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還者 雛
很多上城區的人終生沒有到下城區來過,因此對於下城區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認為下城區不過是一些從事著繁重、骯髒工作的藍領工人,以及數不清的小偷、殺人犯聚集地。但事實上下城區既有設施不錯的高等級住宅區,也有令人生畏的所謂「深淵」區域。
此刻,柯俊俠正在深淵區域附近遊走著,尋找著。他已經找了十幾家樓店,但依然沒有找到那個叫「雛」的女孩。
這個叫雛的女孩在幾年前的襲擊中活了下來,並且在安保留下了資料,只是當柯俊俠找到案卷中註明的地址時,雛早已經被同母異父的哥哥賣掉,柯俊俠幾經探訪才聽說雛可能在深淵附近的樓店工作。
提起深淵,柯俊俠覺得頭痛,他雖然在下城區出生長大,但是也很少到深淵附近來,因為即使是在下城區,深淵地區也是一個恐怖的傳說,最為大都會最早的發源地,深淵裡面據說已經成為早起最兇殘的,失去了人性的變種人的聚集地,一個人,除非是已經對人生毫無眷戀,試圖早死掃投胎的傢伙,才會毅然決然的走入深淵,比之稍微缺乏勇氣的人,會混跡於深淵周邊,過著有一天沒一天,有一頓沒一頓混吃等死的生活。
雛既然被賣到了這種地方,而且又過去了這幾年,那麼她存貨的幾率實在是不太大。
眼看著時間已經不早,柯俊俠也厭倦了這種無望的尋找,可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一盞昏暗的,心形的粉紅色燈光出現在他的不遠處。
柯俊俠抱著有棗沒棗打三杆子的心態決定再查這最後一家,接過幸運女神這次眷顧了他。
似乎所有的樓店看門的都是個身高體壯絡腮鬍子摳腳大漢,柯俊俠也懶得去寄他們的長相,反正都是見錢開口笑的主兒。柯俊俠和摳腳大漢談好了價錢就上了樓,不輕不重的在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上敲了幾下,房間肯定是不隔音,隨著一陣懶散的拖鞋腳步聲,然後哐啷一聲響,鐵門上的觀測窗被打開,柯俊俠看見一個面色蒼白,眼睛血紅,頭髮枯黃的女孩子,明顯的營養不良讓柯俊俠不能準確的判斷她的年齡,因為她猛一看上去好像還是個少女,可是缺乏光澤的皮膚又讓她看上去蒼老的多。
女孩看了柯俊俠一兩眼,用沙啞的聲音說:「跟我老爸說好了?」
柯俊俠點頭。
女孩哐當一下關上觀測窗,那聲響讓柯俊俠感到自己好像被人拒絕了一樣,隨後門鎖轉動,鐵門打開了。柯俊俠看見只裹了一塊浴巾——畢竟她從事的工作在大多數時候不需要穿衣服。
女孩看來對這種事早已經習以為常,她完全不搭理柯俊俠,只顧轉身往裡屋走去,柯俊俠想快點完成這次外勤,於是也緊跟上去,把手往女孩肩上一搭,女孩停下,頭也不回的說:「這麼急?不洗個澡么?」
柯俊俠伸手就把她的浴巾給揭下來了,女孩想必也是閱人無數,什麼樣的人都見過,柯俊俠這樣的,並不算過分。她轉過身,雙手抱胸——這不是出於羞澀,而是基本的商業手段——不能一下讓客人看到全部。但是柯俊俠還是看見了,女孩的鎖骨下面有一道傷痕,很深,但柯俊俠只能看見一小部分,其他部分被女孩的手臂擋住了。
「放下你的手。」柯俊俠說,話雖然已經出了口,卻總覺得自己掌控的語氣不對。
女孩沒所謂的放下手,柯俊俠終於看到了傷痕的全部,大小符合伊麗娜估算的在案發階段怪物的生長狀態。
女孩讓柯俊俠看了幾秒鐘,然後又抄回手,她隱隱的覺得這個客人有點與眾不同。
「如果我沒說錯的話。」柯俊俠開口了「你的名字叫雛吧。」
柯俊俠本打算就此確定下女孩的身份,然後就可以開始詢問雛當年遇襲的情況了,誰知柯俊俠說出了女孩原來的名字,沒想到雛的眼睛忽然一亮,彷彿生命的火花一下被點燃了,她又看了一眼柯俊俠,忽然倒吸了一口氣,就想所有的普通的女孩子不小心被人偷看到了一樣,她飛快地撿起地上的浴巾,重新擋住了身體,有直愣愣的盯著柯俊俠看了一眼,柯俊俠發現此時她蒼白的臉頰上居然飛起了兩團紅暈。然後怯生生的問:「請問,請問你是賞金獵人嗎?」
柯俊俠一愣,自己的身份特徵應該沒有那麼明顯吧,但他依然誠實地回答:「是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雛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她原地打轉,嘴裡有些語無倫次,然後忽然對著柯俊俠喊了一聲:「爸爸!」
柯俊俠徹底蒙圈,他大學都還沒畢業吶,而且幾年大學生涯期間,除了拚命的賺學分就是打工,也沒什麼時間談戀愛,怎麼可能成為別人的爸爸,而且還是個在深淵附近樓店打工的。於是柯俊俠的第一反應是連連否認,可女孩卻不管那麼多,徑自自說自話道:「爸爸!是我爸爸派你來的對不?他說過的,無論天涯海角都要找到我的。」
柯俊俠一下明白了這其中的緣由,即便是在深淵的附近,在這條充滿著垃圾與死亡的地方,希望還在。或許著已經是唯一的美好,但仍不至於讓人絕望。
雛此時彷彿冷靜一些了,她從凌亂的床上翻出一件夾克衫,胡亂地套在身上,夾克衫很寬大,應該是屬於樓下那個摳腳大漢的,但雛不在乎,她敞著懷,從床下拉出一支小皮箱,扔在床上打開,然後胡亂扔了幾件衣服進去,但隨即又自嘲地笑道:「我真傻,爸爸來接我了,我還要這些幹什麼了。」隨後她又飛快地穿上一條牛仔褲,衝過來挽住柯俊俠的胳膊說:「走吧,獵人哥哥。」
其實就在剛才,柯俊俠的腦子裡也是一番的天人交戰,他並不是雛的父親派來救雛的,如果他將錯就錯的救走了雛,那就是一場典型的虧本生意,這不符合柯俊俠的處事原則。但是看著雛那麼興緻勃勃的樣子,他又實在不忍心將雛這一生中唯一的希望打破。
就在柯俊俠左右為難的時候,雛發現了柯俊俠的異樣,仰頭看著柯俊俠,問道:「怎麼?我猜錯了?你不是我爸爸派來的?」
柯俊俠看著雛那雙紅腫渾濁的眼睛,此刻卻在瞳仁的深處散發出渴望的異彩,但柯俊俠最終依舊狠心說道:「是的,我不是,我只是……」
還沒等柯俊俠說完,雛就放開了柯俊俠的胳膊,往後退了幾步,發出與她年齡完全不相稱的,放浪的笑聲,這種笑聲每一聲似乎都想針一樣刺在柯俊俠的心上,而雛自己也笑出了眼淚,柯俊俠知道這是希望破碎的聲音,他想安慰雛,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雛笑了一陣,四仰八叉的往床上一躺,兩眼看著天花板說:「那你快點來吧,今天的指標還沒完成,做不完老爸會打我的。」
柯俊俠的心開始絞痛,他當時真有那麼一種衝動,拉起雛衝下樓去,然後永遠的離開這個骯髒之地,但是柯俊俠的理智告訴他這麼做並沒有意義,也許他能救的了雛,但是不僅僅在深淵附近,就算是整個地下城,像雛這樣的少女又有多少?柯俊俠自知不是上帝,可就算真正的上帝恐怕也救不了這麼多人。
最終柯俊俠決定,按部就班的公事公辦。他走到床前,打開隨身攜帶的勘測包,卻又聽雛說:「照相要加錢的。」
柯俊俠剪下比例尺貼條說:「我是為了幾年前你被怪物襲擊的案子來的。」說著,他把比例尺貼條貼在雛的傷疤旁,並且感到了雛明顯的顫抖,看來那次襲擊給雛帶來了巨大的精神衝擊,讓她至今也難以忘卻那次的恐懼。
柯俊俠儘力讓自己顯得平靜,照完相,然後取出消毒酒精片和針筒,對雛說:「我還需要取一點血樣。」
雛冷冰冰地說:「加錢。」她已經無所謂了。
為雛取了血樣,柯俊俠又打開錄像裝置說:「現在需要你把那次被襲擊的經過詳詳細細的講一遍,我會加錢的。」
四十分鐘后,柯俊俠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在他收拾東西離開時,雛忽然在他背後說:「你真不是我爸爸派來的嗎?」那聲音,是個真真正正的,柔弱的小女孩的聲音。
柯俊俠狠狠心,出了門,門後傳來雛的嗚咽聲。
柯俊俠下樓時付清了所有費用,想了想,又多付了一些,對那摳腳大漢說:「等會給她吃點好的。」
摳腳大漢滿臉堆笑,諂媚地說:「看來您玩兒的挺開心啊,常來啊。」
柯俊俠沒搭理他,跨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離開雛的樓店很遠了,但柯俊俠的心卻總像被什麼東西牽動著一樣,今天他又為案件獲取了一項重要的證據,但同時他也打破了一個女孩最後的希望啊。他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了,以至於差點撞上一個迎面緩緩走過的行人,柯俊俠來了個急轉彎,差點連人帶車摔倒,回頭看時,那人還是慢悠悠地走著,彷彿剛才的危險並沒有發生。柯俊俠知道這是一個癮君子,在下城區,越是靠近深淵地區,這種癮君子就越多,他們吸毒之後,會形如殭屍般地在街道上遊走,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沒有感應,在此時他們已經擺脫一切的苦難,去了一個幸福的地方。
柯俊俠看著那個癮君子,不過是個和雛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她穿著一條長裙,以前或許是白色的,現在卻已經成了灰黑色,裙子很破,下擺已經變成了很多的布條兒,她已經完全嗨了。
這樣的女孩,給了柯俊俠的自我安慰一個強有力的例證——我又不是上帝,我救不了所有人。
柯俊俠平復了心情,正要離開,忽然看見那個女孩臉朝著地,硬邦邦的栽了下去,隨後痛苦地翻了一個身,改成仰面朝天,同時身體劇烈地顫抖氣來,嘴角溢出了黃白色的嘔吐物。
仰面嘔吐是危險的,因為嘔吐物會因為重力的作用從口腔返入到氣管,讓人窒息而死。柯俊俠衝上去想扶起女孩,為她控吐,但為時已晚,女孩已經失禁,抱著她的柯俊俠明顯的感覺到女孩的體溫和她的生命力在迅速的流逝,即便是現在把她送到醫院,她也沒救了。
柯俊俠看看四周,想尋求一些幫助,但此時路上雖然有幾個行人,卻都表情麻木,彷彿什麼都沒有看到一樣。柯俊俠長嘆一聲,將女孩又仰面放倒在路上,可就在這時,女孩原本已經失去神採的眼睛,忽然一亮,她唇齒輕叩,用微弱的,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對柯俊俠說:「謝謝。」
這兩個字像重鎚一樣擊中了柯俊俠的心臟。
「謝謝。」他像是重複著女孩的話,又像是對那女孩說的。隨後,自信且陽光的笑容又回到他臉上,他後退兩步,然後敏捷地跨上摩托車,掉頭朝著雛的樓店駛去。
柯俊俠回到雛的樓店下,對著樓上高喊了一聲:「雛!我是你父親派來的!快跟我走!」
幾秒鐘后,雛出現在窗口,她打開窗,喊道:「別騙我!」
柯俊俠喊道:「不騙你!」
雛愣了幾秒,然後發出一聲尖叫,居然就這麼從二樓上一躍而下,還好樓下有個遮陽棚,雛的體重不足以穿透它,卻把它給砸塌了,也正因為遮陽棚的緩衝,雛似乎沒有受傷,反而手足並用跳上了摩托車後座,然後她抱著柯俊俠的腰,大聲喊道喊道:「快走快走!」
柯俊俠發動了摩托車,守門的摳腳大漢拔追上來打了兩槍,但沒打中。柯俊俠騎著摩托車一路煙塵,很快就跑了個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