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梳心(1)
燕王的登基大典,定在了七月十七日。
那是在無數朝臣的勸諫之後,才做出來的「艱難」決定,並非繼承建文帝的帝位,而是繼承太祖高皇帝的帝位——在十八日,召命同時下達給了禮部,命建文帝及其家屬的遺體安葬如儀,但未給這位「殤逝」的皇帝以謚號。建文帝時期記錄在冊的文書檔案,都要被銷毀,太祖爺時期的一應法律和制度則都予以恢復。
一時間,朝廷的文告宛若雪片兒似的被頒布到各地。文告同時宣布了新帝登基的消息,卻將建文四年改成洪武三十五年;次年,則要定為永樂元年。
至此,關於建文帝的一切都被抹掉了,甚至是他帝位的合法性。新帝同時還規定,取締「建文」,禁止關於那個時期的事件的一切論述,朝臣百姓再不能將「建文」二字掛在嘴邊。
朱明月得知這個消息,也是從一張文告上,還是紅豆從城南大街的牆上揭下來的。當時百姓們爭搶著去看,其中有一些書生情緒激奮、聚眾鬧事,跟官兵發生了衝突,等紅豆趁亂將文告揭下來,已經有幾個書生被官兵打得頭破血流。
很多心明眼亮的人都猜到,接下來,新帝一定會從那些被關押的文臣身上下手,否則光靠強權和禁令,難堵天下悠悠之口。
「都是建文帝的人,好些卻是老子以前的老部下、舊同僚,希望他們能夠識時務一點,免受皮肉之苦。」
朱能煩悶地抓了抓頭髮,一邊說一邊搖頭。
換成是戰場相見,各為其主,生死較量,難容一絲惻隱。現在卻不同,朱能也沒想到去負責勸降的人會是自己。
朱明月走到北窗前,將一截花梨木的窗支撤了,轉身倒了杯茶。
「此時此刻,如是形勢逆轉,爹爹會不會投誠?」她輕聲問。
朱能接過女兒遞來的茶盞,張了張嘴巴,還沒說話,就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若今日贏的是建文帝,下大獄的,必然就是他們這些人。
賣主求榮,毋寧死!
「可他們不一樣,他們都是文臣。」朱能辯駁道。
「女兒在宮中待的這五年,從舊主還是皇太孫時,就眼見著君臣同在一處相處甚篤。直到太祖駕崩,舊主登基,那些人是奉了太祖爺託孤之命、立誓守在舊主身邊,而今他被逼自焚身亡,家仇國恨也不過如是,君辱臣死,他們絕對不會歸降……」
武將有武將的忠誠,文臣,卻有文臣的氣節。
一直到城池被攻陷,大勢已去,還在集結兵力、準備拚死抵抗的人,怎麼會因為高官厚祿而折腰?再沒人比她更了解他們——「忠君愛國」這四個字,那些人,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聽完朱明月說的一番話,朱能長吁短嘆,眉頭皺得更緊。
的確,他也不認為自己能說服那幾頭犟驢。
「爹爹莫不是在想,向皇上求情,放過那些人吧?」
靜默了一瞬,朱明月道。
朱能拄著下巴,悶聲道:「各為其主,其實他們也沒有錯。」
朱明月輕嘆,心裡湧出一絲無奈和喟然。即使是從你死我活的戰場上走出來,在粗獷不羈的性子下,仍保留著那份剛正和純善。
這就是她的爹爹。
「可皇上將此事交付過來,並非是想爹爹反過去勸諫他,更何況還是赦免那些前朝餘孽。既往不咎,談何容易。」
朱能又是重重一嘆。
「爹爹如果真不想,不妨將此事推回給皇上吧。」朱明月道。
反正無論是誰負責招降,結果都一樣,何不讓皇上自己去碰壁。現在不僅是爹爹,那些將領們恐怕也沒有人想去面對牢中的那些人。
朱能搖頭苦笑道:「傻丫頭,別說老話還有一句『君命難違』。皇上是什麼身份,親自下大獄?那不是紆尊降貴、自觸霉頭……」
「女兒問一句,關押在牢中的,都是哪些人?」
朱能想也不用想,張口就答道:「還能有誰,除了些無能之輩,不就是那幾個酸儒!又臭又硬,簡直比骨頭還難啃!」
方孝孺、齊泰、黃子澄、卓敬、練子寧……
朱明月道:「這就是了。同樣是勸降,不同的人去,就會有不同的目的和效果。」
「什麼目的和效果?」
「爹爹想過沒有,在那些扣押的所謂朝臣裡面,包括兵部侍郎齊泰在內,其餘的幾位都是大學士。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加起來,莫出其右,且又是建文時期的肱骨,威望甚高。皇上剛剛踐祚,需要的是歸順,更要有那樣的人來替他草擬詔書。」
朱能一愣:「詔書?」
朱明月點頭。
想要表示皇位繼承的名正言順,再沒有比文淵閣翰林的筆,更能安撫天下民心的了。尤其是舊臣的親筆,無疑是最好的證明。
「胸有文墨之人多是自命清高,骨子裡難免傲氣,想要說服他們,非是聖上御駕親見不可。眼下皇上已然登基,錯過了詔書草擬的最好時候,但那些舊臣願意開口,他們的一句話,比朝中任何人說的一百句都更能讓人信服。」
「這麼說來,你也希望爹去求情?」朱能頗有些意外,同時也有些許被贊同的欣喜。
女兒的意思他聽明白了,一旦那些人能夠為皇上所用,即便不能繼續供職朝廷,也算是給皇上一個台階下,說不定可保性命無憂。
「不是求情,只是建言。」朱明月道。
朱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是讓他說出其中的區別,又講不出來。他的這個寶貝閨女,從小就是極為聰慧的。即使琢磨不出這法子裡面的門道,但能救那些人的命,無論如何他都要試試。
朱能道了句「正好這身官袍還沒換」,就站起身,風風火火地往門外走。
「爹爹現在就要進宮?」
「此事宜早不宜遲,能讓皇上早些召見他們,也省得在獄中遭那份兒活罪!」
朱能的人伴隨著中氣十足的話,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門口。
朱明月放下手中茶盞,在父親踏出門檻的一刻,側眸。果然還是有心求情的。哪怕是那些曾經敵對的、恨不能將他置於死地的人。
可是若知道了她的初衷,想必是要怪她的吧……
這個時候,紅豆剛好端著盛著甜品的燉盅跨進門檻。差點兒就被迎面出來的人給撞翻。
在紅豆身後還跟著兩個面生的丫鬟,都是新招進府的。紅豆生怕不諳規矩衝撞主子,百般交代,卻發現這些奴婢對活計分外嫻熟,倒不愧是其他官員府里的老侍婢。
「這剛下朝,老爺火急火燎地又要上哪兒去?」
紅豆趕緊扶好提盒,幸而燉盅沒扣地上。
「出府去找張尚書吧,大抵有些事情要處理。」朱明月將茶蓋蓋上,說道:「你且收拾一下,待會兒隨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