說吧。」 丐幫商量了一晚如何救宋飛天,季如藍卻也沒睡一個安穩覺。她知道屍毒無葯可解,配不出屍香無影手的解藥,自己如何脫身呢?一直到半夜,她還坐在窗下出神。忽然一隻手扣在她肩上,輕輕一撥,轉眼就將她拉出了門,只聽見一個聲音低低道:「我帶你逃走。」 廊下的燈還亮著,那些看守已被全數點倒。季如藍一陣狂喜未已,身子被人攔腰提起,飛了起來。那人輕功之高,蘭若寺的守衛甫一發覺,蹤影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等到「追刺客」的呼喝聲傳來,已是幾個山頭之外了。季如藍又是高興又是驚異,這夜行人是誰呢?忽然想起來,那聲音怎麼這麼熟? 終於停下來時,已是百里之外。季如藍抬頭看見了那人一雙溫和的眼睛,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緊緊地抱住了他。 沈瑄從來沒有想到冷若冰霜的季如藍會如此激動。他不能不安慰她的悲傷,直到她漸漸咽下了哭聲,才將她輕輕推開。季如藍嘆了一聲,道:「師兄,你還活著,我……我……」卻又說不出話來,半日方道,「白天在大殿上,也是你救的我吧?你的傷好了嗎?」 沈瑄點點頭。季如藍看見他的眼神,如同漂滿了落葉的古井之水。她也就什麼都明白了,悄悄退開了半步。沈瑄這時卻道:「師妹,你用毒藥傷人,未免不妥。」 季如藍道:「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可我並不是濫用毒藥殺人的。那些人如此詆毀你,是不是天理難容,罪有應得?」 沈瑄淡淡道:「何必理這些閑言他們無論說什麼,都沒有影響了。」 季如藍苦笑道:「卻是我多事了。」 沈瑄道:「師妹,你為我惹禍上身,我很過意不去。錢塘府是是非之地,你趕快離開,走得越遠越好。一定要避著丐幫,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總之你一切自己小心,師兄也不能時時照顧你。」 季如藍心裡空蕩蕩的,道:「你要去哪裡?」 沈瑄指了指天目山的方向。季如藍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她輕輕道了聲珍重,便轉身走了,並沒有再回頭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