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客人

第一章 客人

民國21年的7月23號是星期六,上海的天氣微透著悶熱,尤其到了下午。

上海外灘十三號是江海關大廈。大廈建造得很是氣派,希臘多立克柱式廊的大門,外牆則以花崗岩飾面。

一座自鳴鐘建於大廈頂部,其孿生姐妹是英國倫敦的大本鐘。自鳴鐘每日報時報刻,並奏響《威斯敏斯特報刻曲》。

浦江西岸商業繁忙,江海關大廈也同樣不得空閑,人群來往,人聲嘈雜。

大廈樓上的徵稅科辦公處,紙張在光塵之中快速翻動,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電話響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忙得熱鬧。

角落處,一中年男子接通電話后費力地聽了好一陣,才明白了對面的意思。

他扯開嗓子,喊:「葉微舟!」葉微舟是徵稅科的關員,位置靠窗,此時正專心地忙著她的事。

她與中年男子有一段距離,四處吵鬧,她偏偏又專心。故而,那中年男子連著喊了好幾聲,她才終於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葉微舟抬起頭,四處望了一圈,尋找聲音來源。那中年男子用一塊灰色帕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又高聲喊了一聲:「葉微舟!葉微舟在不在?」這回他嗓音響亮,葉微舟聽得一清二楚。

她放下手中的鋼筆,站起了身。憑著高挑的個子,葉微舟一眼便確認了是角落處的中年男子在喊她。

隔著一段距離,她揚聲道:「我在這裡!」中年男子的神情透著些不耐煩,對著她示意般地揚了揚手裡的電話話筒:「你的電話!」電話?

葉微舟有些困惑,但還是加緊腳步過去,接過了電話話筒。她清了一下喉嚨,開口:「喂,你好。我是葉微舟。」話筒那端傳來明麗的女子嗓音。

這是她最好的朋友趙藕荷,由於趙藕荷嫁了人,最近還在搬家,兩個人已經有些時日沒有一起說話了。

眼下,聽到這個聲音,葉微舟原本偏憔悴的五官都有了生氣。然而,四下到底是太吵鬧了。

她皺了皺眉毛,坦言:「我聽不清。」那端的趙藕荷原本姿態懶散地側卧,聞言,當即一手撐著沙發,坐直了身子,配合地抬高音量:「我說,請你今晚來吃晚飯!」這回,葉微舟終於聽清了。

她應答下來:「你搬家都搬好了?」

「都已搬好了……」後面趙藕荷又說了些什麼話,葉微舟又沒能聽得清楚。

她只模糊地捕捉到了

「客人」、

「談事情」、

「男人」這樣的字眼,也不曉得是不是什麼重要的。葉微舟嘆了一口氣:「我們晚上見了面再聊吧。」趙藕荷應了。

掛斷後,將電話話筒還給那中年男子,葉微舟禮貌性地道了一聲:「多謝。」中年男子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抱怨了一句:「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什麼電話都撥?這是把海關當成家了!」葉微舟沒吭聲,也不把他的話往心裡去。

她很快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繼續忙她的事。不過和之前不同,這下的她一心兩用,一邊做事,也一邊期待起了下班。

終於到了下午五點鐘。外頭的自鳴鐘響起,聲音渾厚而悠長。鐘聲里,人流從大廈內紛紛向外涌。

徵稅科辦公處的職員也都三三兩兩地下班回家。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各地的方言、各國的語言,此起彼伏地響著。葉微舟不喜歡擁擠。她很是耐心地等人都差不多走盡了,這才把東西稍微收拾了一下,繼而起身朝外走去。

她要去找父親葉慎行,把自己要去好友趙藕荷家吃晚飯的事告訴他一聲。

葉慎行就在江海關的人事科當職。事實上來說,葉慎行對海關的感情很深。

他總是人事科來得最早,也走得最遲的那一個。作為一個習慣,每天下班以後,葉微舟都會到人事科辦公處找葉慎行,然後父女二人一起坐司機的車子回家。

離人事科辦公處還有一段距離,葉微舟隱約像是聽到了葉慎行的聲音。

「……那太難!即便不談侵略,這新的關稅政策,海關還有哪個職員不清楚、哪個我們中國的職員肯接受?」又有一個陌生的嗓音:「老葉,這件事是拒絕不得的!東北海關已經淪陷了,你曉得有多少船和貨物被扣在那裡?江海關也危險!如今,那個日本人就快到了,你必須找一個中籍的職員……」葉微舟秉持著非禮勿聽的心態,沒打算偷聽這番對話,即便聽到了,也努力不把這些內容放在心上。

而說話的人一注意到出現在門外的葉微舟,便立馬停下了談話。葉微舟不甚在意。

她不著痕迹地眼角餘光帶了一眼那男子,發現是個她不認得的職員,那也免了打招呼。

她只乖乖地喊:「父親。」葉慎行應了一聲,跟著站起身來:「我都收拾好了,司機也已在門外……」葉微舟忙道:「我不回家吃晚飯。藕荷打電話讓我去她那裡吃。」擔心葉慎行說不行,葉微舟很快補充了一句:「藕荷剛搬了家,我與她也有大半年沒有見了……」葉慎行笑了:「好友見面,自然是好事情。」葉微舟的心情明朗,正要向外退去,又聽葉慎行問她:「要司機送你么?」

「不用了,」葉微舟幅度很小地撇了一下嘴角,

「趙家新家在新閘路,很近的,走路也花不了多久。」不再等葉慎行說什麼,葉微舟便道了聲

「父親,我先走了」,很快消失在了人事科辦公處門口。葉微舟走後過了一會兒,葉慎行終於想到了什麼。

他很輕地皺起了眉頭:「那個日本人,當真要去徵稅科,也當真堅持要個中籍職員指導他做事,是不是?」那職員點了頭:「正是如此。我想不到該如何安排,而你是老人,對海關最了解,我這才來問你的意見。」葉慎行短暫地停了一下,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神色極為凝重:「你看……我的女兒葉微舟,如何?」——江海關大廈面對著的長街繁華綺麗,無線電里播放著輕快悠閑的樂聲。

街道寬闊且擁擠,紅色的、綠色的交通燈交替閃著光,光芒投射在人們的身上。

電車噹噹地響著,腳踏車一輛又一輛飛馳而過。江海關大廈在浦江西岸,靠近公共租界。

葉微舟步行,不多時便到了新閘路,趙家的新家。這是一座新建的單開間新式里弄房子,有三層,鐵鑄大門敞開著,設有一個小花園。

車庫裡停著一輛私人車子,是趙藕荷的丈夫梁平章的,葉微舟認得。此外,小花園中還有一輛黑色龐蒂克小汽車。

車子很新。透過前方擋風玻璃,隱約似乎可以看見後座上擺著一個洋人布娃娃。

不知為何,葉微舟看這車子看得有些入了神。

「微舟!來了怎麼不上樓?」聞此,葉微舟視線一顫,忙抬眼望去。趙藕荷穿著一身如意襟織雲錦旗,下了樓梯,筆直地朝她走來。

她踩著一雙鋥亮的高跟皮鞋,鞋跟與地面撞擊,發出噠噠的響聲。走得近了,也不等葉微舟開口,趙藕荷便問:「什麼時候到的?剛才你愣著,是在看什麼?」葉微舟在看那輛素未蒙面的小汽車,但她不想讓趙藕荷知曉此事。

故而,她下意識地扯了個小謊:「我什麼也沒有看。」好在趙藕荷只是象徵性地詢問,並沒有尋根究底的意思。

謊話很快揭了過去。趙藕荷握住了她的手,拉著她向樓梯走去,一邊說:「什麼也沒有看?可我看你的確是入了神的模樣。啊,興許是你工作上的事太勞累了。平章也時常看書看得發獃,有一回還把紅茶都給撒了!也怪不得叫書獃子……」說著話,兩個人一同上樓。

趙藕荷二十多歲,美得張揚濃烈,一雙桃花眼眼尾上挑,格外勾人。她在去年結了婚,大概是丈夫寵愛的緣故,趙藕荷豐腴了些,而如此反而更顯得她風姿綽約。

新式的里弄房子與過去的房子不同,地板是打過蠟的硬木,也更為寬闊敞亮。

趙家這些天剛搬了家,有些傢具還沒有放好,上了二樓,可以看到客廳角落的地上擠著三兩堆垃圾。

注意到她一直在看那些,趙藕荷忍不住道:「我的好微舟,你難不成是要替我收拾屋子么?你可是我邀請來吃晚飯的!再說,瞧你這細胳膊細腿的,能抄寫報表我信,能搬得動這花梨木的桌子,我就不信了。」頓了頓,趙藕荷又道:「剛才在做菜,做了好多你愛吃的。最後一道糟田螺交給家裡的阿姨做了,這會兒還未好。平章在那邊書房,家中來了客人。」葉微舟微愣

「客人?」趙藕荷笑眯眯道:「對呀。我在電話里與你說的也是這個。誰曉得你們海關這樣吵,你什麼也沒聽到。這是個年輕人,生得很好看,你若是見了他啊,可別毛毛躁躁地開口……」談話之間,她們走到了書房門外。

趙藕荷的丈夫梁平章坐在書桌前,面朝著門扉。他的對面坐著一個男人。

兩個人正在說著什麼話。趙藕荷對著那男人的背影抬了一下下巴,輕聲對葉微舟道:「就是他。」男人穿著貼身西服,肩背寬厚,挺得很直。

他們談話的聲音不是很響,站在門口時聽得並不真切。不過葉微舟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

「報關」、

「政策」、

「出口」這樣的字眼。梁平章是江海關漢文科的秘書,他們在談論的似乎關於海關……此時,為趙家做事的阿姨走上前來,對趙藕荷道:「太太,晚飯都已好了。」趙藕荷

「嗯」了一聲:「辛苦啦。」書房裡,梁平章聽見了動靜,向門外看了一眼趙藕荷。

接著,他對面前的男人道:「鍾先生,我們先吃晚飯吧。」男人點頭應允。

梁平章站起身,走到書房門口,抬手在趙藕荷的臉頰上很輕地捏了捏。

趙藕荷嗔怪似的瞪了他一眼,拍開了他的手:「還有微舟在呢!」葉微舟倒是不介意他們恩愛,見狀只是禮貌地笑:「梁先生。」梁平章頷首,嗓音溫和:「微舟。」書房裡的那個男人這會兒起身走過來,葉微舟眼角的餘光可以看到一抹高大軒昂的身形越來越近。

男人在離葉微舟一丈遠的地方停住,很快,她聞到了一股十分清冽的煙草味。

光線從他背後的玻璃窗戶外照進來,把他的影子投到她的身上。葉微舟聽見一道低沉的嗓音緩緩響起:「這位,是靜安區的葉小姐?」她終於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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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灘十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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