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大騙子
鐵鍬狠狠地拍向雪人的後腦勺,它四分五裂癱倒在地的時候,所有人都爆發出尖叫和笑聲。許迪擦擦鼻子,非常開心地笑了,然後裝作紳士的模樣把左手放在胃部的位置,朝四周鞠躬致意,引來陣陣笑罵聲。
余周周卻透過厚厚的手套感覺到詹燕飛在顫抖,好像被拍碎的不是雪人而是她。人群散去的時候,單潔潔看著余周周,不知道要說什麼。余周周朝她安撫地笑笑說:「你先跟她們去玩吧。」於是單潔潔一步三回頭地跑掉了。余周周拉著詹燕飛一起爬單杠,可是她無論如何都爬不上去。「你是怎麼坐上去的?」詹燕飛放棄了嘗試,無奈地看著高高在上晃蕩著雙腿的余周周。
「很難爬嗎?」她睜大了眼睛。詹燕飛低下頭:「可能是我太胖了。」
余周周愣了一下,覺得很難過。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笑詹燕飛,她的臉上開始長痘痘,她變胖了,電視台不要她了……
「我也穿得很多啊。」她拍拍自己厚重的外套和圓滾滾的腹部,「其實是你沒掌握技巧,這次我在下面扶著你!」「不要了。」詹燕飛搖搖頭,好奇地看著余周周,「你怎麼像小龍女一樣,居然能爬到單杠上面?」「小龍女是誰?她也喜歡爬單杠嗎?」余周周像只熊一樣從單杠上跳下來。「小龍女睡在繩子上。小時候在省台錄節目的時候我總哭,有個導播姐姐給我講過小龍女的故事,說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對了,電視上面演過這部電視劇啊,你難道沒看過?叫《神鵰俠侶》。哦,對了,小龍女還認識郭靖和黃蓉,不過她比他們年齡小很多,而且她喜歡楊康的兒子。」
「楊康的兒子?可楊康是壞人啊。」余周周很驚訝。
雖然,她小時候很喜歡83版《射鵰英雄傳》中,飾演完顏康小王爺的那個好看的演員。
詹燕飛聳聳肩:「壞人的兒子不一定是壞人啊。」余周周愣了愣,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別人罵自己的媽媽狐狸精,還說她長大以後也是一個狐狸精。小時候她很生氣,很不平,然而其實,很多時候她的想法和這些人一樣,下意識地做出了一些武斷固執卻又很傷人的推論。
「那他兒子是好人?」她試探地問。「楊康的兒子是大俠,非常英俊,武功高強,行俠仗義,而且還養了一隻老鷹。」
詹燕飛篤定地說。余周周不知道養老鷹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大俠養老鷹肯定有他的道理,大俠即使左右手各提一隻蘆花雞,也一定是很瀟洒的。可是女俠做不出來奧數就很丟臉。這個男女不平等的萬惡社會。
余周周和詹燕飛一同陷入了沉默,天空又開始下起雪,余周周剛剛伸出手想要嘗試接一片雪花,突然聽見詹燕飛輕聲說:「謝謝你。」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女俠余周周臉紅了。「沒……沒什麼,」她搖搖頭,「他們太過分了。」詹燕飛笑了。
「其實那個腳印,的確是我踩的。」
…………余周周石化了幾秒鐘,才艱難地轉過頭看著微笑的小燕子。「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就是想踩。」詹燕飛低著頭,可是嘴角卻在笑。余周周覺得這樣的詹燕飛有些讓人害怕。
「今天早上上學的時候,我媽把我罵了一頓。她最近老是罵我,還說電視台的人都是勢利眼,忘恩負義。我今天早上洗頭髮的時候,沒聽見她跟我說讓我把熱水留下,洗完后就全倒進馬桶裡面了,然後她就發火了,還甩了我一巴掌。」
余周周驚訝地捂住了嘴,詹燕飛反倒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臉:「沒事,我躲得遠,一點兒都不疼。你看,連手印兒都沒有,要不然我今天肯定不敢來上學。」
「而且,」她接著說,「又有人提起兩年前《少年先鋒報》上面刊登的關於我的採訪,我的確考得不好,但是那些記者寫的內容都是他們自己編的。採訪我們這樣的小童星,人家那些叔叔阿姨都形成套路了,根本不用採訪就可以按照套路往上面寫。他們說我一個學期沒上課,期末還考了雙百,其實都是瞎編,不是我自己說的。當時大家都說佩服我,可是現在,徐艷艷她們又提起這個報道,還說我吹牛,說我數學考那麼點分兒,還敢說自己雙百……」
這樣的情況,余周周從來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她還記得小時候當奔奔告訴自己他被爸爸打得很慘時,她總是會提起自己更糟糕的情況來寬慰他,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孤單的,也並不是最倒霉最悲慘的。
可是她要對詹燕飛說些什麼呢?詹燕飛不是奔奔,即使她是,現在的余周周也不能保證自己能像小時候一樣,坦然地講出自己沒有爸爸這一事實。
並不是不信任詹燕飛。只是,奔奔,還有那個無憂無慮的小時候,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媽也打我,」余周周開始胡說八道,「而且很疼。我不好好練琴的時候,她就打我。而且,我奧數考得特別差,我可能沒辦法升入師大附中,考也考不上,也許要去一個很差的初中,然後腦子笨,跟不上進度,然後就考不上高中……你明白吧?」
她說完之後,自己也嚇了一跳。一開始是撒謊,說著說著就溜出了實話。曾經安慰奔奔的時候,她需要絞盡腦汁尋找悲傷的事情來充數,所以「沒有爸爸」「媽媽被人嫌棄」這兩件事情常常被拿出來展示。然而恍然幾年過去,余周周愕然看到,自己已經擁有了這麼多可以用來寬慰別人的悲傷。
這麼多。隨便挑一件,就可以講上很久很久。
然而最開始的那兩件,仍然是殺傷力最大的。她曾經不懂,現在卻把這兩個事實領會到了讓自己都恐懼的地步,所以深深地埋起來,不再提起。
沒想到,詹燕飛笑眯眯地對她說:「我也是啊。」「什麼?」
「我小時候是被特招進師大附小的,我家戶口也不在這裡,所以升初中的時候,我得回到城西去。而且,」詹燕飛一直在笑,「估計這回師大附中是不會特招我的。」
余周周緊緊握著單杠的鐵管,緊緊的,卻不知道怎麼回應這樣的「同病相憐」。「我記得台里大人以前老是誇我,說我聰明漂亮,還說我以後能成為大明星。」「都是大騙子。」
詹燕飛笑著說,余周周猛地抬起頭。「大人都是大騙子。」小燕子靠在單杠上,低著頭,還在笑。余周周摘下手套,用手指戳戳她左臉上的酒窩。「你還是別笑了。」余周周嘆口氣。大雪中瀰漫著化不開的憂傷。
上課鈴打響了,余周周和詹燕飛還靠著單杠發獃。林楊跑過她們身邊,不住地回頭,最後還是彆扭地走過來。
「上課了,你們班同學都回班了。」余周周看看林楊:「你回去上課啊。」「那你們為什麼不走?」
余周周抬頭看看天,又把目光投向詹燕飛,忽然嘴角勾起一絲有點兒使壞的笑容。「喂,咱們逃課吧。」
詹燕飛大駭:「那怎麼行?」「怎麼不行?」余周周一個翻身就穩穩地坐在了單杠上,居高臨下氣勢如虹地說,「老師要問,我們就說被大隊輔導員找去了。大隊輔導員要是說她沒找我們,我們就說是有人這麼告訴我們的,她要是問到底『有人』是哪個人,我們就說我們不認識,可能是惡作劇。總之——反正不是我們的錯!」
林楊嘆為觀止地張大了嘴:「余周周,你可真能撒謊。」余周周心底蔓延起一種肆無忌憚的狂妄。既然已經這樣,低眉順眼給誰看?反正這個世界是沒有辦法被討好的。她笑眯眯地劈手一指林楊,「現在,殺了他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