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賭咒

第5章 賭咒

進入七月,是小子們歡快的季節,可以下河洗澡摸魚,抓青蛙,逮知了。晚上摸爬叉蒼蟲。夜裡,拉一張草席,或將架子車綁在樹上放平,鋪上床單,三五成群地睡在村頭。數星星看月亮,看一顆顆流星劃過天邊,落在很遠的地方。聽大人拉瞎話編故事,講過去的事情,村裡見多識廣的人少,讀很多書的人更少,沒有司馬光砸缸啟智的故事,更沒有牛郎織女的愛情凄美故事,更多的是嚇唬人的鬼故事,或者是誰家的媳婦跟哪家的後生有一腿,誰家的老公公跟兒媳婦不清白,講的繪聲繪色,聲情並茂,彷彿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講的十七八的小伙暗夜裡直咽唾沫,將手伸進床單里活動,農村小伙最早的性啟蒙大抵都是從這裡開始。

交了公糧,村民閑了,便繼續開會,分集體財產,大物件分了,還有諸如石磙、石磨、牛韁繩、栓牛樁、犁子、耙、鐵鍬、木叉、牛籠頭等等。村裡有一個醬菜坊,是作為生產隊的副業建的,除了供應全隊的醬油醋鹹菜,還到周邊的村裡去賣,在附近很有名氣。醬菜坊的一切都要分,有人分到了一個瓦盆,有人分到了一個醬缸,有人分到了一個大勺,有人分到了一個屜子。最後,剩了一盤橡膠水管沒有辦法分下去,水管有三四十米長,是從水井邊直接扯到屋內醬缸里的,分給一家,太貴重。截開分成幾節又太可惜。一時沒有好辦法,就將水管鎖在醬菜坊的屋裡,留作日後再議。

這天一大早,醬菜坊的宋老梗一顛一顛的喊宋有理,醬菜坊被盜了。雖說生產隊分了,宋有理的威信下降,但生產隊的大小事還要找宋有理。宋有理慌慌張張的來到醬菜坊,發現醬菜坊的門被撬了,裡面最金貴的一盤水管不見了。

群眾議論紛紛,各種猜疑、各種說法都有。在轟轟烈烈的農村改革之際,決不允許有壞分子搞破壞,案情報到公社,公社公安特派員說,事情太小,值不當去跑一趟。

議論來議論去,面對生產隊憤怒的群眾,此事絕不能就此罷休,幾個年長些的男人說;頭頂三尺有神靈,誰偷了理虧,賭咒。大家一致同意。

第二天一早,在醬菜坊的南牆邊,所有生產隊的群眾都來了,宋有理差人買來了黃表紙,黃表紙點燃,飄起的煙灰附在空中,久久不散。一掛五百響的鞭炮炸響,場面隆重熱烈而又神秘。

宋有理站在一個石磙上,一手叉腰,一手揮舞著;「生產隊的老少爺們都聽著,咱隊出了壞分子,破壞農村土地改革,偷盜集體財產,把一盤子水管偷走了。今天,各家出一個男勞力,賭咒。」

宋有理看看下面,村民們都是一臉凝重,鴉雀無聲,彷彿任何一點動作都有可能成為人們心中的嫌疑犯。

「現在,開始賭咒。」宋有理拉長了聲調,在思索著、尋找著從哪個人開始。見宋安民耷拉著腦袋,畏畏縮縮的站在人群里,就高聲說;「你,宋安民,賭咒。」

宋安民從人群里擠出,來到燃著的黃表紙跟前,就要跪下。

「宋安民,你是老幾,你是隊長還是倉庫保管還是醬菜坊廠長,憑啥你先賭咒。」人群里,陳思遠大聲叫到。

要說陳思遠為什麼要叫住說安民,其實大家都清楚是,叫誰第一個賭咒,誰的嫌疑就大。誰都不願當第一個,為什麼宋有理就叫到了說安民,大家心裡都清楚,這裡有一段故事

三年前的冬季,夜很長,宋安民和陳思遠睡不著覺,每天挖土搞農田水利建設,累的要死,二人商量著怎麼弄點錢花,剛好聽見有線廣播里天氣預報,說今天夜裡到明天,有大到暴雪,二人一合計,有了一個妙策。

約莫有夜裡十二點了,已經開始飄雪花,二人帶上鋸,斧頭,到離村子一里地的田間,那裡有一棵大桐樹,借著雪色的微弱的光亮,不到一個時辰,二人把樹梢鋸了,從根部把樹鋸倒,硬生生地把一棵合抱的大樹扛了回來,藏在宋安民家的紅薯窖里。

宋安民和陳思遠把樹藏好,天上仍飄著雪花,二人放心地回家睡覺了,只等大雪降下,覆蓋一切。人算不如天算,宋安民一覺醒來,天已經蒙蒙亮,往外一看,驚了一身冷汗,雪根本就沒有下大,地面上的腳印清晰可辨,這可如何是好,趕緊穿衣服,跑到陳思遠家,叫起陳思遠,二人忙不迭地拿起笤帚,從家裡開始往外掃雪。還沒有掃到大街上,宋有理走了過來,喊住二人,說:「別掃了,把樹抬出來吧。」

其實,宋有理也是偶然發現,生產隊每天早上要敲鈴上工,他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每天不敲鈴在社員面前分分工、訓訓話,就覺得少點什麼。宋有理早早起來,見下雪了,就沒有再敲鈴,獨自在村口轉悠,遠遠的看見田野里獨自兀立的大桐樹怎麼不見了,走到跟前,見一堆樹枝在那裡,樹榦不見了,順著腳印找,一直找到宋安民家的紅薯窖那兒,扒開堵窖口的草扇子,大桐樹平靜躺在裡面。

宋有理敲了敲鈴,見下雪了,還要上工,有人罵罵咧咧,待聽到有稀罕事要看,立即來了精神。

宋安民和陳思遠在全村社員面前丟盡了顏面,出夠了洋相。宋有理讓二人把樹抬上來,這樹放進去容易,要抬上來可就難了。二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社員們的不斷鬨笑戲弄中,終於把樹抬了出來。生產隊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就報到大隊,大隊報到公社,公社說數額小,不予收監,定二人為壞分子,在生產隊監督勞動改造。

在生產隊勞動改造不怕,人人都要勞動。那時候,運動多,各種運動,社員們也分不清,反正運動都要開會,開會就要學習,就要憶苦思甜,就要批鬥。生產隊就一百多口人,沒有地主、右派、反革命。以前的批鬥會冷冷清清,現在生產隊出了兩個壞分子,批鬥會就有了內容,就有了熱鬧,就有了激情,就有了樂趣。

會議一般是背語錄,安排生產,跳忠字舞,然後抓革命促生產,鬥私批修。將宋安民陳思遠叫上主席台,五花大綁,交代偷樹的經過,二人交代的經過基本吻合,誰拿的鋸,誰拿的斧頭,誰上樹鋸樹枝,誰在下面砍樹,扛樹誰在前誰在後,清清楚楚。但是,就偷樹是誰的主意,二人相互推諉,都不願承擔主要責任。常常在批鬥會上爭執,甚至賭咒罵八輩。宋有理問得急了,宋安民有一句口頭禪;「這事我不把底。」於是這句話就成了全村人的口頭禪。

批鬥了兩年,五類分子摘帽。二人才不再挨批鬥。但是,經過這次事件,二人的性格大變,分別朝不同的兩個方向發展,宋安民經過批鬥后,性格變得唯唯諾諾,走路不敢抬頭,見人不打招呼,很少說話。陳思遠卻變得口無遮攔,見人就罵玩。

譬如,見誰拿了一個窩頭從家裡出來,就說;「你家的廚房沒有關門,有狗銜了個饃出來了。」別人意思到這是罵自己,就說;「陳思遠,你是狗娘養的。」陳思遠就幸福滴「嘿嘿」一笑。

譬如,見人背一捆草回家,就說;「河裡有一個老鱉,駝了一捆草出來了」。來人就罵他;「陳思遠,你是鱉孫。」陳思遠就幸福的「嘿嘿」一笑。

譬如,見一個老頭領著小孫子玩,就說:「你弟兄兩個玩哩呀?」老頭就拍著孫子的頭說;「這是你爺爺。」陳思遠就幸福的「嘿嘿」一笑。

慢慢的,陳思遠就成了全村人笑罵的對象,只要有他在,所有人都編故事罵他,罵他的人越多,他越興奮,越幸福的樣子。

今天,宋有理讓宋安民先賭咒,很明白,一是宋安民是軟柿子,好捏。二是宋安民有前科,自然是重點懷疑對象。正當宋安民就要跪下賭咒的時候,陳思遠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樣子,莊重嚴肅地嚎了一嗓子,宋安民停了下來,又退回到人群中。

宋有理臉上有點掛不住,雖說生產隊要解散了,但隊長還是隊長,隊長的餘威仍在。他掃視了人群,醬菜坊的負責人宋老梗駝著背,站在人群後面,說是負責人,其實就數他辛苦,

做好了醬菜,每天還要跑幾十里路吆喝著叫賣。不是宋老梗風格高,解放前,宋老梗的爹就是做醬菜的,雇了兩個夥計,後來劃成分劃了個富農。宋老梗就像一頭老黃牛,生產隊叫幹啥就幹啥,無怨無悔,沒有怨言。十幾年前,斗五類分子最凶的時候,宋老梗也只是在會場主席台上站了站,並沒有人打罵。這與他的任勞任怨應該是分不開的。

「宋老梗,你先賭咒。」宋有理叫道。

宋老梗往前面挪了挪。

「宋老梗,嫁給你個窩囊廢,一輩子受欺負,你個鱉孫,水管子是醬菜坊的嗎?那是生產隊的,生產隊的東西丟了,憑啥要你先賭咒?」宋老梗的婆娘在人群中叫罵道。

宋老梗停了下來。

人們面面相覷,生產隊長宋有理的兩次提議或者是命令遭到否決,這在以前是從沒有的,也出乎宋有理的意料,本來,他想通過這件事情,再樹樹威信,提升提升形象,不想,整個設計在這個不經意的環節出了紕漏,宋有理有點懊惱。

誰先第一個賭咒,其實大家都清楚,只是沒有人願意說明。見一場隆重熱烈的儀式冷了場。宋有理只得豁出去了,他跳下石磙,拉了拉藍色泛黃的上衣,義無反顧,壯士一去不復還的英雄氣概走向黃表紙堆,單漆跪地,剛要磕頭,有婦女吆喝道:「雙腿跪下。」

宋有理扭了一下頭,是村裡一個潑辣的婦女在說話,潑辣婦女五個兒女,自然經常曠工,又經常偷生產隊的莊稼,宋有理以前不少罵她。在今天的場合,沒法和她理論,就沒有言語,噗通雙膝跪地。

「誰要是偷了水管子,死他老娘。」宋有理髮誓道。

「你老娘都死了幾年了。」人群中有人吆喝道。

「誰要是偷了水管子他爹不得好死,出門讓汽車懟死。」宋有理又說道。

「龜孫。」宋有理的老爹在人群里罵道。

社員們哄堂大笑。

「誰要是偷了水管子,斷子絕孫。」宋有理漲紅著臉,終於發了毒誓。

接下來是副隊長、倉庫保管、會計、宋老梗等等。一個個都發了血淋淋的毒誓,如果偷了,願被淹死、餓死、凍死、噎死、懟死。全家死絕,生兒子沒有屁眼的等等

一個個都賭咒完了,黃表紙也燒完了,一縷青煙飄散,唯餘一地灰燼。大人們都走了,幾個小子扒拉著鞭炮爆炸后的紙屑,撿拾幾個還沒有爆炸的鞭炮,偶爾不遠處傳來一兩聲爆炸聲,小子們象過年一樣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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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路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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