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退婚(下)
得了這具身體全部的記憶,林貞對世俗風情也有個大概的認識。
無媒不成姻緣,這個時代的婚姻或許並不自由,卻遠比現代更為正式,也更鄭重。
喝問出這一聲,她的目光就瞥向一直坐在一旁,沒有出聲的婦人。那婦人穿著紫色的錦緞背子,頭扎紫蓋巾,從來就沒有幫腔說過一句話,可是林貞知道,這女人定是白家媽媽帶來的官媒。尋常的媒婆,是不能尚紫的。
林貞猜得沒錯,這紫衣婦人果然就是官媒,而且恰恰就是三年前為白、林兩家說合的沈媒婆。
雖然得了銀錢,但她從心裡覺得白家做得太過火了。她這行當最不能得罪人,所以雖然跟來了,卻並不急著開腔。只是現在林貞已經指名道姓了,她就不好再保持沉默。
施施然起身,沈媒婆和聲道:「這自古以來,結親乃是要結兩家之好,和和睦睦,相親相愛的,既然現如今兩家生隙,那這門親事還是作罷的好。」
沈媒婆這話說得極是中立,雖然白家媽媽臉色仍是鐵青,可陳氏卻不由點頭。
垂下眼帘,她以帕拭目,抬起時卻低聲道:「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呢?總歸是命……如玉!」
她叫了一聲,扭看向靈棚外。
若有所感,林貞也便順著她的目光望了出去。只見靈棚外站著一個不過二十左右歲的年輕女子。雖然一樣是穿著素白的衣裳,頭插白花,可是眉黛如洗,紅唇豐潤,比之陳氏的憔悴卻另有一番惹人憐惜的楚楚風情。
知道這是林家的小妾,原主那才滿六歲弟弟的生母,正正經經在官府注了名的如夫人,可林貞睨著這年輕的婦人,卻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剛才陳氏叫的聲音也不算小,這如玉卻一直磨到這會兒才趕過來,也不知在房裡是在做什麼。
雖然心有不滿,可是卻不會在外人面前顯露,林貞的目光柔和下來,看著如玉,低聲喚了聲「姨娘」。
如玉應了聲,因著林貞的溫和,也未覺得大姐兒有什麼不同的,只是看著陳氏,低聲道:「姐姐,」
陳氏瞥她一眼,只和聲問:「靜哥兒可好些了?」這幾日,庶子靜哥兒一直不適,今個早上送靈柩時更是暈了過去,被抬回來的,比起回家后卻突遭變故,在聽到惡耗時撐不住倒下的林貞娘更弱上兩分。
林家上下,現在只有這一個未成年的男丁,陳氏自然關心得很。
「已經好多了,想是這些日子熬得狠了……」如玉低語,抬手拭了拭眼角,明明面色紅潤,卻好似隨時隨地都會倒下去的姿態。
眼見陳氏看著如玉的目光仍然溫和無比,似乎全無半分懷疑怨怒之意,林貞暗在心底氣恨,面上卻仍帶著笑。只是陳氏下一句卻讓她再也笑不出來。
「如玉,去我房裡,把我柜子里那隻描金小箱拿出來!」
「姐姐?」
「娘!」
陳氏一言,讓林貞和如玉同時驚呼出聲。
瞥了眼如玉,林貞沉聲道:「娘,你拿那箱子做什麼?!咱們小家小業的,就不用讓人笑話了……」
如玉在旁,亦是幫腔:「娘子,妾剛才在裡面隱約聽著白家媽媽說了什麼話,卻是沒聽清楚,這從前什麼事是怎麼樣的了?」
說話的時候,她瞥著白家媽媽,可白家媽媽卻是冷笑一聲,根本不接那個話茬。她能被打發到林家說這事,在白家自然也是個受重用的精明人。當然聽得出陳氏叫如玉拿箱子,多半是要還當年『小定』的禮錢,雖然之前她的確是轉達了家中主母、大郎的意思,不要那個錢了,可要是陳氏想還,她何樂而不為。正好,看個笑話。
看白家媽媽那副嘴臉,林貞心裡火起,尤其是陳氏一副鐵了心的模樣催著如玉去拿東西,更讓她按不下火氣,直接道:「娘,剛才這媽媽好話說盡,您總該是聽進去一二句啊?既然白伯伯他們一家那麼好心,您又何必拂了他們的一番美意呢?再說,您若是不領他們的情,可倒叫人說他們的不是了!」
林貞這番話一說,那想看熱鬧的白家媽媽倒不好仍在一旁看著了,只得曬笑道:「陳娘子,你家小娘子說的正是。我家大郎、娘子一番好意,你還是領了的吧!我看,你們林家這以後要用錢的地方可還多著呢!沒了頂樑柱,進項又少,還是得抓住手裡這點積蓄才好……」
陳氏抿緊了唇,原本就已經有些沉的面色更是沉若秋水。「如玉,你是不是要我親自去拿?」
聽出陳氏的聲調的確是有了惱意,如玉不好再拖,只得轉身往正房去,嘴裡尤自嘀咕:「可憐我們靜哥兒……」
「娘……」林貞近前一步,還想再說話,陳氏卻已轉過頭來。
看著林貞,陳氏沉聲道:「貞娘,人可以沒有傲氣,卻不可連半點風骨都沒有。我林氏一門,書香門弟,豈可為區區銀錢,就喪了風骨?若你爹爹在世,會怎麼說?縱是孤寡一門,也不能墜了林家的家聲……」
「風骨能當飯吃?能當衣穿?」在心裡腹誹,林貞看著陳氏冷沉的面色,到底沒有說出那話來。
眼看如玉一步一蹭地捧著那隻描金朱漆箱走了過來,林貞挑起眉,上前一步,伸手去接。
「大姐兒……」如玉眨著眼,手抱得很緊,林貞居然沒拿過來。
「姨娘,」把頭微微仰起,林貞看著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年輕女子,笑道:「這個家,還是我娘在當……」
雖然不贊同,可此時此刻,她卻只能維護。
如玉抿著豐唇,沒有再堅持。林貞接過箱子,捧著畢恭畢敬地放在陳氏懷裡。「娘,您看看是不是這隻?」
陳氏點頭,目光在林貞面上一掃而過,帶出十分憐惜。可到底卻是沒有說什麼,只是解下襟上的鑰匙,慢慢打開了箱子。
偷眼一瞄,林貞只覺得眼睛一花。她自然知道這箱子是陳氏放錢放貴重首飾的,可是從前的林貞娘卻並不怎麼關注。而林貞在現代,自然說不上富貴,一下子看到箱里那閃閃發光的金子,自然止不住砰然心動。
「娘……」眼見陳氏把放在上層那小巧的金錠往出拿,拿了一錠又一錠,竟似乎真要掏空了,林貞直覺得肉疼。
終於,陳氏把手抽了出來。可那箱子的上層也基本上算是空了。林貞拿眼一眼,桌上的金錠恰恰是十隻。
這樣,就是十兩金,如果按市價來算,大概就是百兩銀,摺合十萬錢,照現在的生活水平來說,這樣的小定禮,的確是極多了。可見當年定這門親,白家也還是有誠意的。
只可惜,天意弄人,那年意氣風發往京中春試,一門心思想高中進士、光輝門楣的林父落第不中,返回定陶后就一直鬱鬱寡歡,最後纏綿病榻半載,到底還是撒手人擐,只留下一門孤寡。原本在白家眼裡的好親事自然也就成了拖累,才有了今天這樣逼上門來的舉動。
「陳娘子,您就別勉強了——打腫臉充胖子的事兒,可是不智……」白家媽媽笑盈盈地看著陳氏,眼睛卻不時瞄向桌上的金錠。
林貞揚起眉,看陳氏臉色發白,眼裡隱隱有淚光,心頭不禁怒火中燒。
「媽媽,咱們家裡的事兒就不勞媽媽操心了!媽媽雖然熱心,可縱是我家有金山銀山,卻到底不敢亮給媽媽這樣的外人看……這世上的人,到底不是個個都是仁善君子的!」
「林家小娘子,你……」白家媽媽氣結,還要再說話,林貞卻已經抓起桌上的金錠,直接丟了過去。
「媽媽,你家的錢可是拿好了!要是丟了一錠兩錠,可要小心你家主子打你……」
被砸個正著,白家媽媽卻不肯太過躲閃,反張著手,左右搖晃,去接林貞故意用力砸過來的金錠。
「貞娘,咳、咳……」陳氏擺著手,想要勸林貞,卻是一陣猛咳,說不出話來。
白家媽媽狼狽地趴下身,撿起腳邊的金錠,「小娘子!你雖年紀還小,可也要知道好歹!像你這樣的行徑,傳出去壞了自己的名聲,你就知道苦了……」
林貞仰頭,「傳出去又如何?我正要人知道,縱是我林家只剩下孤兒寡母,也不是由人欺負的……」
原本還要說話的沈媒婆聽到這話,不由上下打量了林貞兩眼,不單隻沒有說話,反倒垂下眼帘,退了一步。
丟完了金錠,林貞又拿起桌上那四樣禮盒,看著白家媽媽,冷笑道:「這世上,誰不說人閑話?誰又不被人說閑話?嘴都是長在人家臉上的,我林貞娘管不了別人說什麼,可卻能決定自己做什麼!」
「啪」的一聲把東西摔在白家媽媽腳下,她抿唇笑道:「媽媽還是把這點心帶回去給你家小郎吃吧!我家弟弟,吃不起這麼金貴的……」
白家媽媽又氣又恨,抓起禮盒,兜了背子里的金錠,扭身就走。
「等一下!我的庚貼和婚書何在?」
白家媽媽回過頭,撇著嘴還未說話,那沈媒婆已笑著自身邊包裹摸出一隻貼匣,笑著上前遞到林貞手中。
看著沈媒婆臉上的笑,林貞也便跟著笑了笑。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既然這沈媒婆看著和善,她又何苦招惹人怨?
「這下,林小娘子沒別的事了吧?」白家媽媽冷哼著,臉拉得老長。
瞥了她的面色,林貞卻只是笑,回身自桌上取了貼匣,「媽媽要是不拿回庚貼和婚書,你家小郎可要如何再覓佳偶啊?!」
笑盈盈的,她看著白家媽媽返身回來,伸手來接貼匣,嘴角揚得更翹。就在白家媽媽伸手的剎那,她的手一揚,那貼匣就遠遠地落在一旁。
「你……」白家媽媽氣得臉色發青,連手都顫了。
林貞卻只是微笑著,淡淡開口:「家中正值喪中,不便多留客人——沈媽媽請了……」說話客氣,卻未提白家媽媽半句。直氣得她幾乎跌個倒仰,猛地轉身顛顛地疾奔而出。
沈媒婆眯著眼,看了看林貞,笑著對陳氏施了一禮,轉身慢慢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