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這一場秋雨就像雪予心的小脾氣一樣來的快去的也快。
並未被秋雨完全打濕的學塾泥地上囂張的揚塵被碩大的雨滴打的微卷。一個個乾乾巴巴的小土塊,像極了水中的浮萍,更像極了歷經歲月滄桑的老人的臉。
冬落將糖葫蘆遞給雪予心,又熟埝的從她手中接過竹制小書箱背在背上。二黑從冬落的頭上輕輕一躍便跳到了少女的肩頭,乖巧的蹭了蹭少女雪白的臉頰。三黑悄悄的頂開書箱的蓋子,粉嫩的小爪子拉著冬落的衣袖一盪就落在了雪予心的頭上。
少女縮了縮脖子,眼晴里似乎有著濃濃的笑意,眯的跟月牙似的。
冬落雙手攏袖,溫聲道:「二狗子,今天有沒有先生打手心,有沒有被先生罰抄書啊?」
少女將微紅的雙手藏於身後,挺直胸膛大聲的說道:「先生那麼好的人,是從來不捨得打學生的。更何況我可是先生最喜歡的學生,先生怎麼可能會打我手心。」
冬落看著少女似笑非笑的哦了一聲。
少女連忙辯解道:「我發誓,如果我說假話,就讓小白龜今天出門摔個狗吃屎。」
冬落哈哈大笑,「你發這麼毒的誓,要是讓大黑跟張白圭知道了,怕是有人又要被合夥欺負了。」
「你不說,我不說,二黑也不說,誰會知道呢!」少女一臉威嚴的看著二黑,直到看到二黑肯定的點點頭,才心滿意足的看著冬落。
冬落大袖一擺,身軀後仰,大步前行。
少女苦著一張臉,心情低落的跟在少年的身後,悶悶不樂的踢著腳下的小石子。一直踢到小巷的盡頭,對著路旁的一棵梧桐樹,低喝一聲走你,然後小袖一擺,學著冬落的樣子往前走去。
冬落走出去很遠后,鬼使神差地轉頭回望。
只見那位先生始終站在學塾門口,身影沐浴在雨過初晴的陽光中,遠遠望去,恍若神人。
中年先生目送著最後一名蒙童離開視線,雙手從身後一挽青衫,一屁股坐在了學塾的門檻上,默默的抬頭望天。
天下立秋,暑氣將盡,晝短夜始長。
中年先生慢慢的將目光從遠方收回,起身關上學塾的柴門。看著因陽光消失,而略顯陰暗的教室,思索了片刻,從筆架上取下一支毛筆,輕呵一口氣。懸停數秒,借著太陽留在人間的最後一絲光亮,輕輕落筆。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筆落驚風雨,小小的教室里忽然間陰風怒號,漆黑一片。彷彿所有的光明在一瞬間被抽空。
時間在緩緩的流逝,也許是隔了千年,也許只是剎那間。講桌上的八個大字,瞬間綻放出大量星星點點的白光,將教室照的異常明亮。
一些白光在屋頂輕輕的緩緩的轉動著,轉成天上星星的模樣。
一些白光在地上柔柔的慢慢的流淌著,流成地上燈火的明亮。
中年先生看著頭頂的星光閃爍,腳下的燈光錯落。擱下筆,滿意的笑了。
今晚的夜色比以往的要暗上許多,守山上有三點紅光忽明忽暗的閃爍。
「爺爺,你回來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看著身旁的青衫老儒士疑惑道。
「回來看看這搖曳在人間的最後一盞燈火。」青衫老儒士從香筒里拿出三支香,手指在香尖上輕輕一捻,將香點燃插在香爐中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皆是讀書人。你覺得這句話說錯了嗎?」
雪念慈認真的想了想還是如實道:「雖然不對,但也無錯。」
青衫老儒士點了點頭,「這句話不對就不對在它似乎把天下所有的讀書人都一棍子打死了,無錯就無錯在千百年來我們所看到的事實好像又確實是如此。很多自翊為讀書人的讀書人讀著讀著就將自己的初衷給忘記了,將君子風氣給拋棄了。經世濟民,學以致用,書上寫滿了聖賢道理,書外卻是骯髒齷齪。是這個世道變了嗎?不是的,世道沒有變,變的是人心。看到你還能保持初心不改,我很欣慰。」
少年怔怔出神。
從守山望去,洛陽城星星點點的燈火閃爍,火紅火紅的,怎麼看,這人間的燈火都要比天上的星星更可親一些。
少年輕嘆一聲,「爺爺,如果我執意跟大哥過不去,非要去做那忘恩負義的讀書人,你是不是就會不認我這個孫子了,或者說你今晚還會一拳將我錘死在這?此方山神又不在此,想必這天下此次沒有人能救我了吧!」
青衫老儒士點了點頭,「是沒人可以救的了你,就算此山山神還在此也是如此。但是有人替你報的了仇。殺了你要付出什麼代價,可能連你都不知道。整個雪族也許都承受不住他的怒火,那怕他成長成為那個萬一的機率極低極低,我也不想賭,畢競他身上的光在這人間太刺眼了。」
少年會心一笑,這算不算是欠你三條命了。
青衫老儒士接著說道:「專諸因欠我雪族一個人情,所以選擇對你出手,無可厚非。但兵部那幾個廢物也敢向我雪族子孫揮刀,他們今晚便會暴病家中。沒有人知道。」
雪念慈開心的笑著,笑著笑著就流下了眼淚,「爺爺,你放心,我跟大哥的恩怨就此了了。從此刻起,雪族族譜上再無雪念慈。」
此刻的青衫老儒士的臉在小廟燭光的照耀下,一片苦澀,「念慈,你要知道,萬事不由人,如果我們只是那種小富即安的小門小戶,我當然希望你們兄謙弟恭,但是我們是一個家族,上萬條人命,如果也事事講究兄謙弟恭,離滅族就不遠了。可我不想攸寧死,也不想你死。雪族養了你十餘年,夠了。」
雪念慈偏頭看著身邊那個比任何時刻都像老人的老人,「爺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那救命之恩,是不是怎麼報都不為過?」
青衫老儒士喟然長嘆,「這惡人還是難當啊!把你們此次的計劃跟我說一說,我來幫你看看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地方。」
雪念慈偏頭看了看夜色。
青衫老儒士長袖一揮道:「可以說了。」
雪念慈點點頭,「也許是修者橫行的原因,天下百國,對民生的關注遠遠不夠,也許是認為這麼一群螻蟻,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這天下很多君王都做的很不合格啊!」
青衫老儒士點了點頭,「聖賢曾言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如今大多君王確實是本末倒置了,但周天子不是這樣的人,你可以小看天下任何一個人,但你唯獨不可以小看周天子。無論是胸襟還是氣魄亦或是手段,周天子都高到你無法想象。你繼續說。」
雪念慈嗯了一聲之後,緩緩說道:「第一步,哄抬物價,大周並未建立相關的保護市場的律法,所以市場在幾次幾物的哄抬之下,千百年來,人們自發建立的規則根本擋不住巨大的利益的摧殘。市場規則被破壞,金錢買賣的次數可以說是以往幾年的總和。買賣的次數多了,官府的稅收自然而然的就上去了,那些酒囊飯袋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會去管市場上的公平買賣呢!」
「第二步,引誘各族執挎以其名義開錢行。巨大的利益驅使下,沒有多少人能夠保持清醒。只要一個月的時間,什麼也不做,一倍就可以升兩倍,這天下那有這麼好的事。不過是,日進斗金,用明天的人存的錢還今天的人的錢罷了。可是要是錢行沒錢了,那該拿什麼還?這市場在這一個月內買空賣空的現象是不是少了很多,其實不是少了,而是張白圭那個一肚子壞水的東西正在聚大招呢!」
「第三步,其實又回到了第一步,這幾個月的時間,張白圭在華青雲、李成梁等人的協助下,已經偷偷將洛陽城及其洛陽周邊所有能買的芥子石都買光了。到時候我們將不留餘力的哄抬芥子石,芥子石的價格一漲再漲,只要是買到那就是賺到。相信那個時候的錢行,已經從民眾手中積累到大量的錢財了吧!在巨大的利益之前,你說他們會不會心動,用本來應該用來還今天的錢的明天的錢去大量的收購芥子石。只要他們收購了,我們再往這市場里投入大批芥子石,到時候的商行會不會變得跟芥子石一樣一文不值。錢行還不上錢,百姓民怨四起,難免會做出一些過激的事。」
青衫老儒士越聽越心驚,但很快又變成一種遺憾與痛惜,這分明是一計滅國之策,用在這兒是不是有點大材小用了。
青衫老儒士沉思了片刻后問道:「那你們準備如何收官?」
此計若是用來滅國,到此已經可以算是完美收官了。民怨一起,疏導就難了。民心一失,聚攏就難了。
雪念慈搖了搖頭「收官就不關我們的事了,要想散民怨,就欠債還錢唄!要想聚民心,就看死的人夠不夠分量了。還是那句話,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享受了多少,就該嘗還多少。」
青衫老儒士輕聲道:「也不知道該說這陳族是幸還是不幸了,出了一個陳霸先就已經讓他們為難了,如今又出了一個冬落,比陳霸先還有趣。有趣,有趣啊!念慈,你一個人操控這麼大一盤棋,累吧!」
雪念慈面露狂色道:「不累。」
青衫老儒士欣慰的點了點頭,「不累就好,這一盤棋你下的太畏首畏尾,步步求穩了,如今我回來了,你就放開了手腳去下,不要擔心波及大周其它城池,有我在,誰都翻不起風浪。我雪雨柔的孫子就該縱橫捭闔,這洛陽城的天塌下來了,老夫還扛的住。」
雪念慈開心的笑了,笑的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青衫老人看著眼前少年的笑容,沒來由的鼻頭一酸,連忙偏過頭去。
雪念慈開心的笑道:「爺爺,你是不是哭了?」
青衫老人雪雨柔慌忙的擦了擦眼角,一掌拍在少年的後腦勺上,少年痛的呲牙咧嘴,笑的沒心沒肺。
青衫老人大袖一甩沒好氣的道:「滾滾滾。」
雪念慈瞬間消失在山頂。
雪雨柔看著山腳下一盞在黑夜中突兀的亮起的燈光,不明媚但卻很溫暖。寒冷的黑夜裡內心一片暖和。
孩子,祝福你,也祝福這個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