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雨雖寬,佛法雖廣
洛陽城外,有兩座大山。
一山名伏龍,一山名伏虎,山勢險峻挺拔,滿山林木在夏日裡鬱鬱蔥蔥,青翠欲滴。有一條大河從兩山之間奔騰而過,在一個拐角處一泄千里,然後寂靜而又平緩的流成悠悠洛水。
山清山秀,不外如是。
一中年道士沿著山道艱慢的往上爬著,腰間一個小鈴鐺隨著山路的起起伏伏時不時的傳出一陣陣悅耳的聲音,引得無數遊人側目。
中年道士踩在青石板鋪就的山道上,一路上罵罵咧咧。全然沒有一點世外高人的樣子。
「流年,你大爺的。當了山大王了不起啊!老子能來你的山頭那是給佛祖面子,你不親自來見我就算了,還躲著我,這他娘的要是傳出去老子這臉往那裡擱。」
中年道人看著山道上有兩人嘻笑著迎面走來,立即停止了罵罵咧咧,挺直腰桿,大袖一甩,站立於山道旁,仰頭望著山間白雲,雲下青松,一股仙風道骨之氣渾然天成。
中年人看著一男一女兩人,連忙從身後背包里拿出一個經筒打招呼道:「年輕人,相逢即是有緣,來抽一支簽,貧道為你算上一卦,預測一下吉凶禍福。」
一男一女並沒有停下腳步,不過卻轉過頭,擺了擺手。
道人猶不死心,身體前傾,提高嗓門,「一線姻緣一線牽,各般因果各般連。年輕人,貧道不但會算卦測字,對黃紙符文也有所研究……哎,你們別走啊!」
那對少年少女顯然聽到了道人的話語,只可惜沒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等少男少女走遠,又將經筒放入身後的黃布卦包之中,嘆了口氣,「世道艱辛,人心不古,害得貧道也糊口不易啊!」
山路曲折,彎延蛇行,登山,似乎也不易啊!
雖說已經快要入秋了,但是洛陽城內的燥熱卻還是有增無減,路邊一些原本生機勃勃的樹木,也不甘的捲起了寬大的葉片,死氣沉沉的龜縮在熱風中。
冬落將糖葫蘆放在手中,用手心的溫度精心呵護著,以防在高溫下,山楂表皮上裹的嚴嚴實實的紅糖融化。
冬落心想,也只有在這樣的高溫下,這副皮囊才能感受到一點溫暖,才有一點人氣吧!
學塾在艮區十四街,距離雪族只隔著幾條街,熟門熟路的冬落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去接雪予心下學了。
冬落還沒有到學塾的時候,一個黑影驀然竄出,原來是一條黑貓,圍繞著冬落親昵打轉,冬落彎腰抱起黑貓,起身後笑道:「二黑,二狗子是不是把好吃的都給你了啊!看把你胖的。我都快抱不動了」
二黑睜著明亮的大眼晴,連忙搖頭。
冬落笑道:「逗你玩呢!你就算再胖一百斤,我也抱的動。只不過那個時候的二黑就變成至少那麼大了。」
冬落一隻手對著天空畫了一個大圓,似乎在告訴二黑一百斤的二黑到底有多大。
冬落似乎想起什麼,「二黑,我今天看到一隻黑虎,快有我那麼高了吧!長的凶神惡煞的,還無緣無故的欺負別人,等你以後長到一百斤的時候,可千萬別學他,我們做事要講道理。」
冬落到學塾的時候,雪予心還沒有下學,冬落只好帶著二黑坐在屋檐下等著。
按理說各大家族人口重多,財力雄厚,一般是請的起教書先生,辦的起私塾的。
雪予心也在雪族的私塾上過幾天課,但也就幾天而已,便來到這家由國子監專門為那些家裡辦不起,或者辦的起不想辦的人家的孩子講學的學塾。
先生大多都是國子監飽學之士,亦或者是當世大儒。講的都是一些如《千字文》、《小學》等蒙學啟蒙讀物。
像這樣的學塾在大周國有很多很多。大至國都洛陽,小至邊塞渭城,都有這麼一群讀書人在孜孜不倦的將書上的道理播灑。
冬落安安靜靜的在屋外坐著,屋內響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習習谷風,以陰以雨。」
隨後便有一陣齊整清脆的稚嫩嗓音響起,「習習谷風,以陰以雨。」
忽然有風吹來,吹得檐角的風鈴輕聲作響,冬落抬起頭,鈴聲切切,微風習習。
一貓一少年怔怔出神。
等他回過神,蒙學兒童正在搖頭晃腦,按照先生的要求,嫻熟的背誦一段文章:「立秋時分,暑氣將盡,雲天收色。夜卧早行,信步於庭,君子緩行,以便生志……」
冬落坐在走廊里靜靜的聽著,時不時臉上會浮現笑意。
兩鬢微霜的中年人轉頭望來,輕輕走出屋子
冬落立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學著儒家的禮儀對著先生一禮道:「先生好!」
一襲青衫的中年人似乎看出了少年的局促不安,側身閃過冬落一禮,擺了擺手笑道:「你非儒家門生,亦非吾之弟子,無需多禮。」
冬落收回手,肅立在旁,有些拘謹,「可我是雪予心的朋友。先生為我朋友傳道授業解惑,便當的起我一禮。」
中年儒生也沒有反駁,而是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這句話,「年輕人,幾日觀察,老夫有兩句話送你,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冬落知道這句話。
中年儒生說完,發現學塾里的蒙童已經背完了課文,連忙回頭往教室里跑去。
冬落一愣,連忙問道:「先生,還有一句話你沒說。」
中年儒生轉頭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后,壓低嗓音道:「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冬落重新坐回了走廊之上,抬頭看著天空,一遍一遍的低聲囈語著。
天空烈日依舊,只是突然下起了小雨。
洛陽百姓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天上出著太陽下雨,那麼這雨還會得到一些「太陽雨」「花花雨」等等美譽。若是有幸在雨後還可以看到一道戓者數道精美的彩虹,遙掛天外,美不勝收。
中年道人沿著山道走著,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罵罵咧咧的中年道人連忙將手舉過頭頂往旁邊一個石窟跑去。
中年道人進了石窟看到一個僧人正左手持鑿,右手持錘,右手高高舉起,雙目緊閉,一動不動的站著。
中年道人繞著僧人一圈一圈的轉著,時不時還嘖嘖嘆息道:「流年,你這一天就在這破洞里瞎鼓搗一些什麼啊!刻得不人不鬼的。」
僧人的右手突然動了,對著鑿子就是一錘錘去,可奇怪的是鎚子錘在鑿上,鑿子落在石上,就如同清風拂過山岡,無聲也無響。
一小塊石塊自岩壁脫落,落在了僧人的草鞋之上,僧人放下了鎚子鑿子,直接對著石刻盤坐了下來,輕聲道:「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佛法雖廣,難渡無緣之人啊!」
中年道人看著僧人的背影臉色複雜。
僧人雙手合十繼續道:「你見過他了吧!」
中年道人頹然道:「見過了,讓他去了我的小天地走了一遭。幫他測了一個字。他還欠我五文錢呢!」
中年道人拿出一張紙上面端端正正的寫著一個命字。
看不懂,也算不透。
中年道人帶著希冀之色再次問道:「你真的不見他嗎?真的渡不了嗎?」
僧人道:「他來或不來,龍門就在那裡,他躍或不躍,龍門也在那裡。求人渡不若自渡,你還是去龍門等他吧!我要繼續修佛了。」
僧人重新拿起手中的錘鑿繼續開始站定,沉默,閉眼,修佛。
一錘落下,如洪鐘大呂,聲震山嶽,林風呼嘯,水花翻滾。
石窟內火星四濺,明亮如晝,一座頂高的佛像,端坐蓮台,怒目而視。
修一座佛,修一個佛。修人即是修佛,修佛亦是修人。
中年道人怒目道:「佛法不渡道法渡。這天道威壓,貧道自一肩抗之。」
天地之間,蟬聲四起。
僧人長嘆一聲,又放下了錘鑿,僧人盤坐在地,石窟內又恢復黑暗。
僧人好言相勸,「易落,豈知天運無厚薄,你修的是天道,你又何必逆天而為,坐出有悖天理之事呢!是佛法高還是道法深,佛祖道祖自有定論。」
中年道人像是一瞬間泄去了全身力氣,頹然道:「傳說世界是這樣慢慢走向消亡的,星星一顆一顆的熄滅,河水開始倒流,大地龜裂沉沒。天地萬物一點一點的化為虛無……」
中年道人眼含淚水的走出石窟,喃喃道:「我見過這個傳說。」
僧人長嘆一口氣道:「唉,我隨你去龍門等他。如若他能走到龍門,那該是他的誰也拿不走。如若他走不到龍門,以這方小池塘的天道威壓比起來,你的雙肩還是太嫩了些。」
雨早就停了,只不過天空卻沒有出現彩虹。
端坐在學塾走廊上的冬落的心口突然傳來一陣錐心之痛,喉結微動,就要噴出一口鮮血,可是還在嘴裡就變成了冰渣。
冬落咬緊牙關,強行咽下那口鮮血冰渣,含糊不清道:「你大爺的天寒,又來,是不是來上癮了,真當我好欺負啊!十五年了,你他娘的就不能消停會。」
過了片刻,冬落伸出手掌抹去嘴角的冰渣,「沒關係,我都忍了你十五年了,你不是喜歡在我的經絡血肉中亂竄嗎?你有本事你就繼續,這點苦頭,呵呵,我冬落真不是跟你吹牛,真不算什麼。」
腹部一陣絞痛,翻江倒海
冬落抬起頭,眼神堅毅,只是嗓音難免微顫,「我要是喊出口一聲痛,以後你就是我祖宗。」
一道白色的寒氣在冬落的經絡里出現又消失,消失又出現,一會在腳底,一會在頭頂,無定形,無定處。
十二正經,五臟六腑,三百六十五個穴竅之間有無數的冰針噴薄而出。逸散在蒼茫中。
萬蟻噬心,抽筋拔骨。
天地之間,氣溫驟降,已然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