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留宿
男人穿著質地上好的深色西裝,面龐輪廓分明,線條流暢,一雙眼眸狹長,黑色短髮乾淨利落,蓋住了大半額頭。
「這位,是靜安區的葉小姐?」他是這樣問的。葉微舟的確住在靜安區,不過,她不清楚靜安區還有沒有別的葉小姐,他是不是認錯了人。
她也不清楚,男人是在問她還是在問梁平章或是趙藕荷。剛才趙藕荷對她說,讓她不要毛毛躁躁地開口,因此,她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
可身邊的男人只是站著,像是在等她的回答。斟酌了片刻,葉微舟終於很輕地點了一下頭:「算是。」一邊的趙藕荷默默地捂住了半邊臉龐。
男人望著她有一會兒,繼而笑了:「我叫鍾岸,從前也住在靜安區。」也住在靜安區?
姓鍾?叫……鍾岸?葉微舟轉頭,仔細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她忽然記起來了。
十年吧。葉微舟記得,那是十年之前。那個時候,她一個人坐著大輪船,回到上海參加祖母的葬禮。
那個時候,她見到了鍾岸第一面。那個時候,鍾岸長得高高瘦瘦,還俊秀,在一群同齡人中,頗有些鶴立雞群的韻味。
葉微舟剛回國,連上海話都不會說,其他的同齡人都在笑話她。可在祖父面前,鍾岸偏偏向她微笑了,笑得很親切,很好看。
於是,從祠堂出來以後,葉微舟主動向他打招呼。可出了祠堂的鐘岸冷下了一張臉,壓根不理會她。
雖說只此一回,可葉微舟卻記得無比清晰。她的內心從小就十分敏感,在某種程度上,這種特質延伸成為了
「記仇」,鍾岸雖然不是唯一一個被她記下的仇,但卻是她記得最牢的一個。
十年前的鐘岸對著她擺出了那樣冷漠無情的表情,葉微舟想來,如今的她也很難對他有多客氣。
她撇了一下嘴角,語氣中透著顯然抗拒並且不屑的意味:「是嗎?」葉微舟把目光轉開,從鼻子里擠出了一聲冷哼:「那好巧。」一時,書房門口的氣氛變得很古怪。
趙藕荷也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葉微舟。她清了清喉嚨:「啊,鍾先生,前些日子我與王太太一起逛街,她還說起你呢,說上回她不曉得旗袍該挑天藍色的還是桃粉色的,多虧了鍾先生提建議,她選了天藍色的。不然,她在舞會上可沒法出那樣的風頭。」鍾岸微微一笑:「是王太太天生麗質。」葉微舟默不作聲。
鍾岸又望了過來:「葉小姐似乎不太喜歡說話,在海關工作,一切可好?」葉微舟抬眼看了過去,完全出於直覺地開口回他:「在海關又不用嘴巴工作……」趙藕荷用手肘頂了葉微舟一下。
葉微舟本來打算沒好氣地質問鍾岸怎麼知道她在海關,可在好友的淫威之下,她到底是無奈地閉了嘴。
梁平章臉上憋著一個笑,轉移了話題:「鍾先生,先一起去吃晚飯吧。」鍾岸搖頭:「不必。該談的事都已談得差不多,我該走了。」說話之間,他已經開始整理西裝外套。
梁平章只好道:「那我送鍾先生下樓。」鍾岸同意了。上了飯桌,三人吃著飯,也說著話。
從梁平章處,葉微舟得知,鍾岸如今開了一家航運公司,公司運作得很是不錯。
他來找梁平章,是為了公司貿易的相關事宜。
「鍾先生來找我,是希望我能夠幫忙引見一下驗估科的科長。這位科長與軍方頗有些交情,鍾先生的船員、船隻,還有貨物,不少都被扣在東北,他是希望借著這位科長,將他的人運回來。」梁平章是這樣說的。
「那貨物呢?將人運回來,貨物不要了么?」趙藕荷問。梁平章深深嘆息:「如今是戰時,人能好好活著已經十分不錯,還在乎什麼貨物?」趙藕荷也跟著嘆氣,順手為他添了一碗雞湯。
葉微舟則不知道為什麼,由於聽說鍾岸最近事逢不順,而十分惡劣地心情大好,吃了整整一大碗的白米飯。
——晚飯後,外面忽地下起了滂沱大雨。葉微舟索性留在趙家住上一晚。
葉家與趙家是故交,葉微舟打電話回葉家,那邊很快便同意了。入了夜,葉微舟和趙藕荷一起躺在柔軟的床上。
葉微舟正抬手把玩著蚊帳上垂落下來的一段輕紗,趙藕荷忽然側過身來問她:「鍾岸如何?」葉微舟停下了手上動作。
她的腦子裡迴旋著很多,寫著英文的報單、飯桌上美味的糟田螺,慢慢地,浮現出了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還有那股在鼻尖縈繞的淡淡煙草香。
鍾岸,是那個高大的男人。他對她說的那一句話是,
「這位,是靜安區的葉小姐」,還是個疑問的調子。實際上,這並不是葉微舟與鍾岸見的第一面。
第一面,應當是十年之前。在祖母的葬禮上。分明是記得的,並且記得很清楚,可不知道為什麼,她還是反問了一句:「什麼鍾岸?」趙藕荷不由睜大了眼睛:「鐘聲的鐘,岸邊的岸。你不記得了?今天來找平章談事情的那個男人呀!你居然不記得?我和別的太太一起打麻雀牌,她們都說這個鐘先生生得好看,也會說話,能逗女人高興。」趙藕荷湊近過來,問她:「記不記得?」葉微舟含含糊糊地哼哼了一聲,不是不記得,卻也不說記得。
「不記得也沒關係,但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和你說一說,」趙藕荷看著她,
「今天你怎麼那樣說話呀?算是?好巧?」葉微舟憋著笑:「那樣不好么?」
「當然不好。你這樣說,他必定覺得你是個蠢姑娘,以後再不肯與你來往。」葉微舟撇撇嘴:「我能與他有什麼來往?我在徵稅科上班,他經營他的航運公司,見不著面的。」她又在心底里嘀咕:何況,我又不想和他見面。
趙藕荷卻很憂慮:「微舟,你總得嫁人的,若不曉得如何與男人們接觸相處,到了嫁人的時候怎麼辦好?我真替你著急。見到他之前我還教你,你應該對他微笑著,等坐下來了,再說一些時髦的話,譬如讚揚他的生意做得好,問他愛不愛跳舞。」她又很是不平:「鍾岸又好看,又有錢,很多女人都想嫁他的,可她們一個也比不上你。我本想著,你若是能嫁給他,那我也能松下一口氣了。以後即便平章離開海關了,我也不必擔心你。可誰想到……」葉微舟卻注意到了別的事:「梁先生要離開海關嗎?」
「你也在海關,你難道不清楚,現在海關是個什麼光景?」趙藕荷嘆氣,
「平章是秘書不錯,可從上世紀的戰爭開始,海關就已不是我們的了,華員能討得什麼好?」葉微舟鬆開了那段垂落下來的輕紗,將手臂緩緩地放在了身側。
趙藕荷繼續道:「平章平日里不也寫寫文章么?前些天,他寫了一篇文章,在《字林西報》上登載了。前些日子,還有報社裡來的人登門拜訪,說是很佩服平章的眼界與文采,希望能與他共事。」
「那梁先生如何想的?」
「平章還沒想好,最近愁苦於此,今天搬家,他還因為想著別的事,摔壞了一隻花瓶。」葉微舟很輕地嘆了一口氣,想說什麼,可話語都堵在喉嚨處,怎麼也說不出口。
趙藕荷又七七八八地給葉微舟說了些別的事,說什麼梁平章一個好友曾是買辦世家,後來開了個棉紡織廠,如今生意做得很是不錯;說隔壁那戶廣東來的人家,家中小孩能彈卡農鋼琴曲,還會唱《長三罵淌白小娼婦》;還說對面那個英國太太家裡有個小孩,一口上海話說得比英文還要好……趙藕荷說著說著便睡著了。
葉微舟半夢半醒之間,又想到了很多。關於她對海關的聯繫與情感,關於未來某日,若她也像梁平章一樣要走了,她能做什麼……很多。
——雨是在半夜歇下的,天色亮起時,外面清清爽爽。按照習慣,葉微舟起得很早,吃早點時,她聽到有人上了樓。
她專心地吃著早點。那人走到她對面,待得看清后,驚喜地
「喲」了一聲:「微舟?你怎麼在這裡?」葉微舟記得這個嗓音,是趙藕荷的弟弟趙天青。
當初葉微舟和趙天青一起在上海稅務專門學校上課。不過,趙天青熱衷於去看漂亮姑娘、參加各種學會,葉微舟則只顧認真地念書,故而兩個人的來往並不密切,關係也勉勉強強,足以支撐談話相處罷了。
從學校畢業之後,兩個人都進了江海關任職。如果葉微舟沒有記錯,趙天青應當是在驗估科,並且經常翹班告假。
聽到趙天青說的話,葉微舟不緊不慢地咽下了嘴裡的白粥,這才開口:「昨晚來的,藕荷邀請我來吃晚飯。」趙天青
「哦」了一聲,在她對面坐下。葉微舟吃得很香。趙天青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也沒怎麼細想,只動作自然地伸出手,拿了葉微舟面前盤子里的一隻包子,湊到嘴邊,咬了一大口。
葉微舟的目光緊隨著包子,一直落在了趙天青的臉上。她露出了一個糾結的小表情。
趙天青覺得奇怪:「你看著我做什麼?」他推測:「你也要吃這個包子嗎?我分你半個?」說著,他還真的準備動手掰一半給她。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葉微舟的神情非常複雜,
「因為你在吃的這個包子,剛才掉在地上了……」頓了頓,葉微舟的神情更加複雜了:「我還一不小心踩了一腳……」已經吃掉大半個包子的趙天青,看了一眼葉微舟,又看了一眼包子。
他頗有些生無可戀。另一邊,睡醒后的趙藕荷打著哈欠走出房間,本打算向葉微舟說
「早上好」,看過去時見到了自家弟弟,當即
「喲」了一聲:「我們的進步人士回來了?」趙天青還於深陷包子之痛中,葉微舟倒是奇怪地開了口:「進步人士?」
「可不是進步人士么,」趙藕荷朝著另外一個方向的洗臉架走去,聲音越來越遠,
「這小子,這些天跑到首都去開會去了,說要捍衛什麼國內紡織業……」葉微舟看向了對面。
對面的趙天青終於心情平復,甚至還表現得十分激進:「我姐姐不懂,難道你還不懂么?如今東北津海關是個什麼光景?如今國內多少紡織廠經營不善,瀕臨倒閉?我不是瞎胡鬧。『進步』也本是個好詞,怎麼現在倒像是諷刺人了。」說著,他義憤填膺的,準備吃一口包子,剛一低頭,又猛然意識到了不對,到底沒能下得了嘴。
趙天青把包子放到桌面上。趙藕荷在洗完了臉,折身走來,邊走還便說:「誰諷刺你?只是你參加這個會也沒有用,誰會聽你們的?你要是想真的幫上忙,倒不如把你私下那點積蓄捐給紡織廠。」趙藕荷走到了趙天青的旁邊,繼而又道:「吃過早點沒有?沒吃過就吃一些,吃過之後也該去海關了。再不去,你姐夫也保不住你的職位。上兩天班告八天假,哪裡有你這樣的職員?」停了一下,她又叮囑:「還有,你和微舟一起去,在路上多照看著微舟。」趙天青一一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