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情深不知酒濃(4)
「雲澈、雲澈……」她的喘息和呻吟宛如還在耳邊。
他用力呼吸,恨不得在溺斃其中。
「雲澈,我愛你。請你相信,現在你就是我最愛、最愛的人!」
他的身體震了一下,手裡的花朵再次掉到地上,腦海里回蕩的聲音清清楚楚。但任何時候,她都從未對他說過,她愛他。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聲音那麼真實,那麼貼切,近在耳邊,還帶著她不舍的哭聲。
上官雲澈譏諷地想,是不是想著想著,夢就會變成臆想。
他深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無意識地再次撿起掉落的花朵,把它拿在手裡旋轉。花朵迴旋著,在空中劃出美麗的紅色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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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茉莉都在心神不寧的快樂。她惴惴不安,一會自責,一會微笑。
連翩翩都說,媽媽好生奇怪,要不要看醫生啊?
呂碧雪輕輕在心裡說,小傻瓜,她只是又戀愛罷了。
易謹行的臉一直很陰沉。
同樣是春末夏初,倫敦就比上海要濕冷一些,空氣也顯得香甜一些。
上官雲澈踉踉蹌蹌走在街頭,街道兩旁早燃起數點華燈。幽幽的昏黃光芒忽覺一看,讓人恍惚以為是回到繁華的上海。花店門口鮮花排成兩排,麵包店的門鈴「叮叮噹噹」響后,芬香的烤麵包香味隨著人流涌了出來。他站在路邊看了好一會兒,清醒清醒喝醉的腦袋。很久才確定,這不是上海,上海街頭巷尾瀰漫的是吱吱的炒菜聲、油煙味、沿街的叫賣聲、青腦殼小孩躲在牆角撒尿的騷氣味……全都是生活的煙火氣。
他想起在上海時和袁肇君、余依依一起共進的晚餐。當時,真不該鬧彆扭的,像個孩子,為一句話,一個眼神就和她存了心。
你看,到現在,同在異鄉,咫尺天涯。
想一想,也是太愛她,太在乎,才會一次次陷入進去。最後變成,容不得她,也容不下自己。
傍晚時分忽然下過一陣小雨,天空像洗過一樣碧藍。慢慢進入夏令時間,白日越來越長。大街上的樹葉一夜之間換上新裝,粉綠、青黃、紫蘭,各種植物樹葉在抽枝發芽。院子里不知名花樹綻滿花蕾,一朵一朵,撲面而來。
「春天真美!」
是的。很美。
茉莉點點頭,和呂碧雪、易謹行一同在窗前欣賞傍晚落英。他們三人有許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安安靜靜的待在一起。
「這是什麼花?」
沒有人問答,三個人都陷於自己的思緒之中。
「不管什麼花,它都很美。」
茉莉小聲說道:「但我覺得夏天最漂亮的花還是紫藤花。」
「難道不應該是茉莉花嗎?」
呂碧雪的話讓三人都笑了。
「茉莉說的是雙井巷程雨家種的紫藤花吧。他家的紫藤花是長得好看,因為程雨奶奶每天細心照顧,能不好嗎?」
「今年我們也種一些紫藤,明年還可以吃藤蘿餅。」
「藤蘿餅不是用紫藤做的吧?」茉莉回答。
「不是嗎?是吧。唉,我簡直快饞死了,我想吃香煎包、薺菜餛飩、臭豆腐、炸湯圓、豆腐腦、豆漿大油條。哪怕是酸得倒牙的青梅都想吃。」
呂碧雪提到青梅,易謹行轉頭望著身邊的茉莉。
「你還記得小時候吃的青梅嗎?」
「怎麼能忘呢?」她低頭笑了笑。
他是不吃零食的人,更別說青梅。為了哄她高興,硬生生吃了十三顆。
「青梅很酸吧?」
「是很酸,酸得牙齒都軟了,一個星期咬不了硬東西。」
十二歲的暑假是她生命中最歡樂的時刻,從此以後,歡樂就變得很少,甚至沒有。
回想往事,她唏噓不已。想起生活在雙井巷的故人,姨媽、姨夫、立芬、立景……更想起,紫藤花下,他攬著她的腰肢粲然的一笑,他的臉比陽光還要耀眼。
她不由自主輕輕抿嘴笑了起來。
「Jasmine,電話。」
「謝謝。」茉莉走到電話機旁,她拿起電話,說了句,「你好——」
電話那端一片寂靜。
她微微發抖,聲音不穩地又說一遍,「喂……雲澈,是你嗎?」
「……」
電話里傳來輕輕的呼吸聲,然後是低沉的鼻音。
「雲澈……」她知道是他,沒錯。
「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要對你說。」
「你在哪?」
「你家門口。」
「可是,現在——喂,喂——」
他已經掛斷了電話。
茉莉無奈,來不及換衣裳,急急忙忙順手拿起沙發上的披肩披上。
「這麼晚,你要去哪?」易謹行推著輪椅過來,「是誰在外面?」
「一個朋友。」
「哪個朋友?」
茉莉低頭換鞋,想了一會,拿出他送的白色皮鞋穿上。
「茉莉!」輪椅擋住她的去路。
「對不起。」她退過兩步,繞過輪椅,匆匆奔出門外。
太陽落到山下去了,光線越來越昏暗,夜裡風有些些涼。茉莉拉緊身上的米色披風,快速走過鵝卵石小徑穿過院子。她來到長街上,街上的景物一覽無遺。一個男人佝著頭跌跌撞撞向她走來。
「雲澈,雲澈!」
茉莉忍不住喚了兩聲,跳起腳向他跑去。跑到他跟前,又不知該怎麼做才好。是抱住他、攙住他,還是扶住他?
他渾身酒味,搖搖晃晃,身體前後搖擺得像要倒下去一樣。
「你喝醉了。」她伸出手想扶穩他。
「不要——碰我。」他用力揮手,躲開她的碰觸。卻因為重心不穩摔到地上。
「雲澈——「茉莉連忙跪到地上扶他,「你到底喝多少酒,起來,起來——」
嬌弱的茉莉怎麼扶得一個七尺醉漢,用盡全力,他還是紋絲不動。
終於,他搭著她的手站了起來,站起來緊緊抱住了她。
遠遠在窗前看著這一幕的呂碧雪「嘖」了一聲,該來的終於還是要來。她有些可憐地看著身邊的易謹行。
「哎,朋友,晚上我陪你喝酒。」
易謹行偏過頭,不去看,「今晚,我要最烈的酒。最好喝下去,再不用醒來。」
「好。」呂碧雪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看了,我們喝酒去。」
街上開得是什麼花,一朵、兩朵、四五朵,紅色的花瓣兒一片片落下來。
他閉住眼睛,把頭擱在她的發頂,輕柔至極地吻著。她不敢動了,靠在他懷裡安安靜靜地站著。吻夠了她的髮絲,他又捧起她的臉細細描繪,手指珍惜地在上面來回摩挲。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愛到我自己都恨我自己……為什麼就是忘不了你……」他一直未睜開眼睛,害怕一開眼,目光就會被淚水染濕。這些話不飲醉是說不出來的,愛一個人求而不得,縱然得到全世界也難快樂。
「對不起,雲澈……」
一路走來,他太辛苦。
上官雲澈亦是哽咽,他仰頭看著天上的薄雲像輕紗飛過,他的眼終是染濕了。
他忍住淚意,說道:「茉莉,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見你一面,我的心就痛一回,好多天都恢復不過來。再這樣下去,我想我一定會死掉……「
「嗚……」她眼眶裡的淚水頓時滂沱,她說不出話來,癟著嘴啜泣著,嘴唇打顫,拉著他的袖子不停搖頭,「雲……雲澈——」
「再見吧,茉莉,再見。」
她還是搖頭,臉上的眼淚縱橫斑駁。
他拿開握著他袖子的柔荑,右手下去,左手又上來拉住他。
她哭得什麼都講不出來,傻傻地望著他,傻傻地搖頭。
「雲澈!」
當他決絕離開時,她掩面哭倒於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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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小平事後才知道,那天晚上,上官雲澈喝的酒精,足以醉倒一頭公牛。
他亦是真醉得不行,才能和茉莉講出再也不見的話。
情絲百轉的愛情,不是苦到盡頭,沒人捨得放棄。
他已經決定和茉莉徹底分開,就請鄭管事把這個月的工錢全結算清楚。
「要這麼急嗎?公使,何不等找到新的廚娘——「
「鄭管事,請你照辦吧。我寧可天天吃白麵包、土豆湯。」
話已至此,鄭管事不得不遵從。
上官雲澈迷途知返,宜維心感甚慰。
「陶茉莉已經毀了翡翠玉西瓜了,不能再把雲澈毀了。」
「哎呀,宜維,你的思想也太落伍了。現在而言,誰毀了誰還不一定呢?」上官宜畫和姐妹們的態度不同,她對茉莉沒有仇恨,「再說,翡翠玉西瓜也不是她砸的,是雲澈咽不下氣。」
「上官宜畫!」宜維沖她大嚷。
宜畫冷哼一聲,把手裡的書甩在沙發上,「上官宜維,你別對我嚷!自己去看看,現在雲澈是什麼樣子,他笑過沒有,開心過沒有?要是大嫂在這裡,看她不罵你多管閑事!要是雲澈一輩子單身不結婚,都是你的責任!」
「怎麼會是我的責任——」
「就是你的責任!」
上官宜維被氣得鼻子都歪了,怒氣沖衝要去找雲澈說理。
沒想到吃了閉門羹,機要秘書駱小平盡職盡責把她攔在書房外,程式化的笑著說:「宜維小姐,請稍等。公使現在正在和倫敦警察局長會談,暫時不能見你。」
既然是公事,便只能在門口等著。
時間一分一秒慢慢過去,書房裡不時傳來上官雲澈高昂的聲音,偶爾和著幾聲沙啞的男聲。
宜維默神聽了一會,心裡的火氣漸漸平復下去。
上官宜畫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些年,應該說自從他們分開后,雲澈就像變了一個人。沉默、寡言、對誰都說不出三句熱話。現在認識他的人都想不到,雲澈像駱小平這樣年輕的時候,是多麼瀟洒的一個青年人。他愛玩、愛笑、愛這世界上美好的一切。
他愛上一個女人,用儘力氣努力去愛她以後,就全變了。
「宜維小姐,宜維小姐!」
宜維從沉思中恍神醒過來。
駱小平仍是公式化的表情,微笑著說:「宜維小姐,你可以進去了。」
「謝……謝。」
「不客氣。」駱秘書紳士地替她拉開房門,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書房裡烏煙瘴氣,濃重的雪茄味道瀰漫在空氣里。厚厚的窗帘拉了起來,陰暗的房間更顯得昏暗。他站在書桌後面,嘴裡叼著一根古巴雪茄,雙手在布滿文件的書桌上快速挑選所需要的東西。
他看見上官宜維進來,挑了挑眉,示意她隨意。
上官宜維沒坐,她看著弟弟,不由得想起在上海,春光明媚的大書房裡,他也是在書桌後面忙碌,那時他忙著寫請帖,忙著籌備舞會。光陰多好,他笑得燦爛。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鬥氣。
雲澈是家裡的男孩,承載家族厚重的希望。他年少時,憂心他不長進。他現在長進了,又憂心他太長進,心裡太苦。
如果當時知道會變成今日,她一定要在見到陶茉莉的第一次,就慎重警告,必須對我弟弟好一點!更好一點!
「駱秘。」
「是。」
「把這些文件整理一下,」上官雲澈把手裡的文件交給駱小平,「立即發回國內。」
「是。」
看見駱小平沒走,上官雲澈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駱小平遲疑一下,大概是礙著上官宜維在場,「您未婚妻來信了。」
「嗯,那怎麼樣?」
「照老規矩,我已代筆回信。只是……她在信上說,想來倫敦看您——「
「你馬上回信,說我公事繁忙,恕難接待。如果她一定來,我也不會和她見面。」寥寥幾句話,厭惡之情溢於言表。
「是。」
「雲澈!」不等駱小平出去,上官宜維忍不住質問他道:「你怎麼能這樣對立芬?她要來看你,你就不能抽出一點時間來嗎?」
「沒有。我真是一點時間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