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共同體感覺——和他人的關聯
作為擺脫神經症生活方式的方法,阿德勒的建議是關心他人。這也是阿德勒心理學的核心概念——「共同體感覺」。本章就來講講我們該如何與他人相處並建立關係,因為他人和我們自己一樣具有獨立的自由意志,是無法用蠻力支配的存在。
我們不是一個人活著的
人並非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而是和他人一同活著。如果人類只有一個人的話,就沒有辦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了。(日語中,「人」是寫漢字「人間」兩個字,所謂「人」是指「人與人之間」。)並不是因為人脆弱,而是,從本質上來講人就是以他人的存在為大前提,活著的。不是說人本來可以一個人活,只是出於某種需要與他者共生;而是,人從一開始就是具有社會性的存在。脫離社會和共同體活著的個人是不存在的。
因此,也就有了那句「人類所有煩惱均來自人際關係」。(《個體心理學講義》)我們每一個人離了人際關係根本就活不下去,所以,才會傷腦筋。
作為阻礙前進的他人
如果,人是一個人活著的,那麼不管做什麼都不會有人阻止,一個人的世界不會存在正義和邪惡。問題是,人並不是一個人活著的,離開了他人是活不下去的。他人,包括母親在內,是保護自己的存在。實際上,嬰兒為了生存,必須讓父母把食物送進自己的嘴裡。他們不會說話,只能靠哭啼來傳達自己的要求。阿德勒說,「嬰兒在支配人的同時又不受任何人支配,因此,可以說是最強大的存在」。(前述著作)
當然,這種好日子不可能永遠繼續下去。長大后,嬰兒沒有必要再為了生存而支配父母和周圍的大人。但是,還有一種人,即使沒有必要再支配他人,精神上仍然是處於嬰兒階段。這種人將他人當成是阻礙自己前進、干涉自己的存在。
人具有自由意志,可以選擇如何行動,但並非只有自己一個人如此,他人同樣也是具有自由意志的。我們無法像搬移物體一樣按照自己的意願隨意支配和指使他人,就如同自己不會按照他人的意願肆意被支配一樣。
正因為如此,我們和他人之間的關係不一定總是很隨心所願。不管是孩子還是大人,不可能絕對順從我們的意願來行動。所以,阿德勒才會說所有煩惱均來自人際關係。
哲學家森有正,說過這樣一句話。任何人心中都會有自己的想法。想做這個,或想做那個。這就是一種「內心催促」。當我們想去實現這個想法時,總會遇到各種障礙。障礙來自人際關係。我們必須得努力克服這種障礙。當有人阻礙我的前進方向時,靠武力是得不到真正的解決的。如果阻礙我們的是一個小孩子,或許有人會建議「孩子嘛,打他一頓不就好了」,但這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該怎麼做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決」呢?
「比如,通過和對方的認真交談來解決,要麼使對方理解自己、要麼我們去理解對方,於是原先那個阻礙就不再是阻礙了」(《如何活下去》),不斷地重複這種過程,努力克服來自外界的阻礙。
用武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他人幫助我們,這只是出於他的一片好心,幫助我們並不是他的義務。我們無法強行支配他人,也無法利用感情來操縱他人。憤怒,是為了促使他人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而製造出來的情緒。既然用武力、用感情都無法操縱別人的話,那該怎麼辦呢?
我們只能用語言去拜託別人。那麼,只要是語言就可以達到目的嗎?並不是。命令,反而會使人反抗。使用疑問句或假設句,留給對方拒絕的餘地,效果反而更佳,更容易被他人所接受。
不過,即使你去懇請對方,對方也有可能拒絕你的要求。即便如此,也只有語言這個方式,才能讓他人了解你希望他做什麼。有的人認為,即使不說出口對方也應該想到,記住:這是不可能的。
他者的他者
有時候我們會突然感覺到有視線,一抬頭髮現不是人,是模特模型。「還好不是人哎」還會莫名地舒一口氣。如果發現注視自己的是人的話,不免會有些害羞。有什麼區別呢?「我」是「他者的他者」。就好比我對他者有什麼印象、感覺到什麼、想到了什麼,他者也會對我抱有印象和想法,你會在他者身上,看到主觀性。當然,他人並不是一面只單純映射出外部世界的鏡子,而是,接受映射的事物後去解釋、感受、思考的存在。你就是被這樣一個獨立意志的主體所注視的,所以才會感到害羞。
賦予屬性
他者是和自己不同的人格。然而,總有人喜歡按照自己的主觀理解隨意解釋他人的行為。
有關自己、世界的解釋、定義,羅納德·大衛·萊恩用「屬性化」或「賦予屬性」(attribution)等辭彙來進行了說明。(SelfandOthers)
屬性是指「事物所具備的特徵、性質」。「那朵花真美」,此時的「美麗」是屬性(花所具備的性質)。自己如何看待自己,這是我們眼中的「我的屬性」。他人怎麼看待我們,這是他人給我定義的「我的屬性」。這兩者有時是不相同的。
自己給自己定義的屬性和他人所定義的屬性不一致時,如果被定義的一方是孩子,往往很難否認大人(父母)給自己加上的屬性。此時,對於孩子來講,父母加上的屬性其實是一種命令。孩子說討厭父母,父母也會很淡定泰然,因為他們心裡想「嘴上說討厭,但是,我知道你內心是喜歡我的」。孩子都說了討厭父母,父母還能說出這種話採取這種態度,那麼此時,孩子與父母之間就會形成一種「虛偽的關聯」(falseconjunction)。
孩子自出生,有幾年絕對離不開父母的保護,但是隨著長大,會學會自立。當他們想要離父母而去時,有的父母不願意承認「真正的背離」(realdisjunction),他們就會按照自己的希望和要求來解釋孩子、讓他們留在自己身邊。
即使孩子沒有打算離開父母身邊,父母與孩子是各自獨立的人格,本質上是獨立分開的。但是有的父母卻要給孩子加上某種屬性,建立一種「虛偽的關聯」,裝作自己和孩子之間毫無隔閡、親密如初。
所謂理解是指
這種屬性賦予是無效的,因為他人必定是超越了這種「理解」。法語中的理解是「comprendre」,具有「包含」「包容」等含義。對他人加以某種屬性的行為,是不可能達到「包容」的。對方必定會試圖反抗和掙脫你的「包容」。
理解,只能是通過包容來實現。至於這個包容是否正確妥當,還有待論證。我們經常見到有的父母斬釘截鐵地說了解自己孩子的莫過於是自己。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然而他們卻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孩子呢,對於父母所定義的屬性也是乖乖接受,不會提出任何反駁意見,這種事在現實生活中極為常見。要知道孩子並不是為了滿足父母的期待而活著的,對於父母任意加上的屬性——和命令性質一樣,孩子應該提出反抗和質疑才對。
理想化的他者
《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只看到娜斯塔西亞的照片,就說「這張臉上寫滿了苦惱」。(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或許梅什金公爵看到的只是一個「幻影」而已,然而,他的口氣卻如此堅定、不容懷疑。這個判斷是梅什金公爵根據自己一直以來的經驗所得出的,他在娜斯塔西亞的容貌上看到了之前他所接觸過的人的身影,想起了和她很相似的人,就把娜斯塔西亞想象成了當年那個人。
森有正,寫過有關一位女性的故事,那是他第一次對女性產生了類似鄉愁的感情和朦朧的憧憬和淡淡的慾望。(《Surlesfleuvesdebabylone》)實際上,森和這位女性連一句話都沒有交談過,夏天結束后,她便離去。儘管這樣,森有正說,他覺得對方應該知道自己的感情。這段戀情「在和對方沒有任何實際接觸的情況下,完全主觀地寫成了理想化的美好愛情」。這是森有正心中的「愛的原型之一」,是他心中對該女性毫無顧慮和戒備、毫無計算、百分百純潔的情感所釀造出來的理想化愛情。森有正知道,「這已然不是她本人,而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愛之原型」。從這一點來講,或許應該慶幸森有正始終未能和對方正式交談過,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在森有正的心中以「愛之原型」而獲得了永生。
交談
有關他人,不管我們怎麼仔細考慮他身上所有的點點滴滴,充其量也只是根據我們對他的印象所得出的判斷而已。這種印象在大多數情況下僅僅是我們極為主觀的想法而已。我們只需和對方交談幾句,就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真正的他者與我們為他定義的屬性根本不一致,這也證明了「他者是他者」這一事實。我們對他人所抱有的印象,和現實中的他者不可能100%完全一致。必須認清這一點,這是他者或人格作為一個獨立個體來成立時所需要的必要條件。
哲學家波多野精一,是這樣形容「人格成立」的。走到窗邊望著大街上來往的行人。此時,映入我們眼帘的人雖然被稱為「人」,但是嚴密地講,不是「人」而是「物」。接著,發現其中一個行人原來是我的朋友。我向他搭話,他也做出了回應。
「我發現那個行人原來是我的朋友。我們倆聊了一會兒。他已不再是被觀看的客體。而是和我交談、真正採取了某種行動的主體。「人格」唯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成立。」(《宗教哲學》)
通過用語言交談的過程,他者擺脫了某種「屬性」,不再是「單單被觀看的客體」。可以說人格離開了用語言交談等交流活動便無法成立。
我們基於過去的經驗對他者做出的判斷往往是不正確的,關於這一點只需和對方交談幾句就能得到證實。那麼,只要認清這一點,就算是「理解」了作為獨立人格的他者嗎?不能。不僅如此,即使是一同共事很長時間、交談過多次的人,我們也不一定是真正理解他。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呢?當我們構築對他人的形象時——如果引用前面的說法——我們對他人進行「屬性化」時,這個形象或屬性往往都沒有通過任何方式驗證其真偽。很多人認為不用驗證,也能理解他者。「我似乎沒法真正理解對方」——有的人甚至從來都沒有抱過這種懷疑。不光是人,即使是眼前的東西,不是說看得見、摸得著,你就對它很了解。看錯、聽錯的情況,每天會發生很多次。更何況是人呢。不容易理解,才是正常的。
別說是三言兩語,即使進行了一番對話,也很難說就能真正理解對方,不過,為了擺脫屬性化,我們需要用對話當作突破口。只是形式上的交談幾句是無法了解對方的,人格也不能真正成立。交談再多,如果我們對他人抱著自認為的主觀看法,而不去承認對方具有超越這些看法的一面,那麼,他者只能是以「你自己的看法見解」存在,還不能算作一個真正的「人格」存在。
每次擦身而過時對方把視線移開,有人認為對方討厭自己,這是因為他自己想逃避與對方的關係,才會做出如此這般的解釋。他認為這種解釋是對自己「善」的,是「對自己的好」,這雖然達到了要逃避對方的目的,至於這個解釋是否扭曲了事實,有待驗證。
如何看待他者
人,離開了人際關係是活不下去的。人的言行舉止,在無人的真空狀態是進行不下去的。言行舉止必定是針對某個「對象」進行的。
至於這個他者,我們是要當作敵人還是當作夥伴呢,根據不同的選擇,我們對人際關係的處理方式也會不同。這一點,我們可以通過與他人交談時是否有視線交流來判斷。阿德勒說,不敢正視大人視線的孩子往往心裡抱著不信任感。(《兒童教育心理學》)這倒不是說一定是心裡懷有惡意才會移開視線。但是,即使是在很短的一瞬間,如果他移開了視線,就表示他內心是不太願意與對方建立關係的。
我們叫孩子過來時,通過他跑過來站立的位置就能看到他是如何看待他者的。很多孩子,先選擇與對方有一定距離的位置,探探情況,如有需要,再靠近或更加遠離對方。
語言,也是以他者的存在為前提的。如果只是一個人活著,那就不需要什麼語言,也不需要邏輯。(前述著作)使用一種只有自己知道的語言,就無法與他者交流。要想與他者交流、共生,就需要有語言、論理、常識等媒介。對於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來講,常識是「私人化」的知識、理性。(《生活意義》)沒有常識,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就無法成立。「『私人化』的的含義,是毫無意義的。真正的含義,唯有在和他人的交流中才具有真正意義。」(前述著作)
阿德勒認為,人活著就必須與他人產生某種關聯性,此時的他人在他看來是「夥伴」,而非「敵人」。「夥伴」源於Mitmenschen,阿德勒心理學的核心概念「共同體感覺」(Gemeinschaftsgefühl)及其同義詞Mitmenschlichkeit都是源自該單詞(「überdenUrsprungdesStrebensnachüberlegenheitunddesGemeinschaftsgefühls」),指的是「夥伴」(fellowmenship,Solidarit?t)、人與人(Menschen)是連接在一起(mit)的。
夥伴的存在
將他者視為夥伴,這也是我們下的定義。阿德勒為什麼要將他者視為夥伴呢?
阿德勒積極肯定他者的存在,將他者視為「夥伴」,是因為無論什麼人都沒有辦法一個人活下去,一定會需要他人的援助和協作。但是,阿德勒並不止於此。不僅僅是「接受」,還需要「給予」。
這裡所說的「給予」,可以用「貢獻」來代替。不只是接受他人的,也要給予他人,這種想法唯有把對方視為夥伴而不是敵人時才會產生。正是因為把他人看成是夥伴,才會想為他者做出貢獻,如前面所述,做出了貢獻,人才會覺得自己有價值。
問題是總有人認為他者是敵人,自己住在「敵方,處於危險之中」。(《個體心理學講義》)
「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在劇場看到了一個剛上映的童話。一直到晚年,他都堅信這個世上的確存在賣毒蘋果的女人。很多孩子,無法正確理解主題。或者只會大概懂得故事的梗概。作為父母,有義務向孩子解釋和說明,直到他們理解到位。這是父母的課題。」(《兒童教育心理學》)
說起孩子的玩具或者遊戲,阿德勒認為玩具武器、戰爭遊戲不應該讓孩子玩。讚美英雄或戰爭的書也同樣不利於孩子的成長。(前述著作)
「對還沒有做好準備的孩子們來講,一般的社會新聞有可能扭曲他們對人生的看法和見解。孩子,會認為世間處處都是殺人、犯罪、惡性事故。有關惡性事件的報道,會讓孩子們感到沮喪,尤其是對幼小的兒童產生更大的影響。我們能從大人的發言中了解到,大人們小時候有多害怕火災、對火災的恐懼感是如何折磨他們幼小心靈的。」(前述著作)
這裡阿德勒所說的「一般的社會新聞」指的是為大人而寫的新聞,而不是從孩子的角度去寫的。
最近,每次看到新聞報道捲入孩子的惡性事件時,我都很擔憂孩子們看到這些報道會不會變得把他者視為敵人,認為這個世界是危險的地方。
一旦把外部的世界看成是危險的,會有可能以此為理由不去外面,也有可能不再積極與他人建立關係。的確,這個世界並非「粉紅色的世界」(前述著作),也有事故、事件或災害發生。為了確保孩子們的安全,採取預防措施是必需的。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過度煽動孩子們產生不安感。我想幫助孩子們不要以為犯罪、事故、災害就是世間常態。的確,讓人痛心的事件每天都在發生,但是也有人比以前還要關注孩子們上學路上的安全問題,我希望孩子們能把這樣的大人當成是自己的夥伴。
問題不僅僅是這些影響孩子們的外部影響。(前述著作)孩子們之所以會把他者視為敵人,把世界當成是危險的地方,最大的原因就是來自學校、家庭里大人對孩子的接觸、交往方式。
在大人的責罵中長大的孩子,不會重視語言,反而愛感情用事,自然而然地想用武力來解決問題。當然,把大人當成反面教材的孩子也不少,然而,不得不提,孩子愛使用武力、輕視生命,很大原因是受了大人的影響。
雖然方法比較委婉,但是,阿德勒很想把孩子們培養成,不是只考慮自己、覺得自己好就可以的自私的孩子,而是可以替他人考慮的孩子。阿德勒的這種心愿有沒有實現了呢?很遺憾,這個願望還沒有實現。
對他者的貢獻
「人生意味著對整體做貢獻……生的意義在於貢獻、對他者的關心、協助。」[《有關人生之意義的心理學(上)》]
阿德勒稱,對這種說法有人會提出反駁唱反調:難道不應該先考慮自己嗎?考慮他者,一心謀他人的利益,那麼我們自身的利益怎麼辦?不會受到影響嗎?阿德勒說這種人犯了一個大錯。
的確,「給予」是重要的人品之一,但是不能過度。
「人真的想關心他人,想為公共目的而有所作為的話,首先就要照顧好自己。如果給予這件事有一定意義的話,那麼首先,我們自身就得具備這種可給予他人的東西。」(前述著作)
若想給予,自己就要先具備可給予的東西。阿德勒提倡的不是那種為他人做貢獻而不考慮自己、犧牲自己的人生方式。阿德勒將為他人犧牲自己人生的人稱為「過度適應於社會的人」。(《兒童教育心理學》)的確,自我犧牲的人生看起來很偉大很美好,但是我們不可以倡導大家過一種一味為他者犧牲的人生方式。即使有人在站台看到掉在車軌上的人,因為害怕而僵在原地沒有施與授予,我們也不能責怪他。
問題是,有些人是把貢獻、協助想成是自我犧牲行為,不想為他人做貢獻、也不想協助他人。「只對自己感興趣,把外界視為困難重重的危險地方、把他者視為敵人的孩子。受到『只考慮自己』式教育的孩子」才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對象。(前述著作)這些孩子,不知道該如何協調自己和他人的關係,只會在意自己,根本不會去考慮他人。
抱著這種想法,把他者視為敵人的人,實際上,倒不是因為他者是敵人,所以才不會走進與他者的關係之中。像前面所述,當一個人感覺到自己是在為他者做貢獻時,才會覺得自身有價值,而只有認為自己有價值時,人才會有勇氣走進與他者的關係之中。然而,將他者視為敵人的人,怎麼可能願意為敵人做貢獻呢。因此,也無法感覺到貢獻感,也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麼價值,因而拒絕進入與他者的關係之中。
整體的一部分
感覺到自己可以待在某處,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歸屬感,是人類最基本而最大的欲求。
阿德勒在維也納設立了一家兒童諮詢所。有一次,一個孩子和父母一同來做諮詢。當時這個諮詢是公開進行的,當眾做心理諮詢,這在阿德勒派的心理諮詢活動中並不罕見。因為阿德勒認為通過觀摩他人的諮詢過程,也會間接地找到共通點,也會因此而找到自身問題的解決方向。
但是,在當時心理諮詢被公開是受人反對的,都說無論是對孩子還是對父母,都是有害的。(霍夫曼《阿德勒的一生》)實際上,孩子們站在很多觀眾面前做諮詢的過程中,反而受到了很大感動,感受到他人與自己產生了共鳴,也得知他人對自己抱有關心。「通過這一過程,孩子們會更加強烈地希望能成為整體的一部分。」(《兒童教育心理學》)
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他們已經認可了他者是自己的夥伴。「會更加強烈地希望能成為整體的一部分」,可想而知,他們是感到了自己是整體的一部分,所以才會想要為他者做貢獻。
有些人把這一想法稱為全體主義,這個詞讓人聯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可謂是「全體」被人惡意亂用的結果。實際上,這個「全體」變得臭名昭著,起因是一黨一派統治整體。[田中美知太郎《柏拉圖II哲學(1)》]理應考慮國家利益的人,卻只專註於謀私利。而且,還假裝為整體考慮。這與阿德勒所說的「人是整體的一部分」,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
共同體感覺
阿德勒作為軍醫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在兵役服務期間趁休假的機會在常去的中央咖啡館(CafeCentral),在一幫友人面前首次披露「共同體感覺」這一理念。(霍夫曼《阿德勒的一生》)
阿德勒考慮到,實質上組織化的殺人和拷問的戰爭不可取,因此,很突然地(給人這種感覺)、開始使用起了「共同體感覺」(Gemeinschaftsgefühl)這個辭彙。
那麼這個共同體感覺究竟是指什麼呢?我們來聽聽Sicher是怎麼說的。Sicher以亞里士多德的「人是社會性動物」(《政治學》)為論證。他認為,人與他者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人所做的事情是整個關係網中的局部,也是與他者之間的合作協助關係(interdependence)中的一部分。(TheCollectedWorksofLydiaSicher)人與世界具有無法隔斷的關係,不管以什麼形式、總會先給予對方。
比如,向池子里投一顆小石子,水面上會形成水波,水波會逐漸消失,但是它的影響會一直持續下去。人是「整體的一部分」(Sicher,ibid。),不可能被世界隔離、獨自生存。人也在不斷地接受世界的給予。只有我自己幸福,他人皆不幸,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存在的。我們想要自己幸福,必須得考慮全體的幸福(Sicher,ibid。)。必須考慮我們能為這個世界做什麼。
從這個意義上,有些人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是生活在整體里的局部,自己在對整體產生影響、自己和這個世界是相互協助關係。Sicher將這種意識稱為社會意識(socialconsciousness)、社會覺醒(socialawareness)(ibid。)。這和阿德勒所說的共同體感覺一致。
然而,就因為提倡「共同體感覺」思想,阿德勒失去了很多友人。因為他們都認為根據價值觀而形成的思想並不科學。的確,阿德勒認為個體心理學是價值的心理學、價值的科學(《生活意義》),他也主張共同體感覺是「規範化的理想」。(前述著作)之所以需要將共同體感覺理想化,是因為阿德勒反對人們去適應現有的社會。
我有一次在地鐵上遇到一個年輕人。他就坐在我旁邊,突然問我「您在讀什麼書呢?」我們經常會在地鐵上看到坐在旁邊或對面的人在讀書,心裡不免會好奇他們在讀什麼書,但是很少有人會開口問對方。所以當他開口問我這句時,我很驚訝。我告訴他我在讀一位精神科醫生寫的書,他回答道:
「我有抑鬱症,周圍的人都在勸我住院治療。大人們告訴我應該適應這個社會。可是,這等於讓我死啊。您說我該怎麼辦好呢?」
他在盡全力反抗別人強迫自己適應這個社會。個體心理學絕對不是一門教人們如何適應社會的心理學。我們在前面提到過普洛克路斯忒斯的床的故事(《兒童教育心理學》),社會制度是為個人而存在的,相反的設定是不成立的。的確,個人要想被解救,就得有共同體感覺。但是並不意味著像普洛克路斯忒斯所為,讓個人適應社會這張床。
而且,共同體感覺中的「共同體」是「無法到達的理想」(《難教育的孩子們》),絕對不是現有的社會。此處的共同體,是當前自己所屬的家庭、學校、職場、社會、國家、人類等,以及過去、現在、未來的人類乃至活著的以及死去的人類等全部都包括在內的整個宇宙。(《理解人類本性》)並不是指大人們說服你一定要適應的現有社會。
相反,有時候我們還會碰到堅決反對現有社會共通觀念和常識的情況。當年納粹強迫人們做出表態時,很多阿德勒派別的人表示反對納粹,結果被拉到集中營遭到殺害。阿德勒派曾經一度幾近滅絕。(霍夫曼《阿德勒的一生》)
被稱為「socialinterest」的理由
共同體感覺的原語是Gemeinschaftsgefühl,阿德勒英譯時特意選擇了socialinterest這個辭彙。共同體感覺的「共同體」,如前面所述,並不是指現有的社會。socialinterest這個翻譯,並不強調人與共同體之間的關聯性,而是將重點放在了social上、即對於人際關係的關心(interest)、對他者的關心上。
Gemeinschaftsgefühl,還有其他的翻譯,如communalsense、socialsense等幾個表達方式,其中阿德勒最喜歡的是socialinterest。他指出這個翻譯的優點在於,「關心(interest)比感情(feeling)、感覺(sense)更接近行為」。(Ansbacher,Introduction。InAdler,TheScienceofLiving)比起被動的個人(reactor),更強調作為行為者(actor)的個人。
「關心」的英語是interest,這在拉丁語中是interesse(est是esse的三人稱單數),即「位於中間,或處於之間」的意思。「抱有關心」是指,對象和我「之間」(inter)有一定的關聯性(est)。對方身上發生的事並非與己無關,而是有某種關聯性,唯有我們這麼認為時,才能算是對他者抱有關心。
關心的對象,並不只是眼前的人。阿德勒曾經這樣說過。
「中國某處的孩子們挨打時,我們應該受到指責。這個世界沒有一件事與我們無關。我總是在想我能為改變這個世界做點什麼。」(Bottome,AlfredAdler:Aportraitfromlife)
對他者的關心
阿德勒說的道理其實很簡單。抱有共同體感覺,是指對他人抱有關心。阿德勒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改變一個只對自己感興趣的人,讓他們變得也對他人感興趣的重要性。我們必須把selfinterest(對自己的關心)改為socialinterest(對他者的關心)。
共同體感覺是,判斷一個人是否認可他者的存在、對他人抱有多大關心的標準。而且,有共同體感覺的人關心的不是他人為自己做什麼,而是關注自己能為他人做什麼。而且,往往並不止於關心,他們會想如何才能將這些關心付諸實踐,真正為他人做事,為他人做貢獻。
有些人不想認可他者的存在,或者即使認可了他者的存在,也認為整個世界是以自己為中心在轉的。我們在前面考察的神經症生活方式的人,就是這樣看待自己與世界之關係的。
阿德勒說「對自己的執念」(Ichgebundenheit)才是個體心理學要重點攻擊的靶子。(AlfredAdlersIndividualpsychologie)
共鳴
阿德勒很重視「共鳴」。要想理解對方,必須先將對方和自己視為同一。(《難教育的孩子們》)比如,「如果換作我的話」把這句掛嘴邊,把自己的看法套用在對方身上,(這就是前面所提的「屬性化」),用這種做法根本就不可能正確理解對方。我們需要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設身處地地為對方考慮。要想與對方產生共鳴,並非易事。但這才是共同體感覺的基礎。
阿德勒說,「用他人的眼睛看、用他人的耳朵聽、用他人的心去感受」(《個體心理學講義》),這就是共同體感覺的正確定義。不是「自己」,而是以「他人」的眼睛去看、聽、感受,這樣才能產生共鳴,才能獲得共同體感覺。
比如,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差點從鋼絲上掉下來時,台下的觀眾看著會十分揪心,他們能夠感同身受,替演員捏一把汗,心裡會感覺到恐懼。還有,想要殺人時,不能將對方和自己視為同一,所以殺人犯往往都會避免去正視對方充滿恐懼的眼睛。看到它,殺人犯就無法對其下手了。殺人時用布去蓋住對方的眼睛,這種行為不是替被害人考慮,而是因為殺人犯自己不敢看到對方眼睛才會這樣做的。
戰爭
不僅僅是個人之間的殺人行為。阿德勒指出,戰爭是「為拯救人類文明、進步與人類文化,必須廢除的人類最大災難」。(《兒童教育心理學》)阿德勒在服兵役期間,趁休假在談及共同體感覺時,質問他人憑什麼不讓人們反對戰爭,因為在他看來戰爭「等於是組織化的殺人和拷問行為」。(霍夫曼《阿德勒的一生》)有人問作為軍醫他對這場戰爭有什麼印象時,他回答作為軍醫,目睹了人們內心的恐怖和切實的痛苦,他還強烈指責奧地利政府為了繼續戰爭而不停地重複撒謊。阿德勒就是在這個場合上,提到了共同體感覺。
我們來看看前面提到過的「共鳴」要是放在戰爭這個問題上會如何作解釋。戰爭不停止,是因為人們的共鳴能力、想象力嚴重不足和嚴重缺乏而引起的。
戰爭中總會有「這個人」或「那個人」死去。看到死者的臉,人是無法繼續戰下去的。發射導彈的士兵會接受專門訓練,以確保他們不去聯想具體個人的死亡。他們身上的產生共鳴能力以及想象力都會被有意識地、人為地消除掉。戰場上明明每天都有不計其數的人流著鮮血死去,然而,沒有直接參加過戰爭的人,接觸到的是已排除了鮮血的、單調乾燥的報道而已,他們在看和聽這些報道的過程中逐漸麻痹其中,失去共鳴能力。那些毫無打算要赴前線的政治家身上根本找不到共鳴能力,這是不爭的事實。
阿德勒說過「作為醫生所目擊的恐懼和痛苦」,他當時是在陸軍醫院服役,負責評估住院患者出院后能否繼續服役。
我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阿德勒是不同意心理創傷說法的。但是他身為軍醫,在人與人殘酷廝殺的戰場上,一定見過不少患有心病的人。在考察阿德勒如何看待戰爭神經症之前,我們先來確認一下阿德勒對於神經症治療方式的大方向。
治療方向
怎樣才能治療神經症呢?治療者和患者建立良好的關係,治療者鼓勵患者提起勇氣,這些固然重要;但是,更基本的應該是幫助患者理解行動、癥狀之目的,讓他們意識到自身的錯誤。患者必須改善生活方式。
我們來確認一下什麼是神經症生活方式。具體如下:
1。不想解決人生課題。
2。依賴他人。
3。支配他人。
4。認為自己沒有能力去理解人生課題。
5。認為他人皆為敵人。
總結起來,神經症者具有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觀,只關心自己(selfinterest)。一方面,把他人視為敵人,同時,只關心他人能為自己做什麼。這其實就是只關心自己的表現之一。
阿德勒想幫助他們改變自己,變得會關心別人(socialinterest)。這裡所說的關心他人(socialinterest),就是前面所說的,共同體感覺(Gemeinschaftsgefühl)的英文表達。整個治療過程和育兒、教育一樣,是培養共同體感覺的過程。
要變得關心他人、而且做對他人有用的事情,就要先把他人視為「夥伴」而不是敵人。對於這一點,前面已經提過。如果可以將他人視為夥伴,那麼自然而然地想為他人做出貢獻。想到自己是以某種方式有用於他人的,也就會覺得自己有價值。這會給他帶來自信,讓他覺得自己可以為他人做出貢獻、也有能力解決自己的人生課題。
即使是認為自己從未為他人做過貢獻的人,哪怕為他人做過一次貢獻,也會開始改變。只有相信不是過去決定現在時,神經症治療才會變得可能。
理想化的共同體感覺
對於提倡共同體感覺的阿德勒來講,戰爭會導致人與人反目成仇(gegen),在這一點上,戰爭和共同體感覺是兩個極端對立的存在。
我對阿德勒的一生做過調查,有一件事覺得很不可思議。阿德勒雖然在戰場目睹過很多悲慘的現實,卻依然通過共同體感覺這個思想,對人類表現出了十分樂觀的看法。我不禁想,阿德勒在戰場看到人的無數愚蠢行為,難道就沒有對「他者是夥伴」的想法產生過任何動搖嗎?
阿德勒認為,共同體感覺是一種規範化的理想,即使在現實中無法實現,將它作為目標和理想這件事本身才是有意義的。我們再怎麼關注殺人、戰爭等人類黑暗的部分,也無法消除黑暗。因為黑暗不是以實體的形態存在的。請注意此處藏著關鍵鑰匙,可用來解開阿德勒在戰爭中獲得的「共同體感覺」思想之謎底。
具有共同體感覺的人,會和他人合作、也會為他人做貢獻(Sicher,TheCollectedWorksofLydiaSicher)。Sicher稱,人天生具備「協作」的潛力(ibid。)。不過,這個「協作」能力是需要去培養的。阿德勒說,共同體感覺不是天生具備的能力,而是「一種先天具備的可能性」,必須靠有意識的培養才能開花結果。(《神經症人格是如何形成的》)的確是一種可能性,但究竟是不是先天性的,有待論證。共同體感覺若是先天性的,那麼我們什麼都不用做,它也能自動發揮和發展,可阿德勒明明是在說「必須靠有意識的培養才能開花結果」。
總之,這裡強調的是,協作才是人類的原生態。Sicher說個體心理學是「假設(assume)人從一開始就主動選擇了協作之路」。(Sicher,ibid。)
對於競爭,Sicher是這麼說的。達爾文所說的以競爭為前提的適者生存理論,和作為人生第一原則的協作是背道而馳的。(ibid。)
達爾文也意識到(《兒童教育心理學》),動物比起單獨活動,在成群結隊時生存繁衍下來的概率會更高。人可以選擇和人合作,也可以選擇不合作。Sicher甚至說,合作是天生具備的可能性,而且也是事實,無論是從本性還是從生物學的角度上分析,非合作都是不可為的。(Sicher,ibid。)
請大家注意,Sicher說競爭是很常見但非正常的(usualbutnotnormal),也是競爭最極大化的狀態、即戰爭不是人類的本性(Sicher,ibid。)。我們不能說它是常見的,就能肯定它是正常的。
如此說來,大家應該能理解,阿德勒身處戰爭卻能提出共同體感覺理論,並不是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借用Sicher的說法,戰爭或許是經常發生的,但既不是正常的也不是人類的本性。
阿德勒指出,「一萬人對一萬人的戰鬥」(bellumomniumcontraomnes)或許是一個世界觀,但它不是普遍合理的。(《難教育的孩子們》)這句話以托馬斯·霍布斯在《利維坦》中引用過的世人皆知的名言。人類都抱有自我保存欲,在壓制別人的同時,追求自己的權利與幸福。這就是霍布斯所說的「自然狀態」。
但是對於阿德勒而言,這種「一萬人對一萬人的戰鬥」,如剛剛所提到的,雖然是一個世界觀,但不是普遍合理的,只有合作才是人類本來的狀態,而不是爭鬥或競爭。阿德勒認為,人生是向著某種目標而採取的行動過程,「活著,就是進化」,人所追求的目標在本質上(subspeceaeternitas)應該是與整個人類走向完善之方向相一致的。
我在這裡看到了阿德勒作為理想主義者的一面。理想主義者並不是無視現實。他們是基於現實狀態,努力要超越它。值得一提的是阿德勒的基本思想,即他沒有肯定現實中的競爭以及競爭達到極端時的狀態——戰爭。
如果說阿德勒反對作為競爭最大化狀態的戰爭,如前面所述,借用Sicher的說法,可以說協作雖不常見但屬正常(unusualbutnormal),它才是必須給予肯定的。
當理想遠離現實時,往往會被人們認為沒有意義去提倡理想。但是請注意,理想一向和現實之間存在一定距離和分歧。阿德勒正是因為在戰場目睹了悲慘的現實,而前面這種見解對現實產生的影響太大,所以,他才會為了躲避戰爭中的悲慘現實,創立了共同體感覺——這一理想化的思想。
事前理論和事後理論
「你那是理想論而已」,很多現實主義者反對理想主義者時常說的一句。首先得在現實中生活,這是起點,一切從這個起點開始,現實主義者的這個觀點並沒有錯。但是,如果只看到現實,就容易陷入絕望,容易放棄,覺得什麼都做不了、沒有辦法。一旦放棄,就不會再嘗試改變現實。
現實主義從頭到尾都在努力說明現實,但是說明並不能改變現實。對於一個抱著問題來找醫生諮詢的人,我們向他說明過去的成長經歷才導致了你現在這些問題,過去經歷才是原因,是改變不了他的現狀的。現實主義被稱為事後理論(postrem),理想主義則被稱為事前(anterem)理論。提出理想,人才會為了靠近理想而努力。弗洛伊德也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和阿德勒不同的是,他認為人是有攻擊本能的。我們一旦認可了人是有攻擊本能,等於為他所有的事情提供了一個事後解釋,根據這個理論,人犯下殺人罪也會被解釋為「沒有辦法」。
戰爭神經症
阿德勒把戰爭神經症划入了神經症的範疇。他說,戰爭神經症本來就是有精神問題的人身上才出現的癥狀。(霍夫曼《阿德勒的一生》)
阿德勒認為,直面社會義務或借用前面提過的辭彙的話,直面人生課題時露出膽怯的人會才會患上神經症。戰爭神經症也不例外,所有神經症都是發生在弱者身上的。弱者,無法讓自己適應「大多數人的想法」,才會採取攻擊性的態度,而這種態度就是以神經症的形式來呈現出來的。(霍夫曼,前述著作)從這個角度,神經症的確應該包含戰爭神經症。
阿德勒認為戰爭是無意義,批判政府發起戰爭的行為,這都是後來提出的。(霍夫曼,前述著作)我不認為阿德勒一開始也是抱著這種想法。神經症者遇到一個課題就想逃跑。對一個戰爭神經症者而言,戰爭就是他所直面的課題。我們是不是應該區別對待無法逃脫的課題和可以逃脫(或必須逃脫的)的課題呢?
實際上,阿德勒在戰後指責某些人錯用「共同體感覺」。(TheindividualPsychologyofAlfredAdler)。還說,不應該把戰爭之罪推卸給志願當士兵、志願服兵役的人。
阿德勒為錯用「共同體感覺」的例子舉了在戰爭中軍隊最高指令官明知已經快戰敗,還在繼續煽動幾千個士兵赴戰場送死的事情。司令官當然會主張自己這麼做是為了國家利益,也有人同意這種觀點,但是阿德勒說「不管司令官有什麼理由,現在的我們,都不會把他當成是夥伴、同意他的觀點了」。(《性格心理學》)
神經症患者康復后,阿德勒只能將他送回前線。這樣做,等於是讓他送死,可是阿德勒身為軍醫,只能忠實於自己的職責,他一直「陶醉」在這個想法中。有一個夜晚,他做了這樣一個夢:
「我為了不把人送到危險的前線而做了好多努力。夢裡,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像是自己殺了一個人,但不知道殺的是誰。我一直在琢磨『我到底是殺了誰呢』,於是,精神狀態很差。其實,我是為了不讓他送死,盡最大的努力把他送到一個最安全的部門,當然了,我是這樣認為的。夢中的經歷顯然也是為了進一步證實這個想法而出現的,當我理解了這個夢是一個借口而已時,從此再也沒有做過夢。因為當我們不再依賴夢境,而是靠倫理和道理行動時,就沒必要再為了做什麼和不做什麼而欺騙自己了。」(《個體心理學講義》)
阿德勒不再根據夢,而是根據倫理來考慮事情后,便提出共同體感覺中的「共同體」或之前我們提過的「整體中的一部分」理論中的「整體」與現實中的共同體是不同的。對於戰爭神經症以及戰爭神經症的對待處理方式,也按照論理來做出理性的判斷。
通常,人屬於多個共同體。當眼前所屬的共同體利益關係,與更大的共同體利益關係相衝突時,應該優先考慮更大的共同體利益關係。當我們需要決定患有戰爭神經症的士兵們康復后的去處時,如果我們考慮到了超過國家層面的、更大的共同體利益關係的話,就不會因為士兵們病好了就把他們送回戰場。
站在這個觀點考慮問題時,對於共同體的要求、比如這種情況下你被要求為國家而戰時,有時還須說出「不」來拒絕。我們在前面分析過,阿德勒所說的共同體,不是現實中的共同體。認為無條件遵從國家命令的行為就是「善」(=好)的想法並不是阿德勒所說的共同體感覺。
阿德勒的友人、作家菲利斯·伯頓在見到阿德勒之前,期待見到一個「像蘇格拉底一樣的天才」。(霍夫曼《阿德勒的一生》)然而,見到真人後發現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並沒有說出什麼特別的內容,不禁對阿德勒失望。但是,當他聽到阿德勒談論戰爭時,伯頓幡然領悟到阿德勒的確不是一個普通人:
「當我第一次接觸到阿德勒對於戰爭的觀點時,不禁聯想到了蘇格拉底。公元前404年,雅典人投降,持續了27年的伯羅奔尼撒戰爭終於結束。之後,沒過多久是由反民主派的30人政權執政。該政權主要成員均為柏拉圖的親戚們,對於23歲的柏拉圖來講,似乎是一個參政的絕佳機會。」
然而,這個政權卻變成了以斯巴達勢力為後盾的獨裁政權。反對派和疑似反對派的人一個個都被捕入獄被判死刑,變成了一個恐怖政治。30人政權命蘇格拉底和其他四個人一同去薩拉彌斯(Salamis)強行帶回一個叫雷恩的無辜的人。他一旦被帶回來,就會被判處死刑。蘇格拉底是怎麼做的呢?其他四個人去薩拉彌斯帶回了雷恩,只有蘇格拉底拒絕執行這個不合理的命令,徑自回了家。
「死亡對我來說一點都不是問題。我這是在用我的行動、而不是用語言——希望這個話不要聽上去太粗暴——表達我盡全力堅持的做事原則,即人絕對不能做不正當、不義之事。」(柏拉圖《蘇格拉底的申辯》)
第二年,30人政權被民主派的反對派用武力推翻,蘇格拉底說要不是該政權及時被推翻,否則死的就是自己了。雖然蘇格拉底有時候會遭人誤解,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一個毫無原則地遵從和執行國家命令的人。
就這樣,雅典恢復了民主制度,不料,Mélètos以該民主派的實力者Anytos為後盾,告發了蘇格拉底。蘇格拉底被判死刑。要知道,這可是為了保護遭遇亡命不公命運的民主派支持者雷恩而不惜性命來保護的蘇格拉底呀。正義之士蘇格拉底,以國法的名義被處死。蘇格拉底所說的「不正當、不義之事絕對不可為」的「正義」,並非國家的正義。蘇格拉底主張,遵守自己所屬的國家之法律並不是高於一切的最重要的選項。
阿德勒不再把那些患有戰爭神經症的士兵們看成是為逃脫戰爭這一課題才得病的,同樣,為不正當的權利支配而煩惱的人、核電站爆炸事故后被迫離開長年居住的故鄉而患上了心病的人,我們不能把他們視為只是單純逃避課題的弱者。阿德勒要是活在當下,就像蘇格拉底保護雷恩一樣,肯定會與那些最根本原因——「不正」戰鬥到底吧。
共鳴(resonance)
本章中提及,他者是和自己一樣具有自由意志的存在,無法用蠻力強行支配。話雖如此,也不能把自己化成無,去迎合他人。自己和他者並不無關,離開和他人的關係,人是無法活下去的。那我們能不能誰都不去支配、也不受人支配、堅持自己的同時,與他人建立關係呢?
有些事情我們無法強迫他人,那就是愛與尊敬。「愛我吧」「尊敬我吧」。我們無法強迫他人來做這些。我們能為了成為一個值得受他人喜歡和尊敬的人,做出與之相符的行動,但是,僅此而已。他者如何看待自己,如前面所述,這不是我們自己的課題,而是他者的課題,既沒法讓他者愛上自己也無法讓其尊敬自己。既然我們無法用強迫的方式和他者接觸,那麼接觸他人的正確方式應該是什麼呢?
森有正說道:
「里爾克的名字在我內心深處引起了共鳴,我突然毫不猶豫地、明明白白地悟出了我真正希望的是什麼、究竟離它有多遠等。」(《旅途中的天空》)
此處,需要注意的是,森有正將里爾克對自己產生的影響定義為「共鳴」(resonance,我內心的共鳴)。即不是支配、被支配的關係,而是兩個人處於完全獨立的立場上,在對方心中產生共鳴。
我們在後面會談及「給予勇氣」,所謂「給予勇氣」,並不是這個詞表面上所表達的那樣給他人勇氣的意思。阿德勒說,勇氣這東西只能靠自己從有勇氣的人身上學到。(AdlerSpeaks)。有勇氣的人,會使他人引起共鳴。這就是阿德勒所說的「勇氣會傳染」(contagious)的真正含義。(ibid。)
對等關係
有可能產生共鳴的與他者的關係,是對等且橫向關係。阿德勒說感覺到完全對等是比較困難的。
「命服侍的人和支配的人從腦子裡完全剔除這等關係,感覺到雙方是完全對等的,這即使是在今天也還是很難達到。(但是),有了「對等」這一想法,就已經是一大進步了。」(《性格心理學》)
「感覺到完全對等,即使是在今天也還是很難達到。」阿德勒這句話放到現在也無人能反駁,這是一件很悲哀的現實,但是,「有了『對等』這一想法,就已經是一大進步了」這句話很正確。
「男性與女性的共生,必須以男女雙方不是服從關係,而是一種夥伴關係、是一個勞動共同體為前提。這件事,即便現在也只是一個理想,但是至少它能作為一個標準來讓我們看到人類文化進步了多少、離那個理想還有多少距離、失誤是從哪裡開始等。」(前述著作)
阿德勒很早就指出對等的人際關係之重要性。今日,男女對等關係,誰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即便如此,還有很多人認為,尤其是在意識層面上男性比女性處於優勢。即使沒有很赤裸裸地說男女不平等,但是他們的言行舉止暴露了他們內心的想法。而且,很少有人認為大人和孩子是對等的。在職場,很多人認為上司比下屬要高人一等。不管是哪一種,只是知識、經驗、肩上的責任輕重的不同而已,作為一個人是對等的。除非平等觀念作為一種感覺來滲透到人的內心,而不是作為一個大道理來存在,否則阿德勒所說的一切都是無效的,而且還可能被人誤解,誤用和亂用,給我們帶來壞處。阿德勒說。
「如果想一起開心生活,就要彼此將對方視為對等人格。」(《神經症人格是如何形成的》)
「我們必須把孩子們當成朋友、當成對等的人。」(《兒童教育心理學》)
阿德勒說「現在還只是個理想」,但是,不管現實如何,阿德勒所說的對等的理念、理想如果是正確的,那麼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就應該為了實現這一理念而做出努力。
想要支配人是問題自然要解決,除了這個,對那些想支配自己的人,我們不能採取默許的態度,更不能主動卑躬屈膝地迎合和服從對方。阿德勒說道:「有一種人,對很無聊的事都會表示感謝、還總為自己的誕生而找理由。」(《性格心理學》)「總為自己的誕生而找理由」讀到這句,我想起太宰治的《二十世紀的旗手》中一句著名台詞「生為人,請原諒」。無論是誰,不是因為他做成了什麼、而是因為他來到了這個世界、此時此刻還活著,這個事實本身就是有價值的。不用為這個找什麼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