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異路風波
二月十一日,月上東山。 錢塘門外的一家小客棧里,范定風和宋飛雨整裝待發。范定風家傳的金風掌法已是天下聞名,但此時夫婦兩人都在擦拭自己的寶刀,想是準備合使「風雨雙俠」的雙刀絕技。看來今晚勢必有一場惡戰。 「師兄,我總覺得,以我二人之力恐怕難以取勝。」宋飛雨秀眉不展。范定風是丐幫宋老幫主的大弟子,故而夫妻間以師兄妹相稱。 范定風也不樂觀,卻是冷笑一聲,並不答話。 宋飛雨似自言自語道:「假如周娘子不走就好了。」
范定風一聽這話就來氣:「那日的情形,我留得住她嗎?」原來還在天目山上時,季如藍一夜之間不翼而飛。丐幫幫眾以為是范定風私下賣好放人,以曹長老為首,大家把范定風的廂房圍了個水泄不通。范定風百口莫辯,遂懷疑到了周採薇身上。豈料周採薇也找他要人。范定風左右斡旋,仍是鬧了個不歡而散。第二日,周採薇就不辭而別回了廬山。范定風氣得不行,當時不敢說什麼,此時卻一股腦發作起來:「她算什麼東西,不就舉著廬山的幌子,在江湖上招搖嗎?一介女流,真打起來她有什麼用?」
「公子。」門外一個老丐招呼。
來的是韋長老,進門將門窗掩好。范定風道:「韋長老,布置得怎樣?」
韋長老低聲道:「迷宮的四個出口,除宮中那一個外,都已有人把守。從白玉塔四周到錢塘江邊,海門幫的兄弟們已埋伏好了,他們精通水性,料想不成問題;南屏山上那一個出口,交給了鏡湖派,有李素萍女俠帶著;東邊那一個,地勢複雜,位置不明,梅仙子和蘭道長帶著武夷派的一眾弟子去了。」
范定風皺眉道:「梅仙子和蘭道長武藝高強,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請他們今晚去助拳。」
韋長老道:「東邊那個出口甚是險要,非武夷派不能守。梅仙子性情耿介,今晚有鏡湖曹掌門、天童寺的兩位高僧助陣,以公子的武技,不必擔心了。」
范定風微微嘆了聲氣,心裡有些不快。在天目山上時,他也沒有想過事情要像這樣解決。他們的謀划果然沒有瞞過夜來夫人。大家是分頭進城的,行動十分隱蔽,但范定風不久就收到了寄柬留刀——夜來夫人要以江湖規矩解決此事,約群雄首領范定風在玉皇山下的八卦田比武。范定風的武技在夜來夫人之下,他當然不想去比這場武。以他原先的想法,或者策劃宮廷政變,或者暗殺夜來夫人。但曹長老和一些門派的名手都不同意。他們說,既然夜來夫人都講起了江湖規矩,他們自居俠義道,就更不能使陰謀手段。范定風和韋長老等幾個心腹一商量,也就答應了比武。但雖然安排周密,范定風想起沾身即死的屍香無影手,還是心裡發毛。范定風道:「妖婦萬不得已之時當然會從迷宮逃跑,把住出口固然要緊,不過最重要的是……」
韋長老會意道:「那邊我安排的全是本幫的心腹弟子,今晚我親自督戰,萬無一失。」
范定風笑道:「那邊交給你,我就放心啦。就讓曹長老隨我去八卦田好了,也省得他老嫌我不用他。」
韋長老道:「願不辱使命。」
范定風道:「錢世駿呢?是不是遠遠地守在迷宮東出口?」
韋長老道:「他說他與鏡湖派合作已久,留在了南屏山。公子放心,他如今服服帖帖,哪裡還能興得起大風浪來!」
范定風道:「也罷,只要他一接近那邊,你手下的弟兄們就不要留情。韋長老啊,我也真佩服你,錢世駿本來死也不肯交出地圖來,怎麼你一出馬,就說服了呢?若不是有了地圖,咱們的部署又怎麼能胸有成竹?」
韋長老謙虛地笑道:「小人也只是向他曉以利害。咱們此番若是失利,對他錢世駿有什麼好處?別看他平時目空一切,其實人都是為自己打算的。金陵和錢塘,誰更強大,他又不是瞎子!時候不早了,若無別的吩咐,小人先到那邊去了。」
范定風含笑送他,宋飛雨忽然道:「長老等等!」她奔過來,「這幾日可有我妹妹的消息?」
韋長老歉然搖頭。范定風安慰她道:「師妹,你不必太著急,曹長老的人一直在打聽。等此間事情一完,我立刻陪你去尋小妹,好不好?」
宋飛雨憤憤道:「少來啦!我家的事情,你幾時真的放在心上!小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怎麼向父親交代!」
八卦田在玉皇山腳下,隔著鳳凰山的山嶺,可隱隱望見錢塘王宮的紅牆碧瓦。八卦田一帶十分開闊,可細看之下,道路經緯,縱橫交織,像天然而成,又像人工機巧,竟然暗合五行生剋之意。田的正中,有一方不小的深湖,水從玉皇山頂引來,明澈見底。
夜來夫人選在這裡比武,自然是有深意的。
范定風帶上了宋飛雨、曹長老、曹止萍、神山和尚、空流和尚等一干人助陣,因擔心夜來夫人在八卦田四周設下埋伏,是以又安排了一些高手在外圍接應。一行人漸漸進山,倒也無事,一路上小心提防,沒發現半個伏兵。范定風的疑心卻是越來越重,忽然想到:呀,不好!說不定夜來夫人也和我一樣打算,是調虎離山、聲東擊西呢!
這樣想著,八卦田已在眼前。藍湛湛的夜空,透著初春的涼意。
「哈哈哈……」空中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幾分詭異,幾分凌厲。餘音未了,夜來夫人盈盈落在眾人面前,一身丁香色的勁裝,風姿楚楚,氣度高華。這本來是她一貫的出場方式,可奇怪的是,她落地的時候,被什麼絆了一下似的沒有站穩,居然好像身負內傷。她略一搖晃,沒有逃出范定風的眼睛。范定風反而更加驚疑:妖婦搞什麼鬼?
「范公子果然是守信之人,說來就來了。」夜來夫人道。
范定風清了清嗓子,道:「夫人,今日你我二人在此比武,規矩是要先說清的。既然按照江湖慣例,那麼單打獨鬥,勝敗有命,你的手下不得出手相幫。倘若范某敗北,自認倒霉,不再向夫人問罪。」他想我不向你問罪,自然還有其他人,而所謂「單打獨鬥」,也存了車輪戰的意思,「倘若夫人輸了,夫人可要接受天下人的討伐。」他這一席話,運著內功送出,抑揚頓挫,擲地有聲。
夜來夫人淡淡一笑,道:「你現在真的想跟我比武嗎?」
范定風、曹止萍等人都大吃一驚,不想比武想什麼,又有什麼詭計?夜來夫人嫣然一笑,道:「你先看看這個吧!」說罷擊掌兩下。
湖中劃出了一隻小船,船上沒有篷,船艙里裝著滿滿一船水,除了一個艄公以外,水中還浸著一個女子,手足似都被縛住了。明亮的月光把女子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那是丐幫的宋小娘子宋飛天!
「范定風,你的小姨妹在我手裡,你不先想想辦法救她嗎?」夜來夫人道。
范定風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宋飛雨看見妹妹,已是心神大亂,使勁地呼喚著宋飛天的名字。曹長老忍不住了,站出來道:「你有什麼條件,說吧!」
夜來夫人道:「我要你范定風帶著丐幫的蝦兵蟹將馬上離開,從此不許踏入錢塘境內一步。」
范定風咬牙冷笑道:「我們興師動眾地來,憑你一句話就走?天下俠義道的英雄怎會如此輕易地放過你這個妖婦!」
夜來夫人道:「宋飛天是你的親戚,所以我只是要你走,沒有趕別人,不算過分吧?你也用不著拉大旗扯虎皮,抬出天下英雄的幌子來,什麼俠義啦,什麼正道啦。范定風,你的用意瞞得過我嗎?錢塘王誰來做,這是我們錢家的事,我自會去和錢世駿商量,哪裡輪得著金陵皇帝來管!」
范定風厲聲道:「妖婦休得花言巧語,為天下除害,人人管得!你別想用詭計瓦解我們!」
夜來夫人指了指宋飛天,淡淡道:「懶得跟你講這些,答應還是不答應?」
范定風擰緊了眉頭不說話。他當然不能退出錢塘,那樣的話就功虧一簣了。但要撇下宋飛天不管,也說不過去。小船遠遠地停在湖心,沒有船過不去,如果泅水,又勢必遭夜來夫人毒手。如何設法把宋飛天救過來呢?
夜來夫人道:「其實以我對你的了解,猜你也不會答應。」她向船上揮了揮手。那艄公獰笑了一下,從船艙里舀了一瓢水,高高舉起,又緩緩地倒回艙中。范定風等人這才看見,那滿滿一船裝的不是水,是明晃晃的燈油!兩個老僧神山和空流,禁不住合十念起佛來。
夜來夫人笑道:「今日不是盂蘭節,點河燈未免不合時宜。不過這『人燈』倒是夠大,一會兒我們比武時,點來助助興,也不壞啊!」
「你不能燒死我妹妹!」宋飛雨慘叫著沖向夜來夫人,說什麼也要把妹妹救出來。
范定風一甩袖子,扣住了宋飛雨的肩膀。宋飛雨猝不及防,被點中了穴道:「你……你幹什麼?」
「師妹,你不能去送死!」范定風喝道,他神情激動,背過臉去,也不管宋飛天聽不聽得見,對著河上的小船朗聲道,「小妹,聽著!你是丐幫的好女兒,慷慨就義,不可害怕。姊夫和阿姊今日救你不得,日後定當殺了這萬惡的妖婦,為你報仇。懂了嗎?」
宋飛天像是早已暈了,並未回答。夜來夫人聽了,只是冷笑。曹長老急了,跳出來道:「公子,你怎地這樣講話!小娘子可是老幫主的心頭肉啊!老幫主一向待你如何?你做大弟子的,連小師妹都不肯保護,你……你……」
范定風唏噓道:「曹長老,我不得已呀。怎能為了一己之私,耽誤了天下大事?」
曹長老竹杖頓地道:「什麼大事!是你金陵范家的大事,還是我們丐幫的大事?我們丐幫一向潔身自好,從不與皇室勾勾搭搭……」
「行啦行啦,」夜來夫人不耐煩道,「你們啰里啰唆講完沒?范公子,給個答覆吧!」
宋飛雨動彈不得,厲聲叫道:「范定風,你不救小妹,我一輩子不原諒你!」
范定風緩聲道:「師妹,我對不起你們姊妹。」
夜來夫人聞言,朝著小船又揮了揮手。曹長老竹杖點地,飛身而起,不顧一切衝過去救宋飛天。一陣香風撲面而來,卻是夜來夫人的毒掌掃向他面門。就在這時,嘭的一聲,小船上的油燃起來了。宋飛雨登時暈了。
「什麼人?」夜來夫人驚叫道。
只見火光中出現了一個矯捷的影子。眾人還未看清,那影子竟然從水中拎起一個大包,踩著水面,如寒塘渡鶴一般,飛也似的走了。只聽嘩啦一聲,小船散了架,沉到了水裡。夜來夫人會這水上漂的輕功,撲過去就要追這個救宋飛天的人。可是曹長老反應也快,不等她提腳,一根齊眉短棍已經招呼到了她面前。隨行的曹止萍、空流、神山等人亦紛紛圍了上來。
救了宋飛天的人是沈瑄。他跟隨范定風一行人從天目山到了錢塘府,又從錢塘門跟到了八卦田。他此時內功已臻於化境,行事又細密,一路上從未有人發覺。本來對范定風這個小姨妹宋飛天,沈瑄並無好感,但范定風居然真的不救她,他也不能看著她被活活燒死。
他出手甚快,在掠過小船的一霎那,把捆緊的宋飛天從燃燒的油中提出來,用湖水浸滅了她身上火焰。但燈油點燃的火來勢太猛烈,宋飛天的臉還是被燒得慘不忍睹,好好的花容月貌變得如同鬼魅一般。她神志尚清,眼中滾下一串串淚珠。夜來夫人安排了這樣的好戲,怎捨得讓受刑的人昏迷得無知無覺,宋飛天不過是被點了啞穴而已。沈瑄隨手解了她的穴,只聽她一聲一聲痛哭起來。
「不好!」沈瑄忽然想起一件事,撇下宋飛天,急忙朝八卦田奔去。
原來剛才裝油的小船沉到水裡,卻不是沈瑄動的手腳。他只是看見水裡有人影晃動。難道也是偷偷來救宋飛天的人,在水下鑿船嗎?倘若如此,船沉之時,燃燒的火油勢必傾到那人身上,危險至極。沈瑄這樣想著,悄悄回到湖邊自己上岸的地方,卻見草甸中趴著一個人,全身焦黑,卻又濕淋淋的。那人已爬不動了,嘴裡兀自喃喃:「飛天……」
沈瑄的心已經沉到底了,把那人扶起來一看,幾乎窒過去,果然是錢丹!
錢丹被大火燒得奄奄一息,雙眼已經看不見了,沒有認出沈瑄來。宋飛天的呻吟卻一下子喚起了他的神志:「宋娘子,你在哪裡,我很久沒有見到你……可是這時又看不見你了……」
宋飛天聽見錢丹的聲音,愣了一愣。她停住了哭泣,走到錢丹身邊,柔聲道:「錢公子,我何德何能,又對你不好……你何苦為我如此!」
沈瑄心想:經年不見,這宋小娘子確是懂事了許多,不再是那個只會放蛇咬人的潑辣女郎了。
錢丹那張燒得麵皮脫落、焦如黑炭的臉上,居然隱隱露出一線笑容。他本是一個美少年,成了這個樣子,叫人心酸不已。他忍痛道:「你給我的……我一直留著……看。」
他手心裡一團鮮紅的顏色,赫然是從前宋飛天送給假扮成樓荻飛的沈瑄的那一個同心結子。
宋飛天顯然想不起來是怎麼回事了,遲疑道:「我給你的?」
錢丹依舊矇矓地笑道:「很多年以前,你不記得了?」
宋飛天含淚道:「記得的,很多年以前,我就給了你啦。」
錢丹似乎釋然,含含糊糊道:「果然……人間的誤會……」宋飛天和沈瑄都沒聽懂,待要再問,他已經停止了呼吸。宋飛天呆若木雞,撲在了錢丹的屍身上。一種席捲天地的憂思突然充斥了她的胸臆,不知是痛惜錢丹,還是痛惜自己。
沈瑄和好友久別後乍然相逢,竟連一句話也不曾說上,就成了生死永訣。他看著宋飛天悲痛欲絕,卻不動一毫聲色。遠處傳來陣陣呼喝聲,沈瑄猛然驚起:今晚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八卦田的中央,夜來夫人正和神山、空流二僧過招。曹長老和曹止萍似已負傷,坐在一旁吐納。范定風卻似氣定神閑,守在被點了穴的妻子身旁,打定主意最後一個出戰。神山、空流本是師兄弟,兵器各是一支七寶禪杖。他們自幼合練「雙杖合璧」的武技,一向同時出手,很早就在江湖上出了名。不過這時,兩支禪杖卻施展不開。夜來夫人使出了她的法寶金蛇鞭,剛柔相濟,進退有度,把兩支禪杖帶得團團轉。二僧努力許久,金蛇鞭黏在禪杖上,甩也甩不開。兩人對視一眼,忽然同時大喝一聲。這是禪門中有名的「獅子吼」,全身內力聚于丹田,爆發而出,震耳欲聾。夜來夫人見狀,手腕一松,竟出奇招。長鞭的鞭柄脫手,向二僧砸來。獅子吼是極耗內力的一招,空流功力較弱,閃避較慢,小臂被落下的鞭尾掃了一下,頓時火辣辣疼起來。 夜來夫人微微一笑,飛身過來截取金蛇鞭。忽然,空中一把長劍輕輕一撥,金蛇鞭又騰空而起,向湖中遠遠飛去。夜來夫人本擬接鞭后更有后招,置空流、神山於死地,想不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為謹慎起見,只好避開。 來人在空流面前落地,反手一劍,將他的左臂齊肘切下。空流又痛又怒,叫道:「你作甚?」拾起禪杖向那人頭上砸去。沈瑄手搭在他肩上,輕輕按下。空流覺出他內力柔和,卻綿綿不絕,極為深厚,不覺坐倒在地。沈瑄卻已點了他傷處的穴道,止住了血。 范定風跑過來喝道:「來者何人?」 沈瑄淡淡道:「你不認得我的。」一邊卻對空流道,「晚輩魯莽,但若非如此,大師的性命就不保了。」空流看見自己被砍下的左臂,已變得漆黑。夜來夫人的金蛇鞭上也敷有無葯可解的屍毒,中招者除了解腕,確無良法。 空流又是害怕又是感激,眼睜睜地瞧著沈瑄給自己敷上金創葯,忽然道:「這是洞庭派的靈藥,昔年醫仙沈彬大俠曾用此葯救過老衲一命的。這位少俠你是……」沈瑄不語。 「經年不見,原來你沒有死。」夜來夫人慢慢走過來,別人不認得沈瑄,她卻已經想起來了,「你不但沒死,好像武技也大有長進。只是你顯得很憔悴啊,想來她已經不在了。」 沈瑄給空流仔細包紮好斷臂,方轉身道:「是的。這就是我今晚來找你的原因。」 夜來夫人道:「中了我的屍香無影手,沒人活得下來。她死得很可惜啊!你也有責任,當初如果你為我配了解藥,豈不是連她也救了?你總是說屍香無影手的屍毒無葯可解,其實天底下沒有絕對的事,你這樣的聰明人,何必墨守成規?本來應當試一試。」 沈瑄心中一震,卻道:「我就是配得出葯,也不會給你的。」 夜來夫人道:「很好,有骨氣。其實我目前的狀況,你最清楚。」 沈瑄當然清楚,很早以前他就診出,夜來夫人練的屍香無影手會毒死她自己,期限不過一二年。眼前她雖然仍舊厲害,其實已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剛才她落地時站立不穩,就是屍毒發作的癥狀。夜來夫人自己也覺察到了,所以一定要做最後一搏。死於決鬥,要比死於屍毒發作好得多。她道:「你報不報仇,結局都差不多。當然,我想,你正是為了親手殺死我,才趕來的。這個世界上,想親手殺我的人太多。天童寺的,惱恨我毀了他們的藏經樓;鏡湖宗的,要我為王寒萍償命;武夷山的,我欠了他們一個莽撞師弟的性命;你們洞庭嘛,也有一兩筆賬是栽在我頭上的……數不過來哦。這些人一個一個地來,我可就忙死了,想想不如派手下去收拾。不過,你有所不同,你是為了亡妻來和我決鬥。而且據我估計,你將要使用的武技,也是她臨終前留給你的。有這樣感人的理由,今天我就算敗給了你,也是死得其所了。」 沈瑄也不知她說的話是出自真心還是諷刺,定了定神,道:「那麼出招吧!」 「慢著!」范定風踱了過來,怒道,「夫人,今日是你我二人約了在此比武,你與我過了招,再和這小子計較不遲。」他聽見夜來夫人與沈瑄說個不停,全然忘了他們的存在,很是不快。 沈瑄道:「范定風,你有沒有必勝的把握?倘若有,為什麼讓這麼多人給你打前陣?倘若沒有,何必浪費時間!我的仇人,我要親自取她性命。你若不服,不如我們倆先比一場。夫人已經久戰,這樣對她也公平一些。」 范定風怒極反笑:「你怎知我沒有必勝的把握,難道你就有?」 沈瑄不答。 范定風雖然以前不認得沈瑄,此時聽他們對話,也已經想到了他是誰,暗暗詫異。看他仗劍挺立,神形蕭然,忽然心中一動:此人從前固然武技低微,但士別三日猶刮目相看,江湖上的事情,本來就說不準!他一轉臉,爽朗地笑起來:「我們都要找妖婦報仇,原是同仇敵愾,分什麼彼此呢?倘若動起手來,豈不惹妖婦笑話。兄台要爭先,范某便暫讓一會兒,少時再為兄台助陣!」 沈瑄不由得朝夜來夫人望了一眼。夜來夫人猜到他的心意,也不願旁人觀戰,遂展開輕功,奔到湖面上去,沈瑄緊緊跟上。兩人踩著盈盈碧波,在水面上過起招來。 范定風只看了一會兒,就知道沈瑄的功夫已遠在他之上,暗暗慶幸沒和沈瑄鬧僵。沈瑄衣袖浮動之間,就有風聲大作,吹得夜來夫人裙帶橫飛。夜來夫人發現他內功極深,兀自吃驚。但他的劍法更是匪夷所思,既瀟洒飄逸又靈巧萬狀,旁人一點門道也看不出。雖然如此,夜來夫人傾盡了全力,仍是不落下風。一雙白皙柔美卻滿是殺機的毒掌使出了落英繽紛的套路,如影隨形,陰陽百變,看得旁人毛骨悚然。可是沈瑄的身法更妙,他似乎有分身化影術,總能在離夜來夫人掌力最遠處出現。從前蔣靈騫與夜來夫人周旋,憑藉的是天台宗的絕頂輕功,這時沈瑄的步法,在天台輕功的基礎上又融入了天台宗的劍意,更加詭奇靈動,趨避自如。夜來夫人不但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反而在五十回合之後,一個疏忽,被沈瑄突然繞到背後,一劍刺向後頸。 沈瑄劍快,夜來夫人要閃身避開,已是來不及。她忽然一跺腳,身子竟然直直地沉入水裡。沈瑄的劍,只削去了她幾莖頭髮。 沈瑄一劍未中,就隨著夜來夫人沉向湖底。過了很久,范定風盯著湖面的漣漪漸漸消退了,這兩人卻始終沒動靜。范定風本來想,如果沈瑄擊敗了夜來夫人,他坐享其成也很好。可是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不好!」他忽然醒悟過來,一頭扎進水裡。 不出所料,水下果然有機關,那是迷宮的又一個秘密入口。那扇小門沒有合上,鑽進去是一段上行的台階,不一會兒就出了水面,現出點著幽暗壁燈的地道來。曹止萍、神山和尚和曹長老一個一個跟了過來。范定風皺了皺眉,道:「三位不必隨我犯險,還是把住出口要緊。咱們的人守住所有出口,妖婦進了迷宮,那可就是瓮中之鱉了。」又道,「曹長老,你先找到小娘子要緊。」范定風心想,眼前這些人的武技都還在沈瑄之下,跟進去也沒用。等沈瑄和夜來夫人兩敗俱傷,他再來個漁翁得利,豈不甚好?有了旁人在眼前,他的勝利恐怕就要減幾分光彩。曹長老本來就惦記宋氏姊妹,神山也擔心師弟的傷勢,兩人立刻回去了,曹止萍也就跟了出去。 錢世駿交出地圖的時候,特地親筆描繪了十來份,分發到各派領頭人手裡,范定風也有一份。他走到第一個岔路口,展開地圖,細細地研究起來。不看則已,這一看居然就是一炷香的工夫。地圖上的線條縱橫交錯,一眼看下去沒有任何規律,他找了半天,才大致確定自己的方位。可是該往哪邊走呢? 好不容易看出正確的路徑來,往前走了十來丈,又是一個岔路口! 這樣一來,范定風每走一小段路,就得蹲下來研究地圖。如此十來回,搞得心煩意亂,不得不罵起來:「什麼見鬼的地圖,這樣下去,三天也走不出去!」其實這地圖本來就是夜來夫人畫來捉弄人的,范定風當然想不到。可他知道三天以後夜來夫人和沈瑄的決鬥早結束了,他的算盤可就落空了。牆上的燈忽明忽暗,地道里怎麼連一個守衛也沒有? 范定風猛然醒悟過來。這複雜的地圖頗有惑人心志的魔力,他只顧鑽研路徑,竟忘了時間。現在外面天都亮了,那邊的事情怎樣?他若還在這裡耽擱下去,可就誤了大事,必須立刻離開此地。但找出路又何嘗不費時費力,范定風心急如焚。總算他還不笨,當下把這惱人的地圖收入懷中,不再觀看,慢慢地從原路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