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2)
朱明月感到心裡怦怦直跳,瞬間有些面赤耳熱,她抬頭望向他清俊逼人的臉,有迷惘、有詫異,也有疑問,她並不確定會是自己想的這些。這時,就聽他道:「那些定情信物你全收下了……雖然你沒帶走,但都給你留著。當時你也的確是收了的……」
他整個人緊繃繃的,僵硬得如同一段木頭,一個字一個字卻說得極為認真而堅定。
朱明月的臉紅成一片,道:「什、什麼定情信物……你起初明明說,那都是對我的酬謝!」她可沒記錯,那時候因為沈家的事仍有不快,而他為了向外人彰顯她這個「新歡」的地位,特地將她妝飾得貴氣華麗,如同寶塔一般。
「是酬謝,更是定情信物!你收了也戴了……就算是定下了,再想反悔斷然是沒可能。」沐晟雙目的視線灼灼,透出侵略和霸道,像是不容她有任何置喙。
這如搶親騙婚一般的架勢,頓時讓她啼笑皆非,卻見男子坐直了面朝向她,深眸中含著一抹鄭重,庄容正色地道:「不過我還差一句話沒問——」
「什麼?」
沐晟又咳嗽了一下,好半晌才揚起頭來,一板一眼道:「我已媚卿姿,卿可悅我顏?」
這一句本該是情人間最狎昵的輕喃,又或是花前月下最動人的傾訴,他卻說得倨傲而鏗鏘,彷彿無需她的回答,也不用她答應。而眼前既沒有風花,也沒有雪月,他一身狼狽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卻理直氣壯地朝著她念情詩,那雙如淵似潭的黑眼睛亦如盛滿了陽光,咄咄晶亮,熾熱迫人。
我已媚卿姿,卿可悅我顏。
這句的原話是「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人家說的是兩情相悅。
綰了綰額角的碎發,她偏過頭去,唇角卻隨之輕輕地牽起:「你這是以公謀私、強取豪奪。」
「我乃整個西南邊陲的藩主,我說的話就是理所當然!誰敢反駁?」說完,他意識到自己嗓音有些大,忙降低幾分道,「當然,如果你能成為黔寧王府的女主人,你就可以反駁。」
說罷,他就正襟危坐般擺正了姿勢,等著她回答。那意思像是:怎麼樣,條件還不錯吧。
那話聽起來的確是很順理成章,但仔細一想卻不對。朱明月小聲道:「王爺這是換湯不換藥,其實最終的意思都是一樣的。」
聰明的姑娘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沐晟抿著唇,垂下眼帘像是在思考,片刻,輕描淡寫道:「現在整個西南的人都知道,沈家小姐是黔寧王的紅顏知己,無論你走到哪兒,他們都只會認為你是我的人。而且……抱也抱了,親也親了,還曾經……不是我也不會有別人,也不能有別人!」
前一句還佔些道理,往後越說就越離譜。
朱明月通紅著臉,氣得站了起來,「你在胡說些什麼?曾經什麼?」
「曾經睡在一起。」
朱明月瞪大眼睛,跺腳道:「你別胡說!」
「夜宿在林間的一晚,我們確實是睡在一張藤床上了……」男子無辜地仰頭看著她。
藤床、夜宿……朱明月有種抓狂的感覺,咬牙切齒道:「那也不能說……」
沐晟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倏爾彎起唇瓣,一雙眼睛如夜的星辰透亮,「珠兒,你害羞了。」
朱明月轉身就要出去,沐晟急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自然是不敢用力。他攔住她后就傾身過來,用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肘,「你背對著我做什麼?」
朱明月扭過頭來,就見男子滿眼都是笑意,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見她不說話,男子的俊臉又往前湊了湊,身上凌厲而溫柔的氣息撲面而來,「考慮好了嗎?」
含著笑音兒的話語,磁性動聽得不可思議。朱明月只感覺自己的心臟跳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考、考慮什麼?」
沐晟抬了抬下顎,「剛剛那個問題。」
我已媚卿姿,卿可悅我顏?
褪去的紅暈又有回暖的趨勢,朱明月咬了咬唇,用小小聲線道:「王爺不是說以貌取人忒俗?媸妍美醜不過一副皮囊,更何況——」她的目光從他身上來來回回掃過去。
沐晟道:「何況什麼?」
「王爺眼下這副姿容,實在……慘不忍睹,小女真是看不出有何『顏』可『悅』!」少女說完就退後了好幾步,沐晟聞言再想去捉她,卻是不能。
一隻手臂吊在胸前,兩條腿都綁著竹板固定成「一」字——渾身上下包紮得嚴嚴實實,的確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沐晟坐在石床上,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他直勾勾地看著她,亮灼而清冽的目光滑過她的臉龐,「過來。」
朱明月站在原地。
「你怕我?不敢過來?」
朱明月牽起唇角道:「激將法可不管用。」
男子抿著唇看她,不發一語。此刻他的側臉正迎著輕媚陽光,一雙黑亮亮的眼眸湛然清澈。的確,他現在的模樣很狼狽,可能從來沒這麼狼狽過,卻抹不去那俊朗卓然、氣質雋永,倨傲的笑容,隱含熱切的視線,都讓人無端沉溺。
朱明月的心跳彷彿一滯,雙頰也燒起來。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偏著頭道:「我要去給你端葯了,布施高僧說,今天你的藥量要增加。」
提起「葯」字,男子的眼睛瞪了一下,然後皺起兩道濃眉,「晌午不是喝過了嗎……」
「良藥苦口利於病,這可是布施高僧說的。」
「可我總覺得那葯里不是加了苦瓜、就是黃連……」沐晟眉頭緊鎖,低聲道。
這時朱明月已經走出了洞廳,迎著陽光,撲面而至的光照投射在她的臉上,連著她的心也暖洋洋的。走到外面她抬手擋了一下,視線不由得又落在對面山崖上的那一座巨大的卧佛,那一刻,在她心裡有什麼似乎更加堅定了。
在隨後的時間裡,布施老和尚果然又從谷底采來了一筐藥材,在下面熬製成一大鍋葯。沐晟連喝了三碗,又喝了些肉靈芝熱湯,已然是苦得雙眼冒星星。
布施老和尚很貼心地準備了小半碗波羅蜜,給他解苦,剛端過來就被朱明月拿走了。男子卧在石床上,眼睜睜地看著少女坐在對面的石桌旁邊,一顆一顆吃下去,不一會兒就剩了個空碗底,不禁暗恨這丫頭真是記仇,然後神智越來越迷糊,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刺鼻的藥味瀰漫在洞廳里,朱明月走過去給他蓋被子。
「女施主要是就這麼走了,沐施主醒來之後怎麼辦?」
布施老和尚的聲音響在身後。
掖被子的手一滯,少女的目光望著石床上男子安靜俊美的睡顏,道:「這葯能讓他睡多久?」
「一兩個時辰左右,等他醒過來,再喝一次葯,兩相混合的藥力,怎麼也能讓他一覺睡到第二日的清晨——」布施老和尚說罷,又補充道,「不過女施主放心,老僧配的這藥方絕對無害。」
朱明月道:「時間足夠了,有勞布施高僧。」
給他掖了掖被角,她的聲音輕輕,又道:「自從我們再次相遇,他什麼都沒問,我也什麼都沒說,這幾日以來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但是我們心裡都清楚,我們的身上肩負著各自的責任……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我希望我能將一切都告訴他,也希望……他也能將一切都告訴我。」
這話不知是對布施老和尚說的,還是對沉睡著的男子說的。
稍晚些的時候,布施老和尚從山外的比丘尼那兒借了一套乾淨的僧衣,另有一雙芒鞋,並不算很合身。朱明月換上后,在褲腳、腰間都扎了帶子;又在芒鞋裡面套上自己原來那雙棕麻鞋,兩層嚴嚴實實。
沐晟的那柄龍雀很好運地沒有丟,朱明月也將其揣在了身上,同時,拜託布施老和尚準備了兩卷白絹、飛抓和百練索,一些拒蟲的草藥、乾糧、水囊、火摺子、兩根石蠟……
等這些東西都準備好,天也黑了。夜晚的深谷星光熠熠,蟲鳴聲四處可聞,還有風拂草木引起的沙沙輕響。谷中瀰漫著濃濃的大霧,借著淡淡的星光,石窟外的千百佛像籠罩在一片朦朦朧朧中,格外不真實,順著棧道往下一望,深淵幽邃,宛若一團巨大濃厚的黑雲,吞噬了周圍的一切。
歷盡艱難險阻才撿回一條命,朱明月在無比慶幸的同時,也誠心感謝上蒼,感謝不僅讓他們倆僥倖活了下來,還遇到一位菩薩心腸的高僧,避免了讓人抱恨終生的後果。可是活下來之後,必須去面對的事依舊要去面對。
朱明月無法忘記自己來蕉林荒山的原因——那九幽給了她一塊傳國玉璽,讓她帶回曼臘土司寨給那榮,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也不管他是出於什麼目的,她來了上城就意味著沒有時間了。距離七月十八祭神侍女的出使結束,日子所剩無幾,屆時瀾滄就會來人接她回去,可她不能回去,因為她不是來出使的,而是來找建文帝的。
但是隨著她進到上城,住進小樓,在她回瀾滄之前都不會被允許離開。那九幽的人也會死死地盯住若迦佛寺,不再讓任何人有機會意圖靠近般若修塔。而她為此想過種種借口,譬如跟祭神侍女一起來的隨扈和武士,都住在曼短佛寺山下的寮室,她帶著侍婢住在上城似乎於理不合,但那九幽若是死咬住不放人,她又有什麼辦法?
不,她有辦法,來上城前她早就留出了後路,但是在修勉殿前的兩次經歷,最終改變了她的打算。她決定留下。因為她忽然想到,像那九幽那樣的人,絕不會將秘密放得離自己太遠,最重要的秘密,一定就在自己身邊。
朱明月帶著阿姆趁夜外出密探蕉林荒山,最終選擇不惜代價穿過蕉林抵達上城的盡頭,正是這個原因。除了其間遇見沐晟在意料之外,其餘的事實證明她沒有猜錯,在蕉林荒山的盡頭,索橋的另一端,就是般若修塔。
實際上,按照幾處的地理位置來看,般若修塔在上城後面的可能性很大,曼短佛寺與若迦佛寺建在兩座緊挨著的山巒上,中間隔著一道深谷,般若修塔在若迦佛寺後山的底下。而上城赫罕在曼短佛寺的西南角,上城的城門與曼短佛寺距離雖然很遠,看似毫無關聯,然而上城方圓廣闊,更囊括了大半座山,後殿往北延伸過去的位置,剛好與曼短佛寺的後山連成一線。
歷盡千辛萬苦才來到這裡,此時此刻朱明月就在般若修塔的對面,與那個人只隔著一道深谷。她所能做的就是去找到他。
「其實,對面山崖上的那座石塔跟這裡一樣,是供奉歷代高僧舍利的地方,裡面有幾個僧侶修行。女施主確定就是要去那裡?」布施老和尚摸著自己那張損毀的臉,有些不解地問道。在他眼中,般若修塔就跟對面那座卧佛一樣,他從沒覺得有什麼特別。
朱明月道:「如果卧佛上面的石塔叫般若修塔,那麼就是它。」
她曾經以為他們跟著斷橋掉到了對面的某處,但是後來才發現,他們還在上城這邊。
這一點讓她分外惋惜。
沐晟在傍晚的時候醒過來一次,喝了葯,很快又睡了。
待到亥時一過,夜色深沉,朱明月就挎上背囊,跟著布施老和尚出發。
兩個人順著岩壁上對摺迂迴的棧道,一直往下走,走到了山谷的最深處,那裡雜草叢生,怪石嶙峋,最底下是一條奔涌不息的河流。正值汛期,河水暴漲,冰涼的河水發出嘩嘩的聲響,聽得出水流十分湍急。朱明月提著一盞燈,昏黃的光亮照出一團幽幽的光,但見布施老和尚攀著大石塊,如一隻靈活的猿猴般,利落地跳到兩個岩石中間,探手進去摸了摸,從下面拽出一隻小船出來。
「咱們要渡河到對岸?」朱明月道。
力大無窮的布施老和尚將繩捆咬在嘴裡,然後雙臂舉起小船,將船頭順著岩壁的方向橫著放置下去,又將繩捆拿下來,道:「怎麼可能?咱們坐著船一下水,還沒等划槳,整隻小船就順著湍急河水直接衝到下游去了。」
朱明月點點頭,深以為然。這時就見布施老和尚將船舷的一端,牢牢拴在岩石打孔的縫隙中,然後將繩子的另一端綁在自己身上,又將繩捆背在後背,「待會兒,等老僧游到對面,施主就下來坐進這隻小船里。老僧拉繩子,把船拽過來,施主莫要害怕才是。」
游過去!
朱明月望著那深不見底的湍急河水,不由倒吸了口冷氣。
這時候,布施老和尚挽起了袖子和褲腿,「撲通」一頭扎進了河裡。
夜晚的河水有多刺骨,朱明月無法想象,但周圍漆黑一片的景象就真切地擺在眼前,黑暗使人不由自主地產生恐懼,而那河裡會不會有暗礁,河道中間水流會不會過猛,將他衝下去……朱明月伸著胳膊使勁將燈盞抬高,半個身子吊在棧道外面,讓光照儘可能地投射過去。儘管她知道這點光亮對河水中的人來說,根本無濟於事。
布施老和尚在河中奮力遊動,河面足足有二十多丈寬,在奔流的浪花中,隱約能看見布施老和尚兩條粗壯有勁的胳膊,一上一下地撥著水。朱明月眼睛一眨不眨提心弔膽地看著,就見他動作連貫片刻不停,速度極快。游到中間時,忽然栽了一下,朱明月整顆心都要跳出來,幾乎是一剎那,布施老和尚又穩住了身子,繼續往前游……等布施老和尚游到了對面,爬到一塊大石頭上,抖了抖身上的水,朱明月一顆心才算放下來,渾身都是冷汗。
布施老和尚將背上的繩捆拿下來,拴在岩壁下面一個大鐵環上,這鐵環有兩隻手掌寬,打進岩層里幾寸深,經久長了些綠銹。布施老和尚將繩子在上面綁緊了,揮舞著手臂,揚聲一喝道:「好了!施主可以下船了!」
洪亮的嗓音猶如一道指路的明燈,讓人感到分外的心安。然而對朱明月來說,真正的考驗才剛開始。她所在的棧道,距離下面的小船有兩丈多高的距離,下面是大岩石、小船、河水……船舷上只扎著一根繩子,河流太急,小船因為水流的衝擊在水面上不停地來回擺動。
將繩子牢牢系在腰上,另一端綁在棧道的勾欄上,拽了拽,確定牢固了,朱明月雙手抓著勾欄,面朝著岩壁,雙腿踩著棧道最外面的邊緣,身子往下一躍——她一隻手抓著繩子,一隻手扶在腰間的綁扣,整個人呈弓形,足尖踩踏著岩壁上凸起的地方,順著繩子,一點點,一寸寸,筆直地順了下去。
這一套動作很靈巧也極連貫,布施老和尚在對面看得嘖嘖稱讚,也很欣賞這小姑娘的膽量,卻不知朱明月坐進小船里時,額上全是冷汗,她手上包著的巾布也濕透了,滿手是血。
「坐穩了嗎?」對岸,布施老和尚喊道。
「坐穩了!」
朱明月的回應聲一出口,布施老和尚就開始拽那根繩子。小船的船舷一左一右在河水中間系著一個環形的扣結,隨著布施老和尚的拽動,對面的繩子也被抻著往這邊走。
朱明月坐在小船里,雙手緊緊地抓著船幫,嘩嘩的河水不時地濺上來,冰冰涼涼的。小船越往河道中間走,船身發齣劇烈的搖晃,就像是時刻會翻倒一樣,朱明月咬緊了牙關,死死盯著自己的膝蓋,盡量不去看船下湍流奔涌的河水。
直到小船被布施老和尚拽到了對面,朱明月從裡面站起來,雙腿有些顫抖,不光是嚇的,小船仍在河面上,她要踩著船舷爬上岩壁上的棧道。但是這一面相對來說容易些,岩壁外面有幾道大鐵條鑿出的腳搭,凸出岩布三四寸,一階一階,一直通向上面的棧道。
布施老和尚站在大石頭上,幫她穩著船身,朱明月從船中走到船尾,每一步都幾乎要往河裡栽。等她驚險異常地順著腳搭爬上了最底層棧道竹板,布施高僧已經將小船固定在了岩壁下面的鐵環上,也跟著爬了上來。
前後用了整整一個時辰,彷彿做夢一樣。
朱明月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然後將雙手的裹布拆下去,從背囊里取出乾淨的巾絹,再次包上。剛長出來的新鮮皮肉很嫩,稍微一磨就鑽心似的疼,然而她的兩隻手已然再次皮開肉綻,裹布跟血肉粘連在了一起。
隨著裹布一層層地拆開,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滴下來。朱明月狠下心,使勁全部剝了下來,五層厚的裹布幾乎被鮮血浸透,手心和十根手指的內側,鮮血淋漓。
她扔了舊的裹布,抖開一卷巾絹,用嘴咬著巾絹一端,另一端纏繞在手上,卻只纏手掌,露出五根手指,纏了幾層最後打了個結。另一隻手也是如此。
布施老和尚見狀,不禁皺眉嘆道:「女施主這雙手以後就算是長好了,手上的皮肉也不會平整,恐怕要跟老僧這半張臉一樣了。」
朱明月臉色有些蒼白,抿唇笑了笑道:「那小女定要回來找高僧您醫治。」
布施老和尚看著少女的目光中,含著滿滿的激賞和喟然,一甩手,豪氣地道:「成,老僧負責到底!」
兩人簡單幾句,就順著棧道開始往上面走。寅時一刻,夜最深的時候,用竹板鋪設而成的棧道一層疊一層,往複迂迴,凌空架在萬丈峭壁之上。白日里從上面經過都不免膽戰心驚,此刻的黑夜湮沒了一切可視的東西,卻加劇了感官的敏銳,更為驚心動魄。
這一處就是若迦佛寺的那座山,他們在山峰的最下面,壁立千仞,若迦佛寺在高聳入雲的山巔。腳下的棧道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出現了坍塌,岩壁表面也被鳥雀蟲蟻入侵,土塊鬆動,中部山崖已經完全崩塌陷落,北崖相對來說完好些。朱明月和布施老和尚幾乎是以半走、半攀登的方式,一路磕磕絆絆,有驚無險地來到了那座卧佛的下面。
換做是平時,朱明月簡直不敢想自己會在懸崖峭壁上攀爬!
然而有了布施老和尚的陪伴與襄助就不一樣了,他從容不迫地從一處斷道,跨越過另一處斷道,又領著她熟練地攀上爬下。彷彿只要有他在,任何險要之地都成了囊中之物,只要有他在,她不僅不會掉下去,還會一個目標一個目標地爬上去,最終順順利利地抵達般若修塔。
朱明月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爬了多久,中間停了七八次,精疲力竭。在布施老和尚挑選的相對安全的地方,兩人又有數次坐下來休息,喝水、吃乾糧。這樣一直到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坐在棧道上等待日出。
從深谷仰望天際,彷彿是從深淵仰望光明。戌時五刻左右,天空開始瀰漫著霞氣,透過絲絲縷縷的晨霧,一陣陣微涼的風拂面而來,朱明月扶著欄杆坐在棧道竹板上,雙腳懸空在外面,仰起脖子,看著天際微微露出橙黃色,然後越來越濃,逐漸成為深紫……
旭日噴薄而出,一時間雲蒸霞蔚,霧靄四散,天際瑰麗光彩,燦若錦繡。
北側的山巒半遮著日出的景象,朱明月只能看到大半個金色橙紅,然而萬丈光芒投射到了對面北崖,一點點照亮了上面成百上千的佛像。佛祖慈悲的面容籠罩在金色中,又如染上了片片胭脂色,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就像是隨之蘇醒了。
這時,山崖間傳來石塔晨鐘的聲音,一下一下撞擊,在整座山谷中回蕩。
在深沉悠遠的鐘聲中,陽光一點點投射過來,逐漸照亮了巍峨的山巔、蒼翠的谷峰,也照亮了布施老和尚身上絳紅色的袈裟,照在那張一半完好、一半損毀的臉上。而他闔著雙目,面朝著旭日初升的方向,捻著胸前的佛珠,用古老的擺夷族語,誦起了《長阿含經》。
箴言不絕於耳。
朱明月仰面望向對面,望著峭壁上的釋迦牟尼佛造像,想起了一口佛鐘上鑄有這樣的銘文:
鐘聲聞,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
離地獄,出火坑,願成佛,度眾生。
天完全大亮,棧道上的路就好走多了。朱明月抬頭目測了一下距離,此處就在卧佛的腳趾處,一片大大的腳趾甲上面生長了厚厚的苔蘚,順著腳趾甲斜右方的棧道一路迂迴往上,大概四十多丈,就到了佛像耳垂的位置。
般若修塔,就建在佛的耳洞里。
朱明月轉過身來看著絳紅袈裟的老和尚。
「去吧。」
布施老和尚道。
朱明月朝著布施老和尚深深行了禮,「深恩難報,小女在此拜別。」
「女施主萬望珍重,老僧會代為照顧沐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