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12)

終章(12)

梨央的及時趕到,使得阿姆在般若修塔中逃過一劫,梨央救下阿姆后,幫她處理掉了兩個和尚的屍體,又將餘下一個弔死在綠釉人頂燈下面,成功瞞過了那九幽,也使得朱明月信以為真。

朱明月不禁蹙眉,這也就是說,建文帝並不在般若修塔。

可是若迦佛寺里的布達高僧不是這麼說的,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打探到的消息,也不是這樣。朱明月相信布達高僧不會誆騙她,內部的消息也不會故意去誤導她,那就意味著,所有的人都被騙了。

這時,就聽梨央道:「如果要找的人不在般若修塔,不在蕉林荒山,那麼整個上城也就剩下這一處地方,既是戒備森嚴,又是參禪禮佛的地方,而且,內里詭秘,就連奴婢都沒進去過。」

從厚厚的照壁探出小半個頭,朱明月望著對面那個八角密檐佛塔,莫非……那九幽一直將建文帝安置在自己眼皮底下?

這倒是說得通。

但是她們要怎麼進去確認?

硬拼肯定不行,對方有二十幾個人……

正當朱明月在心裡思量暗暗發愁的時候,忽然就聽得「轟隆」的一聲巨響,從遠處的殿前傳來,震得鳥雀撲簌驚飛。

開始攻城了?

朱明月驚愣了一瞬,又想到不對。還不到時候。而這一聲巨大的轟鳴,守在佛塔前的二十幾個武士置若罔聞,紋絲不動。

「是城門前的青銅火炮,黔寧王送給九老爺的,說是可以用來迎接普氏的新土司,彰顯咱們勐海的實力。」梨央道。

用火炮迎客?朱明月忽然感到一絲異樣。就在這時,又是一聲「轟隆」,聲音更大,似乎離得很遠,又似乎很近,震耳欲聾,卻見守衛在佛塔前面的一個武士,應聲倒地。

說時遲那時快,斜角處,一支身穿粗麻衣、長褲,包頭巾的奴僕隊伍,陡然出現在了視線之中,但是他們並不露面,跟朱明月和梨央一樣,他們也藏身在照壁的後面,因為中間隔著偏殿高高的殿基,他們沒看到這廂的兩個女子。

每個奴僕都面容緊繃而冷肅,手中拿著一根長管,管口對準了對面佛塔前面的守衛武士。

守在佛塔前的武士們騷亂了起來,面面相覷,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聽得一聲巨響,還沒等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同伴就已然一命嗚呼,只有胸口處留下的一個血窟窿。

武士們紛紛「刷」地一下拔出腰刀,刀尖朝外,等了片刻,卻不見空地上出現半個人影。

原本佛塔這個地方的布置,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不管是誰敢來擅闖,無不是從照壁與側殿的空隙中穿過來,一次最多穿出來兩個,這樣只要武士們守在裡面,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砍一雙。偏殿與佛塔之間相隔的距離又超出了弓弩的射程,對方除了送死別無他法,可以說是易守難攻。

然而,那九幽不會想到,沐家軍有火銃。

這種比任何的刀槍劍戟殺人的速度更快、比弓弩的射程更遠的火器,曾是太祖爺打江山南征北戰時,隨身不離的東西。而當年的洪武手銃,經由三代沐家人的悉心鑽研,已經被改良得殺傷力更大、射程也更遠。

此時此刻,手執火銃的奴僕們沒有動。

他們在等。

等城門口的青銅火炮聲。

震耳欲聾的火炮,再一次驀然炸響。

「轟隆隆——」

「轟隆隆——」

有兩個奴僕用小臂搪著火銃長長的管身,在炮聲響起的同時,朝著佛塔前的武士一起射擊。火炮的巨響掩蓋了火銃的聲音,兩顆彈丸例無虛發,一個武士被打中了胸口,另一個則崩在腦袋上,腦殼破碎而死。

守在佛塔前的武士徹底傻眼了,開始慌張起來,之前有人奉了九老爺的命令來告訴他們,為了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城門口要放火炮助興,讓他們不要為之慌亂。可是沒人跟他們說過,一聲炮響就會要一條命,現在還是一聲炮響、兩條命!

情勢眨眼間逆轉成了壓倒性的局面,隨著城門口的火炮一聲接一聲響,頻率開始急促了起來,奴僕們手中的火銃也跟著不斷開火——武士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有的被打中胸臆,有的被打中額頭,而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不到一刻的工夫,二十幾名武藝高強的武士全部倒地而死。

這時候,照壁後面的奴僕立刻排成小隊,動作利落地順著中間的縫隙穿過去,後面還跟著一個卓然拔挺的身影,他沒有拄著拐杖,步履還有些蹣跚,但他走得沉穩而凜然,氣勢迫人。

「是黔寧王!」

梨央掩口驚呼了一聲。

朱明月也有些訝然,在那一瞬心裡忽然生出某些喜悅,讓她心安,更讓她有些激動。

一行隊伍很快就進入了佛塔。

這時候,就聽梨央拍了一下大腿,急道:「遭了,奴婢聽說那佛塔裡面埋著火雷呢!」

話音未落,少女已經提著裙裾沖了過去。

從照壁與偏殿的夾縫中跑到佛塔前,再跑進后室,有多遠?那抹纖細的身影沒入塔門之時,突然「哄」的一聲爆裂傳出,佛塔的內部整個炸開了。

梨央瞳孔猛地一縮,就被巨大的衝擊掀翻在地,眼睜睜看著飛濺起大量碎石,灰塵罩天,佛塔就這樣在眼前塌了……

……

「你七歲離開北平回徽州府的懷遠老家,九歲生病去了蘇州的嘉定修養,可本王怎麼發現,嘉定城裡好像也沒有你的蹤跡。」

「王爺就沒想過,為何朝廷會派小女來元江,而不是其他人?」

「為什麼?」

「小女曾是舊主跟前的女官。」

「過去的五年,你在宮裡?」

「是不是很了不起?」

……

「有件事小女是不是一直沒跟王爺說?」

「什麼?」

「小女懷疑……那九幽是個癱子。」

……

「我們曾經掉下斷崖卻生還了,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後福就是被布施高僧救了,還吃掉了一大朵肉靈芝。」

「沒有布施高僧,哪來的生還?」

……

炸裂后的佛塔后室,頃刻間就成了廢墟,卻露出一條塌陷下去的地道,地道的出口掩埋在了大量的瓦礫碎石里,一片狼藉。

應該慶幸,如果這次領著朝廷二十六衛羽林軍、來元江府的奉旨欽差不是李景隆,而是別人,掉進地道里的人,絕對不會在隨後就被挖出來,即便沒有被炸死,也會被大石塊活活壓死。

也應該慶幸,埋在佛塔四壁下面的火雷藥量不對,引線又長久潮濕,導致最終只引爆了西南角的一處,后室下面中空的地道一下子塌陷,整個佛塔都隨之掉了下去。

還應該慶幸,那九幽低估了朱明月,也低估了奉旨欽差,更加低估了那二十六衛羽林軍——這些皇帝的親軍上直,作為殿廷衛士,也是御前的侍衛親軍和儀仗隊。其中,校尉掌管鹵簿、傘蓋,力士舉持金鼓、旗幟。

可以說,除了好看,這些人並無可用之處,更遑論是打仗?尤其奉旨欽差還是建文時期的敗軍之將,太平子弟,素不知兵,是眾所周知的降臣。於是,二十六衛羽林軍,在暗地裡都被稱為「李家軍」,意思是:跟李景隆一樣不中用。

但是李景隆帶來的這些唇紅齒白、軒昂貌美的羽林軍,卻是錦衣衛。

那九幽最想不到的是,沐家三代家主的心血,以及沐晟羈留在應天府,耗費了將近一年的時光,改良出來的種種火器,最終成為勐海的一場噩夢。

建文二年,靖難之役的白溝河之戰,「藏火器於地中,人馬遇之,輒爛」。這次針對勐海,大量的火器就藏在運送羽林衛「屍首」的六駕車輦上。不僅僅是火藥車,還有手銃、神機銃、梨花火箭槍、火蒺藜……其中輕便一些的火器,無需炮架和車輛,藏在每一個跟隨普氏土司來上城的奴僕身上,這些奴僕就是二十六衛。

當上城門口的青銅火炮轟起第一響后,普氏新任土司普紹堂領著十幾個奴僕,衣冠楚楚地走進了上城的內城石橋。但見上城內的武士、侍衛各個手執戶撒刀,分立在兩側列隊歡迎,烏圖賞管事神情倨傲,在為首的位置翹首等待。

緊接著是第二聲炮響,運送「屍首」的車輦,從旁邊城門進來了,那九幽的幾個守衛勇士正等在那裡……

無論接下來上城中是如何的喊殺聲震天,劇烈的炮轟中,雙方的武士如何遭遇到一處,激烈地戰鬥。在上城之外的兩寨,廣掌泊和養馬河同時遭到了沐家軍的伏擊,用來對付戰馬和戰象的,不僅有火器,還有床子弩、拋石機、拒馬……身披盔甲的鐵浮圖死士,分兩撥夾擊,流矢像大雨般從天而降,另有一撥滿載著銃炮弓弩、輪流仰射的沐家軍,乘船從打洛江上來了,順著風向搖櫓,遠距離地射擊,讓偌大的養馬河畔陷入了一片火海……

無數的眼睛從半空中浮起來:若迦佛寺的布達高僧、小和尚吉珂、土司府的影衛們、埋蘭、黔寧王府犧牲的眼線……他們注視著勐海的上空,冥冥之中,他們給予著拚死血戰的沐家軍以無形的力量。

熊熊大火燒著了駭人毒蟲、毒蛇……曾經悲慘死去、無法瞑目的人們,從焦土中一個一個站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回到陽光下,發出寥落而悲愴的嘆息。原本恢弘的殿堂在嘆息聲中傾頹,那些充斥著罪惡的亭台、樓閣紛紛坍塌,磚瓦不斷地塌落……

修勉殿也塌了,殿基造起三丈多高,殿前五丈高丹陛,卻在「轟」的一聲巨響中,大半個殿室成為齏粉。廢墟中的男子仰面躺在寶石鑲嵌的鸞座上,一張宛若女顏的面容蒼白,他緩緩睜開眼睛,眼底是刻骨銘心的痛與恨。

永樂二年,七月,元江那氏勐海支,欲犯上作亂,欽命黔寧王府抄襲之。勝。

七日後。

陽光溢滿的午後,熏風從棧道上拂進了石窟中,但見偌大的洞廳內,並排擺著兩張石床,石床中間架著一口大鍋,蓋著竹篾,咕嘟咕嘟的沸騰聲,還有一股刺鼻的苦藥味。

一個半張臉的老和尚,在石桌旁對著一堆藥材忙活著,旁邊有一個小侍婢,給他搭下手。

「阿戛牟尼,我家小姐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老和尚頭也沒抬:「她能撿回條命,就是不錯了。再說,老僧這葯勁兒很大。」

撿回那倆人的時候,比上回更糟糕,毫無生氣地躺在支架上,一堆身著甲胄的將官圍著他們,死也不肯散去。這些戰場廝殺的七尺男兒,一個個都紅了眼睛,有的還在抹眼淚。

等布施老和尚踩著芒鞋,擠進人堆里一看,慘是慘了點,不過還好沒有缺胳膊斷腿兒,也沒有血肉橫飛,就是局部的地方血肉模糊了些……

「阿戛牟尼的葯不光是勁兒大,還很苦呢。」小侍婢撇了撇嘴。

老和尚拿起藥草根敲了一下她的頭:「良藥苦口利於病!」

阿姆吐了吐舌頭,道:「阿戛牟尼,那你要準備怎麼用這些葯,來醫治我家小姐的手……」阿姆說著,歪頭看向桌上滿滿當當的藥材,一陣苦惱。

布施老和尚揀出一根細細長長的根須,使勁扯斷,被炸飛的草木四濺,「漢人有一本醫書,好像還是從北宋時期流傳下來的,名叫《聖濟總錄》,裡頭有用玉磨治療面部瘢痕的事例。」掰斷成四截,再攏起,又扯了一下,扔在木盤子里。

「太好了!」阿姆欣喜道。

布施高僧道:「但是老僧沒有那本書。」

「……阿戛牟尼一定是知道那療法。」

布施老和尚歪了歪頭,咧嘴笑道:「不太知道。」

阿姆一臉菜色地看著老和尚,道:「阿戛牟尼你拿奴婢尋開心!」

「老僧雖然沒看過那本書,但玉磨既然是一種可行的方法,就說明此路可通。」布施高僧端起堆得高高的木盤子,從石桌前站起來,走到大鍋前揭開竹篾蓋子,然後將木盤子上的藥材「嘩啦」一下都倒進鍋里,「死馬當活馬醫,老僧姑且來試試手。」

「原來阿戛牟尼也沒有成算。」阿姆撇嘴道。

「凡事從無到有,化腐朽為神奇,皆是如此。小施主居然對老僧的醫術沒信心……」布施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子,「罰你再喝苦藥三大碗!」

「不要……」阿姆拍著石桌大叫。

朱明月就是在這樣嬉笑吵鬧的氛圍中,逐漸轉醒過來的。

輕媚的陽光投射在石床邊的地上,她睜開眼睛,一一映入眼帘的是頭頂上巨大的蓮花鑿刻、洞廳內的莊重美麗的大小佛像,還有四壁的瑰麗佛教壁畫……都籠罩在一片白蒙蒙的光霧中,純凈得近乎不真實。

山間的光陰在蒼山翠崖、鳥語花香中靜靜地流淌,朱明月從石床上緩慢地坐起來,鼻息間是一股空山新雨後的草木氣息,夾雜在藥石苦香中,裊裊沁人。她深吸了一口氣,感覺疼痛在四肢百骸遊走,讓她渾身酸軟、頭昏腦漲,整個感官卻也都活了過來。

朱明月扶著石壁緩緩走到石窟的洞外,看到棧道上沐晟佇立在陽光中的背影。

這次是他先蘇醒過來的。

原本包紮著一條腿,右胳膊的傷勢也漸好了,經過偏殿佛塔的這一次爆炸坍塌,傷上加傷,現在額頭、腰腹都包起來了,卻不妨礙他挺直的脊背,只穿著雪白單薄的單衣,如墨的長發很隨意地披散下來,側臉映著暖陽,襯得氣質愈加清冽,俊美逼人。

沐晟正遠眺著對面的山崖,聽到腳步聲,轉頭看過來,見到少女的一刻,唇角微牽,朝著她伸出一隻手。

「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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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霜: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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