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6)
男子的黑眸鎖在她的臉上,目光冷冷,像是陷入了沉思。少女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恨聲嗚咽道:「還不放開我!」
她的一雙眼睛已然腫得像桃子,委屈、挫敗、惶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沐晟放開她的手腕,緩緩地坐起來,他想幫她把衣襟攏住,卻被她用胳膊一把推開,她慌忙縮進了被衾里,蜷縮起身子背對過去。
沐晟依舊坐在架子床上,看著她只露出半個頭,一頭烏黑的長發不綰不束,綢緞一般披散開。這一刻,滿腔的憤怒忽然就消散了乾淨,他心裡柔軟成一片,頓生愛憐;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輕撫她的青絲,「你倒是挺有本事的,這麼長時間,讓我一點都沒察覺出來。」
他不是沒有察覺,而是整個皇室的力量,讓他不得不打消了疑慮。
折騰了這麼許久,身子本就極虛的少女,又將所剩無幾的體力哭了個乾淨。她蜷縮在被衾里,頭暈得厲害,不一會兒,就陷入了沉睡,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
沐晟發覺了她綿長而平靜的呼吸,知道她是累極睡著了,俯下身,在她的頭頂吻了一下,「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有什麼特殊身份,你都是我的。」
自打沈小姐回到上城以來,關押進水牢、被放出來、重病昏迷,再到她現在好不容易蘇醒,一連五日以來,作為跟她一起來自瀾滄曼臘土司寨的侍婢之一,碩果僅存的玉里,一直都沒露過面。
直到七月二十二,沈小姐卧床養病的第二日,晨曦時,玉里過來伺候她。
還是之前住的小樓,玉里捧著剛摘下來的花束,另一隻手拿著纏枝牡丹瓷瓶,輕車熟路地走上三樓來。玉簪花上面還墜著露珠,嬌艷欲滴,映著那銅紅釉彩瓷的瓶子,一下子整個寢閣都跟著亮了起來。
玉里將花瓶放置在紫檀圓桌案中央,轉過身來,卻是一張滿是傷痕的臉,額頭和眼角都破了,嘴唇下面也滿是淤痕,顯然是被打過一頓。
「小姐此番受了大苦,奴婢未能替您承受,更未能在您身邊服侍,請小姐責罰奴婢。」
玉里跪在雕花架子床前,眼中蓄滿了淚水。
朱明月剛醒來,見到玉里這副我見猶憐的模樣,伸出手,拂開她高高擎過頭頂的軟鞭,「是我擅自起意,與你無關。況且你也因此受到了連累,是我對不住你才是。」
她說的是玉里臉上的傷,還有不能回瀾滄的事。
玉里掩面而泣道:「自從那日小姐跟阿姆一夜失蹤,奴婢就被帶過去問話。那烏圖賞管事凶神惡煞的,好生不講道理,非逼著奴婢說出小姐的下落,奴婢日日受他拷問,終歸是將小姐盼回來了……」
玉里說罷,抽噎了兩下,又道:「小姐,今日已是二十二,按說土司府早就該有人來接您回去。這其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否則土司老爺怎麼會將咱們主僕幾個扔在勐海不聞不問。又或者是土司夫人……小姐千萬寬心才是,奴婢覺得咱們遲早還有機會回瀾滄……」
這是讓她寬心,還是來堵她的心。
朱明月讓她起來說話,自己也從床榻上坐起來,嘆道:「就算現在回瀾滄也不一定有好結果。你也放寬心,事已至此,能捱一日是一日,往後我到哪裡,必定要把你帶到哪裡。」
玉里聞言咬了咬唇,踟躕著道:「小姐,那你究竟因何會去後殿?又怎麼會……跟阿姆一起?」
到現在玉里如果還是看不出朱明月跟阿姆之間的關係,那她就太蠢鈍了。可玉里不明白的是,自己才是「蕭軍師」派到她身邊的,沒道理比不過一個外人;而朱明月間接導致了埋蘭的送命,這是事實,阿姆身為土司府的影衛,非但不計前嫌,反而為了朱明月赴湯蹈火?
除非阿姆的身份也不簡單……玉里開始認真地回憶跟那個小姑娘相處以來的點點滴滴,很後悔自己居然一直被她哄騙。但是阿姆如今已經死了,這些猜忌和懷疑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朱明月聽到玉里提起阿姆,心中就是一陣刺痛,可她面上不露,道:「即便土司夫人回府了,瀾滄還是土司老爺的,土司夫人再厲害總越不過擺夷族的祖宗禮法。對於土司老爺交代的事如果我能完成,你說土司老爺會不會看在我盡心儘力的分上,保住我的位置?」
玉里道:「奴婢覺得不無可能。」
朱明月道:「勐海再好,仍要在瀾滄站穩腳跟,我也覺得爭取土司老爺遠比依靠九老爺更穩妥,也更長久。至於為何是阿姆與我同行,她顯然比我對般若修塔更上心。」
接近般若修塔如果是土司那榮的授命,一切就都能說得通了——阿姆很可能比她們幾個同來的侍婢知道得更多,擔負的使命也更重;而沈小姐還是抱著一線希望,不願意放棄土司府女主人的地位。相同的目的,讓兩個不同路的人走到一起,拼死拼活。
玉里聽完沈小姐說的一番話,頓時就恍悟了。
「那小姐可曾以償心愿?」玉里問。
朱明月苦笑一聲,道:「要真是以償心愿的話,受這一身傷倒也值了;偏偏我剛到地方卻發現人去樓空,還害了那小侍婢一條性命。」
那是因為你太小瞧曼景蘭了。
玉里不禁在心裡暗諷。
玉里低著頭也沒瞧見朱明月眼底的恨意,朱明月的視線在別處沒留意玉里在想什麼。
這個時候,忽然聽見亭外一道腳步聲。玉里扭過頭來,就瞧見一個拄著竹拐的男子,步履蹣跚地走進朱明月的這間寢閣,他身上包紮著,脊背卻挺得很直,顯得氣勢懾人。然而這兒是三樓,是女子閨房,除了朱明月病重時,沈當家來過,根本不能讓其他男子涉足。
玉里怔了一下后,就想開口斥責。
卻見男子的一道凌厲眼神射來,「滾出去!」
男子有著一張極為年輕的臉,斧鑿刀刻般的五官,軒昂桀驁,更因容顏俊美而甚為出眾。兩頰雖然有傷,卻平添了幾分陽剛,薄唇輕抿,眉宇間的凜寒生生的逼人。
玉里還來不及對男子的面容表示驚艷,就被他冷厲的目光看得一哆嗦,下意識就咬唇站了起來,「小姐,這……」
玉里將求救以及詢問的目光投向朱明月。
朱明月見到沐晟招呼都不打一聲,徑直登堂入室,當著玉里的面也有些尷尬。
但見沐晟已然走到了近前,居高臨下的面容冷冷,睨視著玉里道:「本王再說一遍,滾出去。以後沒有允許,不得來這座小樓。」
玉里渾身一顫,不知怎麼心裡忽然慌得不行,斂身告了個罪,就提著裙子下去了。
等玉里逃也似的出了寢閣,沐晟用左手拄著竹拐走過來,直接就坐到了朱明月的床榻上,將一條腿伸直,竹拐立在雕花架子床邊。
「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往身前湊,她是哪兒來的?」
男子這自顧自地態度顯得很親密,朱明月不自然地別過臉,更下意識地將被衾往上面拉了拉,將自己肩膀以下全部裹住,「她曾跟我說,她是蕭軍師派來的人。」
晨起洗漱時,朱明月讓侍婢幫她換了一身衣衫,內衫、裡衣、中衣……漢人的穿戴和擺夷族的裝束,都在她身上,里三層外三層,還好寢閣內擺著冰盆。
沐晟見她髮絲微亂,很自然地伸手過來,手指挨近到她的面頰時,朱明月猛地往床榻內側一躲。
沐晟的手臂懸在半空,沒動,眼睛卻眯了起來,透出絲絲縷縷的危險。
朱明月咬了咬唇,有些氣惱地低下頭。任由男子粗糲的大手落下來,貼上她耳際的肌膚,順著耳垂又滑到她雪白的脖頸,將她襟口上的盤扣一顆一顆地解開。
「喂!」朱明月怒極出聲,抬起胳膊擋住他。卻見他解開了兩顆扣子,就將手收了回去,「這麼熱的天,你捂得嚴嚴實實,也不怕中暑?」
中暑也比被欺負強。
朱明月咬牙切齒地腹誹,又驀地想起昨晚荒唐的一幕幕,雙頰不由得有些發燙,還真是燥熱了起來。
這時,就聽沐晟道:「如果那奴婢說自己是黔寧王府的人,斷然沒可能。我都聽說了,王府安插在元江的各個內線,因為你之前的一個口信,全部按兵不動,不會有人敢違抗命令。」
這在朱明月的意料中,沐晟的這種說法卻讓她感到一絲奇怪,不由道:「她名叫『玉里』,是這次我來勐海的隨行侍婢之一。」
言下之意,是土司那榮的人?
沐晟蹙眉道:「既是派來伺候你的,昨日怎麼沒看她在你身邊服侍?」剛剛他在外面也聽得分明,句句都是試探,哪裡有關心的意思。
朱明月暗道堂堂一個王爺,居然喜歡聽壁角。朱明月抬起頭,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從小女再回來上城,這也是小女見到她的第一面。」
玉里為何沒來照顧她?瀾滄放棄了朱明月,朱明月對那九幽也就沒用了,玉里斷不用再為一個棄子費心思。然而僅作為一個交換籌碼,那九幽答應沈明琪不殺她,不代表對她夜闖蕉林荒山、踏足般若修塔的行為不予追究。
之前梨央會一次次來刺激她,險些讓她怒火攻心病死過去,就跟朱明月會從沈明琪下手,逼迫他說出關於沐晟的事一樣——那九幽希望在她最虛弱和無助的情況下,突破她的心防,探得她的底細和她來曼景蘭的真實目的。可惜她昏迷的時日居多,梨央也沒跟她說上幾句話,隨著黔寧王的出現,任何一個人又不能再靠近小樓。於是那九幽派來了玉里。
硬的不行,來軟的。這也是玉里一場苦肉計的原因。
與此同時,問題就出現了:為什麼沐晟在勐海有這麼重的分量?
這個時候,朱明月的目光落在圓桌上的那個銅紅纏枝牡丹瓷瓶上。玉里拿來的,裡面插著一把新摘的玉簪花。
居然是釉里紅……
沐晟察覺床榻上的少女半晌都沒說話,兩道秀氣的娥眉擰著,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什麼,眼眸不由得深了深。
一直以來徘徊在她身邊的人,每個人的身份似乎都不簡單,而她必須時刻記著他們的身份,記著他們背後代表的勢力,要謊話連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更要時刻記住自己說過什麼,小心翼翼地平衡這些人之間的關係。
她活在謊言、詐欺和陰謀詭計中,孑然一身,如履薄冰。
一隻大手落在她的發頂,打斷了她的思緒,朱明月只感覺頭上一沉,就聽男子道:「想什麼呢,這麼認真?」
朱明月抬起眼:「想怎麼除掉你這個封疆大吏,替朝廷除害。」
惡狠狠的一句話,讓男子怔了怔,而後換來了他的笑聲。沐晟磁性明澈的聲音震動耳鼓,宛若春柳拂冰,碎雪融冰:「你且說來聽聽,一轉眼工夫,本王怎麼就成『害』了?」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不得不繼續昨日跟沈明琪沒說完的那些話——
朱明月緊抿唇角看著他,卻話鋒一轉道:「王爺是怎麼來上城的?」
沐晟道:「昨晚不是跟你說了,布施高僧送我回來的。」
「因為什麼來?」
「你受了傷。」
對方灼熱而真切的視線,宛若穿透陰霾的一束陽光,直直照在了朱明月的心間。她不免有些耳熱,輕咳了聲,道:「那王爺又是怎麼知道小女受傷的?」
沐晟道:「自然是我在這上城裡有人。」
「也就是說,是王爺的隨扈知道小女在水牢中受了傷,將消息送到了山谷石窟?」朱明月似恍然一般,卻不等他回答,道:「要真是如此,只能說黔寧王府的人實在是神通廣大,不僅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最秘密的消息,還能在人家的地盤上來去自如——」比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人可厲害多了。
「你諷刺我?」
「不敢,」朱明月垂下視線,靜靜地說道,「小女只覺得很費解,王爺怎麼會在曼景蘭?怎麼會成為那九幽的客人?」
沐晟看著她,「就因為這兩個問題,你覺得本王叛國了?」
終於還是挑開了說。
朱明月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再次落在擺在圓桌中央的銅紅纏枝牡丹花瓶上,那釉色彷彿晃了她的眼,讓她逐漸平靜而淡漠了下來。
「不只是這兩個問題,」她開口,「小女更感到好奇的是,自從黔寧王府在御前奏請發兵攻打元江,雲南藩主打算集結兵力畢其功於一役的消息,在整個西南地界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元江擺夷族的土司反而很平靜,偌大的瀾滄十三寨一點緊張的氣氛都看不到。首當其衝的勐海八大寨,更是完全置之不理。」那榮和那九幽一門心思只忙著內鬥,甚至包括土司夫人刀曼羅在內,事不關己——這些都是她在元江府的親眼所見。
什麼原因讓即將面臨滅族之禍的人,穩如泰山?
朱明月一直不能理解。
直到蕉林荒山中,沐晟的出現。
「我們跟著斷橋掉下山崖,被布施高僧救了之後,就待在石窟中安安靜靜地養傷——不覺得奇怪嗎?般若修塔那麼重要的地方,有兩個外人闖了過去,就算沒有成功,那九幽總不會放任其在上城為所欲為。可偏偏沒有一個人來搜捕我們。」
除非,那九幽已經知道了她在哪兒,知道她暫時到不了般若修塔,更知道,就算她去了般若修塔,也找不到建文帝。
事實上阿姆會死在般若修塔的后室,正是因為那九幽讓梨央領著人,在朱明月去般若修塔之前,先一步將建文帝強行轉移到了中城。而梨央發現了在般若修塔內等著朱明月的阿姆……梨央將阿姆的屍體,連同一個年輕僧人的屍體,擺好姿勢留在般若修塔的后室,就是在告訴朱明月,她的一切意圖早被洞穿。
那九幽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若說沐晟在這其中全然無辜,未免太自欺欺人了。
熏風拂動窗扉發出吱呀吱呀的輕響,一身嬌弱的少女跟坐在床邊的男子靜靜地對峙,似有淡淡的殺機開始在寢閣里蔓延。
「般若修塔是什麼重要的地方?讓你拼死拼活也要去。這就是你從應天府來雲南,又從東川府來元江府的原因?」
沐晟忽然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