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情深不知酒濃(5)
「沒有。我真是一點時間都沒有。」
「你講講你忙些什麼了?連陪未婚妻的時間也沒有?」
上官雲澈抬起頭來看了姐姐一眼,開始機關炮一樣說道:「國內現在什麼情況?你不會不知道吧,生死存亡之際。剛剛上個星期,美國的華僑組織了-每日一頓飯-為祖國捐飛機的行動。我們這邊也馬上要開始宣傳。你剛才也知道我和誰見面了,最近倫敦發生了好幾起東亞人失蹤的事件。這些都需要公使館——「
「可是易立芬畢竟是你的未婚妻!」
「不,不是。」他異常平靜地回答:「她不是我心裡想選擇的結婚對象,只是她處心積慮想做我的未婚妻,我便讓她做了。」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他彎腰開始翻看文件,表示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
「雲澈——是不是你從未打算過要和立芬結婚?」宜維牙齒打著顫,害怕聽到他的答案。
「細姐,你出去吧,我要工作了。」上官雲澈深吸兩口氣,開始低首繼續整理桌上的文件。
宜維雪白的貝齒咬住了唇,她難過極了,走到狹窄的走廊便哭了出來。過去她和雲澈吵嘴,兩姐弟罵了、爭了,說說就散,誰也不會往心裡去。而今天,她在雲澈眼裡看到了恨,他恨她,他的親弟弟深深恨著她。
「這麼大一個人,哭起來真難看。」
不知什麼時候上官宜畫來到妹妹的身後。
「難看,你就別看。」宜維嘴硬道,「我又沒有請你來看。」
「我是不想看,但我忘不了大嫂的囑託。」宜畫給妹妹遞過去一條手絹,「拿著吧。」
宜維哽咽一下,扭捏著終於還是接了過去。她的眼泡里鼓著眼淚,抽抽噎噎。
三姐妹里,大姐憨,小妹拗,宜畫自認清明些。七年前她在歐洲,沒來的及回去。上官雲澈和陶茉莉的事只是耳聞。
「宜維,你說雲澈陷得深。你自己何嘗不是?」
上官宜維仍是低頭哭個不休。
「我看你和易立芬走得太近,什麼都是她好。她真有那麼好嗎?如果那麼好的話,雲澈為什麼不喜歡她?」
「雲澈是傻!」
「我看你才是真的傻,喜歡為喜歡,不喜歡為不喜歡。雲澈即便真不喜歡她,不會連她有沒有真心都感覺不出來。實話說吧,我懷疑雲澈的胃病就是易立芬弄出來的。」
「啊?二姐,你莫亂冤枉人!當年是陶茉莉離開后,雲澈成天酗酒才把胃喝傷了。那時候,立芬是幫我們來照顧雲澈的人,你怎麼能含血噴人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宜畫狠狠戳了戳宜維的腦門,「我就想不明白,當時雲澈連大嫂的話都不聽,能乖乖聽她的話?他便是真聽她的話,為什麼現在見都不願見她,說起她就一臉厭惡?上官宜維,麻煩用你那天才般的腦袋去想想吧。仔細想想,從頭到尾把事情捋一遍。請你把心放平了,認真去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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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把苦都埋在心裡,面上瞧不出一點點異常。
她習慣了七年來,日日都在演戲,開始是演戲給別人看,現在是演戲哄自己。
雲澈的話針扎似的在心上鑽孔,想起來便痛徹心扉。
他說,人是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真是無比精妙。
夏天來了,日光越來越長。今年,所有熱人都十分之懶,沒有一個人提出要旅行或是到海邊去度假。每個人都心事重重。呂碧雪是不待言說的,易謹行也不寫東西了,他們常常坐在花園的夜風中相對暢飲。漠漠輕寒里,悲傷像海水漫上心頭。夜聲寂靜,窗外的細葉上落著蕭蕭雨聲,和著屋裡壓抑痛苦的哭聲。聲音像落崖的小獸,哀哀戚戚。
翩翩打開房門,踮起齒白粉嫩的腳尖像山林的小鹿跳到易謹行的身邊,拉著他的衣角,輕輕說:「爸爸,不要哭了。你看,你一哭,小鳥都飛走了。」
「翩翩,翩翩——」易謹行抱緊翩翩稚嫩的肩膀,悲號著:「爸爸不是哭,是心裡有個人在哭……「
「爸爸,你心裡的人在哭什麼?」
易謹行指著自己的心道:「他說,鳳凰死後還有鳳凰,春天死後還有春天,而我死後卻再沒有一個我……」
翩翩不懂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只用柔軟的小手一下一下撫摸著爸爸的頭髮,「爸爸,不哭。你的腿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夜裡受了寒氣,翩翩早上起來便有些咳嗽,但她不願意躺著不動。活潑的孩子,即使下雨也喜歡去戶外玩耍。上午時分,她和家庭老師瑪麗蓮去花園散步,到了下午,咳嗽便加重起來,還發起燒。茉莉馬上請了家庭醫生,醫生出診后說,問題不大,吃些退熱藥水就好。
雖然病著,翩翩的精神頭委實好著,拉著茉莉的手不住說話,她問:「媽媽,世界上有沒有鳳凰啊?」
「鳳凰?你怎麼問起這個?」
「昨天晚上我聽爸爸提起過,今天上午又請教過瑪麗蓮老師,它告訴我,鳳凰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神瑞之鳥,不死不滅,浴火重生。」
「是的。」茉莉為女兒掖緊了被角,「在中國,它又叫做不死鳥。」
「不死鳥?永遠不死的鳥,太好了。媽媽,我們回中國吧,只要找到這種鳥,爸爸就會站起來——」
「傻瓜,你在胡說什麼!」茉莉佯裝不高興地顰住眉頭,用手指按住翩翩的嘴,「快睡吧,寶貝。」
「媽媽,真的,我們去找鳳凰吧!」翩翩從被子里鑽了出來,無比認真地說。
「快睡下來!」茉莉生氣地把她拽回來躺下,「世界上根本沒有鳳凰,即使找到了,它也治不好你爸爸的腿。」
「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翩翩嘟起嘴來嚷道:「你都沒去找過,怎麼知道沒有!我要回中國去——」
「住嘴!」
「我不——」
茉莉氣得拉過女兒,在她身上撲了兩下,「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的!」
「唔,唔——」翩翩咧著嘴,站在床上哇地哭出來。
「怎麼回事?」易謹行聽見哭聲,在門外大聲喊道,「翩翩,怎麼呢?」
「爸爸,」翩翩委屈地擦著眼淚說:「媽媽……打我。」
這還了得!易謹行站在門外大力拍打房門,「茉莉,你快開門!怎麼能打孩子呢?太不像話了!」
「爸爸——」
翩翩跳下床要去開門,茉莉一把提住她的后襟抓了回來摁到被子里。
「睡覺!」
「不,不——」翩翩倔了起來,在被子里大喊大叫。茉莉被氣得隔著被子大力又拍打她幾下,「翩翩,今天你休想誰會來幫你。」
翩翩嚎啕大哭起來,她的媽媽從未如此嚴厲待過她,今天就像發了瘋一樣。
「茉莉,茉莉,你,你快開門——我不准你這樣對翩翩,她還是個孩子,你沒權利——」
門外的易謹行也快像瘋了一樣,他大喊大叫,猛拍打房門,把屋子裡的其他人都吸引過來。
「吵什麼吵啊?」呂碧雪皺緊了眉頭,今晚她又喝了不少酒,頭痛欲裂,又撞上這小的哭大的吵,腦子越發要炸了一樣,「易謹行,茉莉在教崽,你就讓她教好了。翩翩是她的女兒——「
易謹行火大地說:「翩翩還是我的女兒!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說完,他又馬上去拍房門,大喊,「茉莉,開門,開門——」
「易謹行,你冷靜一點!」
「走開!」
盛怒之下,易謹行狠狠掀開了阻攔他的呂碧雪。他對翩翩有種執拗的固執。或許正因為翩翩不是他的女兒,所以尤其害怕別人提起女兒,父親這樣的話題。呂碧雪亦是醉了,一時不察才說出引起他誤會的話。
她被推倒在地上,手上蹭破了皮。她皺眉把傷處擱在嘴邊吹了吹,罵道:「易謹行,你這個亂叫的瘋狗!只會把茉莉越推越遠——」
易謹行像被踩著尾巴,一臉激怒。他掉轉輪椅,對著呂碧雪吼道:「我是瘋狗?呵呵,我們別忘了,在上海,可是你這隻瘋狗把上官家撕得四分五裂。你這隻瘋狗不就是靠著亂叫訛到巨額錢財的嗎?」
「住嘴吧,易謹行!」呂碧雪從地上跳起來,反擊道:「我是訛了上官家的錢怎麼樣?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沒有那些錢,你他媽早死八百回了。現在來和我高聲,你不配!」
「呂碧雪——」
「易謹行——」
易謹行急紅了眼,拽緊了輪椅,用盡全力往呂碧雪的方向衝去,呂碧雪毫不示弱,同樣鼓起眼睛,兩人劍拔弩張。
房門開了——
茉莉鐵青著臉,抱著翩翩出現在他們的視線里。
翩翩不知所措地伏在媽媽的肩膀,害怕地看著Maman和爸爸,怯生生的小聲說:「Maman,爸爸,你們又在打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