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時間軸上的暫停鍵
林楊被她嚇了一跳,余周周的情緒轉變如此之快,他有點兒反應不過來。剛剛那個坐在單杠上目光空茫語氣平靜的雪人,好像一下子被不知道哪兒來的激情給點著了。不過他很開心。他不喜歡余周周摸著自己的腦袋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那些話就像一道道屏障,把他和她隔得很遠。「快動手啊!」余周周催促詹燕飛,而對方只是窘迫地看著林楊。「幹嗎要滅口?」林楊氣鼓鼓地抬頭望著單杠上氣勢洶洶的余周周。余周周愣了一下,學著電視中某個大叔陰沉的嗓音說:「因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林楊喊起來:「胡扯!你只知道滅口這一種辦法嗎?」詹燕飛在一邊很實在地問:「那要怎麼辦?」林楊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余周周的袖子,一把將她從單杠上拖進雪堆里。在積雪飛揚中,他綻開一臉燦爛的笑容——一臉他自己都以為早就已經枯萎了的笑容。「你可以拉我下水啊!」余周周傻了,神采飛揚的林楊同學根本不用拉,自己就在水溝里撲騰得很歡實。剛剛還因為膽怯而懵懵懂懂的詹燕飛也笑了出來:「大隊長,你真墮落。」林楊甫一投誠,就佔據了絕對的領導地位,他拉著余周周的手,興奮地環顧操場:「咱們得出去,否則會被其他同學看見的。現在是下午第三節課,咱們可以逃兩節,然後直接回教室拿書包。別人要問,就說大隊輔導員讓我們去對面的複印室取校報,等了半天發現沒有,被耍了。大門沒關,走吧走吧,出去玩!」
余周周徹底被震撼了。「林楊,你是第一次逃課嗎……」詹燕飛關注的則是另一件事。「大隊長,你好激動啊……」
林楊這才發現自己剛才血一熱就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堆話,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憋了半天才說:「有次逃了一節美術課……回家看球賽……」
余周周這時候開始擔心,最後需要被滅口的,可能是自己。她長嘆一聲,呼出的白氣像一架盤旋翱翔的小飛機。「所以,」她伸出左手牽住詹燕飛,右手……正被林楊緊緊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喊,「現在——我們逃吧!!!」
在鬆軟深厚的雪地中奔跑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余周周撒歡地向前沖,左右兩邊因為沒有反應過來所以遲了一步的兩個人就像是韁繩,勉強牽制住了她的速度。余周周忽然想起小時候天空中常常能看見的飛機,總是三架三架排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一起向前飛——就像他們現在一樣。
跑出大鐵門之後,她才緩緩停了下來,彎著腰喘著粗氣,鬆開了詹燕飛的手。詹燕飛一歪頭,笑了:「大隊長,你怎麼還抓著周周?」林楊這才像被燙了一樣,一激靈撇開了余周周的手。余周周也愣了一下,低下頭,不自覺地臉紅起來。小燕子身上也落滿了雪,她胖乎乎的臉頰上浮現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看著面前窘迫的兩個人,笑得頗有些意味深長。林楊連忙轉移話題:「附近有個爛尾樓,上次我爸爸開車經過小道的時候告訴我的,去那兒打雪仗吧。」余周周搖頭,很記仇地說:「我可打不過你。」詹燕飛卻很贊同地點頭:「走吧,我們兩個一夥,二對一!」
那棟爛尾樓幾乎是個天然遊樂場。林楊不知道從哪裡拖過來一隻大輪胎,費勁地推上了殘土堆的頂端。鋪著一層厚厚積雪的殘土堆變成了一座小雪山,他站在山頂朝余周周揮手:「上來,我推你下去。」
余周周黯然,果然,他要對自己下殺手了。而且還要求自己主動送死。
她臉上畏懼謹慎的表情讓林楊哭笑不得:「我是說,你坐在輪胎里,我從坡上把你推下去,很好玩的。你要是不信的話——詹燕飛詹燕飛,你先來!」詹燕飛往後一撤:「大隊長你太偏心了吧,憑什麼她害怕,你就拿我做實驗?」林楊又有些臉紅,氣急敗壞地指著她們說:「瞧你們這點膽兒,看我的!」話音剛落,他就跳起來,一屁股坐進輪胎裡面。衝力讓整個輪胎從高高的雪堆上轉著圈地急速滑下來,伴著余周周和詹燕飛的尖叫聲,他平安地滑到地面上,剛好那一段路是冰面,所以他慢慢減速,最終滑行到她們兩個腳邊。
「怎麼樣?好玩吧?」林楊笑嘻嘻地抬頭看著余周周,帶著一臉獻寶的表情。余周周面無表情,右腳踩住輪胎的邊緣,狠狠地往前方一踢——林楊就坐著輪胎順著冰面沖向了水泥管,撞了個人仰馬翻。「的確挺好玩的。」她笑眯眯地說。下一分鐘,就被林楊用拖死屍的方式拽上了雪堆。
林楊把她扔進輪胎里,右腳踩著輪胎邊緣,讓輪胎保持著搖搖欲墜的狀態,看著嚇得面色蒼白的余周周,笑得一臉邪惡。
「讓我也玩玩嘛。」他說完,就一腳把她踢了下去。
等到連詹燕飛都不再害怕這個輪胎版雪地「激流勇進」的時候,他們終於玩累了,七扭八歪地躺在雪地上,任憑紛紛揚揚的雪花將自己掩埋。
「時間要是停在這裡就好了。」詹燕飛的聲音像小時候一樣甜美柔和,余周周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時候,也是隔著人牆看不到臉,只能聽見那溫柔美好的嗓音,就像一隻手撫到了心底。她摩挲著抓住了詹燕飛的手,緊緊地握住。林楊卻笑了:「可是我想長大啊,長大了多好,周周你呢?」詹燕飛在一邊很八卦地笑了:「周周、周周、周周、周周……大隊長,你喜歡周周吧?」她並沒有聽到自己意料之中的反駁——就像平常那樣,男孩女孩被周圍人帶著笑意揣測起鬨,然後紅著臉大聲否認,同時補充上對方的幾條缺點罪狀來佐證自己「絕對不可能喜歡他/她那樣的人」,迎來周圍人的第二輪攻擊和鬨笑……什麼都沒有。旁邊的兩個人好像連呼吸都一併停止了,彷彿生怕驚嚇到簌簌的落雪聲,整個世界安靜蒼白,柔軟而美好。詹燕飛屏住呼吸很久,久到幾乎忘記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嗯。」「呃?」她愣了一下,不自覺地單音節反問。「……嗯。」再一次。
羞澀的輕聲的,卻溫和篤定。「大隊長,你喜歡周周吧?」「嗯。」
好像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實,就像地球繞著太陽轉。詹燕飛覺得很難坐起身子笑嘻嘻地八卦下去,或者尖叫起來說「大隊長你說真的假的」……她覺得此刻的氣氛難以言說,緊張,微妙,又讓人不自覺地想要微笑。你看,時間的確停住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余周周突然驚醒了一般跳起來,使勁兒地拍打著後背和屁股上沾著的殘雪,大聲叫起來:「完了完了,幾點了?」
詹燕飛心往下一沉,連忙費勁兒地從袖口裡拽出電子錶看了一眼:「四點,四點十分。」
私自把時間撥停是有罪的,它會加倍地飛速流逝,余周周和詹燕飛手忙腳亂地互相拍打著身上的殘雪。林楊則獃獃地站在一邊,好像魂魄的一部分還沒回來。
「你傻站著幹嗎,快點兒整理一下,別讓老師看出來咱們去打雪仗了!」林楊「哦」了一聲,還是站著沒動。他並不知道余周周在剛才寂靜無聲的時刻究竟在想些什麼,但是很顯然,此刻恐懼已經把余周周和詹燕飛一起點燃了,剛才說要逃課的豪情灰飛煙滅了。自己還在愣著的時候,余周周已經衝過來,對著他的後背開始瘋狂拍打。
「疼!」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挨了她一巴掌,「你報復我?」「我報復你什麼?」「報復我說我喜……」他停住,窘得滿臉通紅。
對面的余周周睜大了眼睛,毛茸茸的睫毛上還沾著幾片雪花,隨著她驚慌的眨眼,像一隻上下翻飛的白色蝴蝶在林楊眼前撲閃撲閃。
「那怎麼能是報復呢?那是報答吧?」詹燕飛在旁邊不知所謂地接了一句,然後三個人集體石化。
…………「快跑吧!」還是女俠余周周最有大局觀念,她再一次左手扯起詹燕飛,右手抓住林楊,就撒腿朝學校的方向跑了起來。冷風吹在面頰上有些痛,余周周惴惴不安的心底卻有一絲興奮和甜蜜。她能隱隱地感覺到,卻來不及想,又似乎是自己刻意壓抑著暫時不去想。「周周!」剛跑進院子裡面,詹燕飛忽然帶著哭腔喊起來,「不行,我得上廁所,我憋不住了!」余周周此刻已經聽見了放學的鈴聲,她心裡咚咚咚打著鼓,再不走,就要跟背著書包的同學們狹路相逢了,那個場面可想而知——逃課是多麼嚴重的事情,再惡劣的差生都很少有逃課出去玩的,她們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怎麼解釋都解釋不清了。
可余周周是女俠,一直都是。她沉下心,朝詹燕飛笑了一下:「快去吧,我在門口等你。」
詹燕飛一溜煙跑到女廁所門口,又突然回頭,夾緊雙腿,微微彎著腰強忍著,還是沒忘了委委屈屈地喊一句:「周周,你別扔下我!」
余周周愣了一下,難道這種情況下,詹燕飛不應該說一聲「你先走,不要管我」嗎?「快去吧,我要是先走了,我,我就是這個!」她大聲喊著,舉起右手豎起小指。詹燕飛感激地一笑,放心地奔進了女廁所。一邊的林楊盯著余周周的小手指,輕輕地說:「你都多大了,還用這個發誓。」
余周周卻沒有爭辯,她認真地看著林楊說:「你趕緊回班,千萬別說剛才咱們一起去玩了,反正你自己一個人,隨便編個什麼理由都行。大隊輔導員那個理由……你讓給我們倆行不行?」
林楊一歪頭:「我不走。」余周周氣極,剛想要說點兒什麼,突然被林楊說完「我不走」之後安然堅定的眼神擊中,低下頭盯著自己還沾著殘雪的腳尖,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詹燕飛不在,只剩下他倆並肩而立,余周周幾乎能清晰地聽見林楊的呼吸聲。她的心每跳五下,他就呼吸一次。有個問題在心裡,不知道怎麼提起,然而越是緊要關頭,那個問題在心裡蹦跳得越歡。
「林楊?」
「嗯?」「……沒什麼。」
她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她只是覺得,林楊是不是應該說點兒什麼。
可是余周周不知道,對林楊來說,「我喜歡你」的含義就是「我喜歡你」,他還不懂得,在成人世界中「我喜歡你」或者「我愛你」的背後,永遠包含著「在一起」的引申義。
「在一起」是很複雜的,牽涉方方面面,牽涉其他許多人。「在一起」是很脆弱、很難長久的,但它能讓人變得更脆弱,並帶來更長久的傷害。
所以大人想要說一句「我愛你」,總要思前想後,因為它代表太多。然而對於林楊來說,詹燕飛問他:「你喜歡周周嗎?」——答案是喜歡。這只是一個問題,所以也只需要一個答案。
最最簡單的答案。
甚至不需要知道余周周的想法。十二歲的林楊,有著最最黑白分明的喜歡,只需要說一聲:「嗯。」他輕輕地在自己的時間軸上按下暫停鍵,雪落無聲,身邊的女孩子寂靜無言。潔白的世界一片安詳——雖然他們很煞風景地面對著女廁所的門口。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