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數
一間簡陋的房屋內,有一名穿著粗布衣衫的少年伏在桌面上,隨著視線,輕輕默讀著泛黃的書籍。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
少年看書看的很快,但有時又很慢。
「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
讀到這,少年有些傷感,側頭向右,兩三年前,給他取名為難言,教他讀書寫字的老人就坐在這。而現在,這裡只有一張椅子,空落落擺在身旁。
神色黯然的董難言無心再讀下去,但也沒有把書合上,扭身從無處插足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小小的書房,卻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稱得上是書盈四壁。
打開這本江湖志怪小說,其中刀光劍影,快意恩仇,醒時縱馬飲酒,醉時登高賦詩,鬼魅精怪,動人傳說,少年都看的津津有味,彷彿置身其中,一時入神。
太陽要落山了,漸漸昏暗的天色讓董難言回過神來,看著桌上半截蠟燭,想了想,還是沒有點燃。合上書,少年走出屋子,在庭前的果樹下一躍。
嘿。
一顆果子。
少年心滿意足,出門了。
走進前街的鐵匠鋪子里,熟練的收拾完屋子,董難言知道鋪子里的主人又去聽書了,檢查一下門窗都關好后,轉身離去。
坑坑窪窪的青石路上,看起來還沒到束髮之際的瘦弱少年,背著一個有他半人高的背簍,穿著一雙縫縫補補的破爛布鞋,手中拿著個鐵頭木把的魚叉,在冷風中縮了縮脖子,九十月的天,風也有些冷澀消寂,不再像夏日那樣舒適輕柔。
勒了勒肩上的背帶,董難言彎下腰將鑰匙放進鋪子門口的大水桶下,起身向鎮外走去。
離南小鎮本就不大,與其說是鎮子,不如說是大點的,近些年來逐漸繁華的大村落。
當初信南國的皇帝老來得子,而且還是雙胞胎,兩個兒子,這可把皇帝給高興壞了,對兩個皇子百般溺愛,連上朝都要懷抱兩個皇子,讓人覺得荒唐。
然而更荒唐的是,皇帝死前為了兩個皇子都照顧到,更是下旨,信南國一分為二,分出來一個南信國,讓兩個皇子都繼承皇位!
這可是樂了皇子苦了大臣,許多大臣覺得荒謬,聯名上奏給皇帝,說此事不可,勞民傷財,於情於理都有待商榷,請陛下三思,結果皇帝卻是勃然大怒。
「這信南國的天下是誰的?我的!老子說怎麼做,就怎麼做!」
皇帝龍顏大怒下,將阻攔此事的大臣或斬首或貶職流放,至此再無人敢有異議。斬首的大臣不必多說,貶職流放的大臣們因為心灰意冷,不願待在如此荒唐的國家,就選擇了一分為二的兩個國家中間相鄰又無人管轄的荒蕪之地居住安定下來,把此地取名為離南。
也就是說,現在這個小鎮里的尋常百姓,大都是「前朝」官宦之後。
然而世事無常,淪落至此,大臣們紮根的離南土壤貧瘠,僅靠糧食根本不能維持這些大臣連同家眷的日常飲食。離南,南信兩國,更是懶得管這幫貶職流放之人的死活。
於是只得另謀出路,恰巧這片貧瘠之地附近有一湖泊,湖泊里魚類繁多,正好夠這些遠離家鄉的苦難之人以此謀生,十幾年的發展后,漸漸的此地成為了村落,人們以捕魚為生,也不願與外界接觸,自給自足,彷彿生活在與世隔絕的桃花源里。
但誰也沒有想到,好景不長,十幾年後,桃花源里,竟是有了妖!
在一次日常入湖捕魚的時候,村民的船行至湖心,正要收網捕魚時,驀然間湖水裡出現了兩個燈籠般大的亮光。
緊接著,船下水裡有一片陰影掠過,望不到盡頭。
在一連串「嘶嘶嘶」的聲音傳出后,就再也沒有了湖心捕魚村民們的消息。
離南村中不乏有大臣的家臣,是一些底子紮實的練家子,撐舟入湖,想要一探究竟,約莫半個時辰的工夫,仍是一陣「嘶嘶嘶」的聲音,不過這次不同的是,湖中還傳出了凄慘驚恐的慘叫聲。
站在湖邊,隱約間能看到湖心雲霧瀰漫中,有一頭龐然大物,扭動身軀。
自此,離南村的人再也沒有入湖捕魚,但是靠著糧食實在是不夠維持生計,幾日後,村民實在是飢腸轆轆,人們開始嘗試在岸邊捕魚,小心翼翼,幾周內倒也是相安無事,大家想,也許不去湖心,就能與那頭妖獸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怎麼也沒想到,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噩夢才剛剛開始。隨後的日子裡,離南村民發現湖裡的魚類越來越少,以前往往半天能打一筐魚,結果現在半筐也捕不到。而且,現在連在岸邊捕魚的村民都會消失,沒有人發現他們如何消失,因為發現的,都一同消失了!
漸漸的,「嘶嘶嘶」的聲音不止在湖邊能聽到,甚至連在村子里都能聽得到,村民想,是不是湖裡那頭妖獸已經不滿足於屈居一偶,想要吃掉他們這些盤中餐了。但是沒辦法,能怎麼辦呢?跑?這幫被貶職流放的人還能去哪裡?去跟那妖獸搏一搏?那不是羊入虎口嗎!
驚慌和無助籠罩著這個村子。
幾年來,村子里的人逐漸在捕魚中消失,沒有辦法,不捕魚,就只能餓死,沒人會關注這幫「叛道離經」人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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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南鎮的秋風有些涼,天還沒特別黑,小鎮中心的酒樓就打起了大紅燈籠。
穿著粗布衣衫的董難言沿著街邊行走,街上人頭攢動,往酒樓涌去,不光是小鎮里的百姓,還有外來的訪客,抬頭看著三層樓高的酒樓,在燈籠的映照下,牌匾上的三個大字散發著紅光。
說書樓!
董難言知道今天又是酒樓說書的日子,怪不得人這麼多。
二十年前,有仙降臨離南村,除魔誅妖,救百姓於水火,也正是因此,有許多人慕仙而來,加強了小鎮與外界的聯繫,帶動了小鎮的發展,讓窮困的離南村變成了如今的離南鎮。
往常酒樓說書的日子,董難言都會找個牆邊,蹲下,豎起耳朵,聽著那場仙人除魔誅妖的故事。
董難言可從來沒有去酒樓里聽過,太貴,連吃飯都是問題的少年可不敢進去。
而且,進去又如何,怕是自己進去,酒樓里的人都會作鳥獸四散吧,想到那一雙雙厭惡自己的眼光,少年嘆了一口氣,繼續向前走去。
鎮子北邊出口,鎮子里尋常人家的婦人們坐在長凳上,聊著雜七雜八的家庭瑣事,孩童追逐打鬧。看到背著大背簍的瘦弱少年,長凳上的婦人們有些唏噓,不少婦人都嘆了一口氣,
「可憐呀」
「這是又去捕魚了?這黑燈瞎火的,那路可不好走呀。」
「呵,可憐?你這慈悲心腸,可憐的話怎麼不見你給他遞個燈籠呢?」
「我怎麼敢...你...唉,不談了,就是可憐這孩子,這才多大呀。」
長凳上的婦人們七嘴八舌的,但仍是沒一個人對瘦弱少年說些什麼。
「啞巴哥哥,你是要出去抓魚嗎?我可喜歡小魚了,抓到魚了能不能給我一條呀?」,嬉戲打鬧中一個胖乎乎的小丫頭仰著頭站在瘦弱少年旁邊。
沒等董難言有所表示,長凳上的一名少婦猛然起身,有些驚慌失措,「淺淺,平時怎麼教你的!快過來!」
看著旁邊泫然欲泣的小女孩被母親訓斥回去,夜色下,只見董難言歉意的笑了笑,向著長凳方向點頭,表達歉意,接著轉身大步向鎮外走去。
起身的婦人看著少年這幅舉動有些於心不忍,但再三猶豫下,仍是沒有張開口。
少婦暗嘆一聲,不是她心腸硬,而是這無父無母的小啞巴,實在是個災星!
離南鎮自從仙人誅妖除魔后,才逐漸與外界有所往來,也不知道現在外界的人,心地是有多狠,竟能將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扔在鎮外。
人心都是肉長的,並非鐵石心腸,哪有人能對一個活生生的生命視而不見?鎮上的人發現后,村口的劉婆婆就收養下了這個棄嬰。
可不曾想,才過了兩三年,一向身體硬朗的劉婆婆就身染重病,撒手人寰。
一開始村裡人也沒把這回事與這個棄嬰聯繫在一起,就只當是劉婆婆命薄,這麼多年一個人艱辛度日,現在走了享福去了。
崔府家的夫人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見劉婆婆走後,這孩子又沒人照顧,就將這孩子帶回了崔府。
可自從帶這孩子回去后,崔府上下怪事連連,有下人說夢裡漫天都是仙人,喝問他為何不拜!崔府祭祀先祖時,牌位倒下開裂。整座府里土地乾旱,樹木花草全都枯死,家裡的兩口水井打不上一滴水。
最終,三四年後,整個崔府被一把火燒的點滴不剩,只有這個七八歲的孩子活了下來。有鎮上的百姓說,那天有井口粗細的閃電從天而降,墜落在崔府中,奇怪的是,一點雷聲都沒有響起。
這下好了,一傳出去,小鎮有的人認為這孩子是個災星,會連累身邊的人,當然也不全是這麼想的,也有人認為只是意外。
鎮子里能看相識人的老先生給這孩子卜了一卦,可才剛開始,就天雷滾滾,烏雲遮天,席捲小鎮的狂風中甚至夾雜著咆哮嘶吼的聲音,等到風平浪靜,眾人發現那老先生早已仙去。
至此,鎮上人都認為這孩子是個連累無辜的禍害,沒有人再肯接近這個孩子。甚至有人想讓這孩子離開離南鎮,別害了全鎮的人。
最後還是曾在信南國官任司天的董老爺子不顧大家阻攔,牽著孩子的手把他領回了家,果不其然,三年後董老爺子也走了,這孩子就自己一個人,靠著吃些剩飯剩菜,活到了今天。
走出小鎮后,董難言有些垂頭喪氣,不過少年很快打起精神,今天得抓緊去換生湖多抓幾條魚。
白天董難言是不來打魚的,白天抓魚嬉戲的人很多,要是碰見了自己,誰都會覺得晦氣,少年不想給別人惹麻煩。
都說他是個災星,董難言也認了,也曾想過,離開這裡,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要是能活著就活著,活不了,那就死了好了,只希望下輩子,別再是什麼連累別人的災星了。
可是少年永遠也忘不了,董爺爺臨終前死死的握住他的樣子,老人一隻手點著孩子的腦門,聲音沙啞,「難言啊,董爺爺要走了,以後要自己照顧自己了,沒事多看看書,多開口說說話,我們家小福祿的聲音多好聽啊,千萬別想著干傻事,爺爺跟你說,都不怪你,咱們家小福祿可不是災星。」
老人伸出乾枯的手掌擦拭孩子的淚水,「別哭,爺爺現在跟你說的話,你一定要認真記下。」
「方才爺爺給你算過,你還有十年的命,小福祿,十年後,你會長成什麼樣子呢?十年後應該就是個小夥子了。」
「別怕,小福祿,爺爺跟你說,千萬要記得!爺爺走後,你一定要去那個前街的鐵匠鋪子,求他也好,賴著不走也好,一定要跟那鐵匠叔叔多走動走動,那是你能改變命數的地方!」
看著身前泣不成聲的孩子,老人亦是老淚縱橫,「別哭啦,小福祿,不要太擔心,就算是到時候在鐵匠鋪子碰了壁,也別灰心,天地這麼大,事在人為,就算是改變不了命數,也要好好珍惜十年的光陰,不要做那些傻事。傻孩子,你才多大,世界的美好,你還沒有看過呢,爺爺希望你好好活著,不光爺爺,相信劉婆婆,崔阿姨,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別灰心喪氣,小福祿,爺爺跟你說的話,一定要記下。」
「爺爺先走了,希望下輩子,還能遇見小福祿。」
床前孩子淚流滿面,只是再也沒有人幫他擦拭淚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