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鴨綠江
她的臉變得通紅,目光有些失望,卻也在預料之中,很窘笑了一下,低頭陷入沉默。
看她捏了半天的手指也不抬頭,他換了個話題:「其實我是有事情找你。」
「哦?」她這才抬起臉,臉上紅暈未退,目光落在窗檯的一盆蘭花上。
「我想做個親子鑒定,司法有效的那種。」他從自己的包里抽出一張表格和幾份列印的文件:「這是申請表和委託鑒定協議書,需要你簽字。然後我們約個時間,三個人一起去司法鑒定中心採樣,你看行嗎?」
他的聲音很輕,少見的溫柔和禮貌。
她接過來認真地看了一下,問道:「三個人都要去嗎?就你和蘇全去不行嗎?」
「我仔細問過了。親子鑒定有『個人鑒定』和『司法鑒定』兩種,只有司法鑒定具有法律效力。以後蘇全長大了可能需要辦理一些手續,比如簽證、留學、移民、海外就醫或繼承遺產之類,我需要一個有力的父子關係證明。」
「繼承遺產?」她嚇了一跳,「誰的遺產?你的嗎?」
「對。」他點點頭,「我已經把他寫進了我的遺囑。我沒有結婚,父母和哥哥足夠富有,不需要我的財產,所以蘇全是我財產的唯一繼承人。蘇田要是還在世的話,她也是。」
「這個……也太早了吧?」她看著他年輕的臉,恍惚了一下,「你才三十歲。」
「不早。我有心臟病,隨時有猝死的可能。」
她咬了咬嘴唇說:「行。」
然後拿起筆迅速地簽了字:「約好時間后提前告訴我一下。」
沒想到她會這麼爽快,他微微地有些意外:「會的,謝謝。」
蘇全回來后,閔慧陪著他玩了一個小時就離開了。孩子變化得真快,他已經不那麼粘人了,摸胸吃奶的習慣也消失了。吃完飯後會自己把碟子放到洗碗池裡,會把玩過的玩具收拾起來,會自己穿衣服、上廁所、甚至每天能堅持彈二十分鐘的鋼琴……閔慧不禁有些慚愧,覺得自己作為母親太不合格:孩子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她的工作又忙,對孩子的培養沒什麼規劃,溺愛的情況比較多、也不夠有耐心,比如蘇全每次都想自己穿鞋子,她嫌速度太慢、又經常穿錯左右,每次都不讓他穿,寧肯自己代勞。
「還是你懂得教育孩子,」她不禁感嘆,「全全好像一夜間長大了好多。」
「是你的遺傳好,孩子聰明,學東西很快。」他說。
閔慧笑而不語,兩人之間彼此吹棒——這還是第一次。
臨走時辛旗將她送到電梯門口,忽然問道:「你最近好像不大順心,我能幫你點什麼嗎?」
她搖搖頭:「不用。」
「別客氣,」電梯來了,他按住電梯的門不讓它關掉,認真地說,「你知道我是有能力幫你的。」
「真的不用,自己的仗還是自己打。」
「但不要用磚頭。」
「嗯。」
「別衝動,別做傻事。」
「懂。」
電梯門緩緩地關了,但她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反而令他更加憂慮了。
***
次日下午辛旗在公司見到了鄧塵,兩人聊了一會兒,辛旗忽然問道:「閔慧和程啟讓的訴訟,你有新的線索嗎?」
鄧塵搖頭:「能搞到的資料都已經交給你了。職場性騷擾一旦發生,很難弄清真相的。因為事發突然,又往往在私密、封閉的空間,取證上很困難。」他雖然受命調查此事,自始至終,辛旗表現得並不關心。發去的資料很少回復,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問起。
「一個證人也沒有?」
「在一次採訪中,閔慧曾經提到過一位證人,這人當時正好走進程啟讓的辦公室,看見了程啟讓的騷擾行為。但不知為什麼這個人並沒有給她作證。又或者是作證了,但法院沒有採信。」
辛旗皺起眉頭:「如果有人作證,又是親眼目睹,為什麼不能採信?」
「因為證人的身份多半也是在職員工,法院也可能以證人與實施者、受害人有利害關係為由,不予採信。」鄧塵說。
「證人是誰?能打聽到嗎?」
「由於證人要求保護自己的隱私,市面上能弄到的報道、資料都沒有揭示過此人的身份。我派人到觀潮內部打聽了一下,有三種說法:有人說是米可兒,程啟讓的秘書,她經常出入辦公室,最有可能撞到。」鄧塵喝了一口咖啡,又說,「有人說是董越,程啟讓的助理,也就是魏永成的前任。這人也是軟體高手,性取向神秘,有八卦說他喜歡程啟讓,兩人私交不錯。董越也經常出入程啟讓的辦公室。」
「……」
「性騷擾事發后,這人莫名其妙地被鄭依婷調到歐洲總部去了,其實是升職,但人們都說他走的時候很不開心,觀潮特地為他辦了一個party,他一個大男人在party上抱著程啟讓嚎啕痛哭,弄得很尷尬。」
辛旗哼地一聲笑了:「這位『程總』的私生活很豐富嘛。」
「最後一種說法是林熙月,當時她在銷售部。閔慧來觀潮之前,她和程啟讓走得很近,公司內部有不少關於他們的風言風語,但誰也沒有實據。程啟讓的辦公室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進去的,林熙月算是他的親信,那段時間因為工作關係經常向他彙報,也許她看見什麼,但選擇沉默。」
「林熙月?」辛旗不禁沉思,想起了不久前在北京閔慧見到林熙月時一臉憎惡的表情。
「這三個人我都私下裡問過他們。米可兒和林熙月都說自己與觀潮簽有保密協議,關於這件事她們無可奉告。董越告訴我說,那天他的確去見過程啟讓幾次,但沒有碰到過閔慧,他也沒去法院作證。」
「我覺得林熙月的可能性最大。」辛旗說。
「為什麼?」
「閔慧告訴我,林熙月曾經跟她是朋友,現在不是了。她們之間一定有事情發生。」
「她倆都是程啟讓一手提拔的,都跟程啟讓走得很近,兩人之間可能有競爭關係。」
「嗯。」辛旗走到窗邊,看著對面的晨鐘大廈沉思不語。
「性騷擾案件如果沒有過硬的證據,很難勝訴。何況觀潮國際是個私營企業,程啟讓身居要職,又是董事長的女婿,觀潮砸多少錢也要保住他。閔慧以一人之力對抗一個機構,很難佔到上風,只好利用社交媒體來揭露真相為自己呼籲,她敢這麼做已經很有勇氣了。聽說當時鬧得風風雨雨,觀潮的股票也跟著猛跌了幾天,最後鄭瀾不得不親自出馬解決危機,聘期律師告閔慧誹謗,又發通稿抹黑閔慧。閔慧呢,顯然沒有戰鬥經驗,輸得一敗塗地,最後被說成是『想當小三不成,於是反咬一口』。」
辛旗不安地踱起了步子,過了片刻,轉身問道:「你自己呢?調查了這麼久,有什麼看法?」
「我願意相信閔慧,這是我的個人判斷。」
「理由是?」
「沒有理由,只是直覺。」鄧塵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從她處理蘇田失蹤這件事上看,她的道德觀念還是比較強的,也有責任心。要不是她找了一大圈,你們也不會在勇安橋相遇。」
辛旗沉默不語。
「對了,」鄧塵忽然想起一件事:「閔慧明天要跟程啟讓一起去北京出差。」
他赫然抬頭:「你怎麼知道?」
「她找我雇了一個保鏢。」
「What?」辛旗有點哭笑不得,「公開的?」
「嗯。她說程啟讓點名讓她去北京,一路上就他們兩人,沒別的同事,她覺得不安全。」
「好吧。」辛旗看了看手錶,「你先去吧,我馬上有個會。」
***
他用半個小時結束了會議,回到辦公室喝了一杯水,秘書進來說:「林熙月到了。」
「請她進來。」
辦公室里忽然多了一股香氣,林熙月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了進來。
她今天穿著一件湖綠色的連衣裙,長發翩躚一直垂到腰際。她是陳元手下的幹將,在BBG工作兩年,連續保持業績第一,辛旗對她印象不錯。
「辛總,您找我?」她笑盈盈地問道。
雖然已經三十一歲了,林熙月皮膚細嫩、身材嬌小、手足如少女般纖細。在商場上很多搞不定的事情,陳元都會派她出馬,她多半都能扳回敗局。
「對,請坐。」辛旗客氣地說,「想喝點什麼?咖啡?茶?果汁?」
「果汁吧。」
他叫秘書送來一瓶果汁,她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好奇地看著他的臉上的傷痕:「辛總,您的臉沒事吧?」
「沒事。」
「是……車窗玻璃弄的?」
他怔了一下。
「我看見了。」她輕輕地說,聲音里充滿了關切,「當時我也在路邊。看見閔慧……」
辛旗咳嗽了一聲,她立即知趣地打住了。
「熙月,我想向你打聽一下閔慧。」
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請說。」
「你以前認識閔慧對吧,對她了解嗎?」辛旗坐到對面的沙發上,眯起眼睛,淡淡地說,「關於她和程啟讓……我想知道一些情況。」
林熙月怔了一下,將果汁放到茶几上,認真地清了一下嗓子:「辛總,您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知無不言。」
見她有點緊張,辛旗微笑安撫:「請不要多慮。閔慧雖然是我兒子的媽媽,但我跟她相處的時間很短,彼此之間並不太熟,有孩子也是一個意外。」
她在琢磨他的話外之音。
辛旗繼續又說:「我和她現在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但我們都想爭取孩子的撫養權。我聽說你以前在觀潮工作時跟她是同事,想先向你了解一下這個人。這樣的話,以後我和她打交道也好做些策略上的準備。」
「明白了。」林熙月想了想說道,「在觀潮的職員中,女性只佔百分之十,多數都是從事行政、秘書之類的工作。那一年觀潮從華清大學招了不少畢業生,閔慧是最優秀的一個。她長得也很漂亮,所以一進觀潮就成了熱門人物。男生們排著隊地追求她,有的只是暗戀,有的非常露骨,追她最猛的一個人叫汪同源,是她所在團隊的負責人。汪同源非常迷戀閔慧,利用職務之便對她展開各種攻勢,經常借工作的名義把她留下來和自己一起加班。閔慧不勝其煩,威脅說要向HR投訴,汪同源這才有所收斂,但在工作上開始給她各種穿小鞋。這事不知道為什麼被程啟讓知道了,沒過幾天汪同源就調走了,閔慧被任命為團隊負責人。要知道當時的她才工作了三個月,還沒有轉正,那個團隊是觀潮研發部的招牌團隊,裡面有很多資深的軟體師,一些人聽到這個任命很不服氣……」
「後來呢?她和程啟讓的事情是怎麼發生的?」辛旗問道。
「程啟讓對閔慧非常賞識,在幾次大會上對她點名表揚。閔慧當時作的項目叫作「BlackDot」是觀潮試水AI醫療的第一個項目,程啟讓想一炮打響,對項目非常上心,不遺餘力地帶著閔慧四處推廣、宣傳。當然了,閔慧也很爭氣,帶著項目參加行業競賽,拿了一個大獎。不過也有很多人不服氣,覺得沒有程啟讓的幫助,閔慧不可能寫出那麼好的code。也有一些風言風語,說他倆的關係已經密切到超出了同事的範圍……」林熙月款款而談,語氣十分平靜。
辛旗這邊也是不動聲色:「你呢?你是怎麼看的?」
「程啟讓算是華清大學的傳奇人物,專業上非常過硬。他出身於高知家庭、父母都是本地的名醫,知書達禮、為人穩重——觀潮里的女孩子都很喜歡他。閔慧對他也是既佩服又崇拜。」
「所以你和閔慧……關係不錯?」
「開始的時候是這樣。我跟她雖然不是一個專業,但我們都喜歡逛衣店,在服飾一類的話題上很談得來。我們租的公寓也離得很近,經常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飯、看電影。」
「無話不談?」
「倒也不是。她比較宅,我喜歡party。她喜歡打遊戲,我喜歡K歌。我們只是很熟,但並不是形影不離的那種。當時她媽媽得了癌症,她總往醫院跑,心情也不是很好……」
「關於性騷擾事件,她有跟你聊過嗎?」
「沒有。」她咬了咬嘴唇,苦笑了一聲,「她當時挺缺錢的,她媽治病花銷大嘛。平時只要提起程啟讓,她總是一副感恩戴德的口吻,如果程啟讓跟汪同源一樣,她應該很煩吧,一定會當著我的面各種吐槽、各種抱怨。所以……突然冒出個性騷擾事件,我覺得挺驚訝的。閔慧在我面前從來沒說過程啟讓的一句壞話,而且很明顯她是暗暗地喜歡人家的……所以我覺得……這中間……嗯……總之,我不大相信程啟讓會幹這種事。他就算有這個想法也不會選擇在自己的公司里,在太太的眼皮底下。在那之前,他和閔慧經常一起出差開會,想發生點什麼其實很容易的。我也勸過她,跟程啟讓要保持距離,人家畢竟有妻子,鄭依婷又是個厲害人……」
「所以事發那天,你並沒有看見什麼?」辛旗忽然插口。
「那天我正好有份合同需要程啟讓簽字,他說合同好了隨時找他,正好秘書不在,我就推門進去了。」說到這時她故意頓了一下,看了一眼辛旗,發現他一臉漠然,於是又說:「我看見閔慧正在跟程啟讓說話,好像是在說項目的事,我不方便打擾,就離開了。閔慧後來告訴我,就在我離開后不久,程啟讓就開始騷擾她,但她找不到證人,想請我做證。我想,我又沒有看見什麼出格的事,怎麼好做這個證呢?這不是無中生有嘛?就一口拒絕了。她很生氣,覺得我不夠朋友,關鍵時刻不幫她,就跟我吵翻了,微信也拉黑了。其實我也挺冤的,當時HR搞調查四處找人談話,閔慧硬說我是證人,搞得HR盤問了我半天,後來他們打官司,我又被叫去盤問——我的心理陰影還沒人填補呢。實話實說,她跟程啟讓的關係那麼近,就算真發生點什麼我也不覺得意外。」
「也就是說,你認為閔慧與程啟讓之間的確存在著某種親密的關係,就算事情真的發生,也是彼此同意的?」辛旗道。
「我並不知道她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閔慧的脾氣我知道,她想要一樣東西會說得很直接,而且一定要拿到手。」
「你的意思是:閔慧想要什麼東西,程啟讓沒給她,於是她就決定用性騷擾事件把他扳倒?」
「大概是吧,」林熙月聳聳肩,「她當時剛剛參加工作,並不了解職場的殘酷。又有很強的競爭心態,不論幹什麼都想贏、想壓倒別人。脾氣呢也比較暴、看問題簡單、做事情衝動——我勸過她很多次,要她收斂一點,不要動不動就覺得自己是NumberOne……」
辛旗沒有表態,只是認真地聽著。
「閔慧沒有什麼壞心眼兒,真的。也許就是跟程啟讓吵了一架,一賭氣就把他告了,沒想到事情越鬧越大,一發不可收拾,想退也退不了,只得硬著頭皮繼續撕……加上她母親那段時間病危,整個人的情緒很波動,容易做出不理智的決定。總之,她不是個壞人,只是不知道職場其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美好、那麼乾淨、那麼公平,一些事情難免會發生,我們的反應不能過激,一過激就會遭到反噬……」
秘書敲門進來說:「陳總有事想見您一下。」
「請他進來。」
辛旗站起來,將林熙月送到門邊,淡淡說:「了解了。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
林熙月點頭離去,陳元匆匆進來,他是BBG的亞太部的財務總監,英文名叫Frank,手裡拿著一疊文件:「Ethan,這是BBG與觀潮的合作投資協議書,我已經擬好了——」
辛旗拿到手裡翻了一翻,忽將文件放到一邊,低聲說:「Frank,我希望你在三個月內找個理由讓林熙月離開BBG。」
陳元猛地一愣,問道:「為什麼?她在咱們這幹得挺好的啊。」
「所以不能直接開除,必須要找個理由。」
「可是——」
「給你三個月找理由,不夠?」
「夠是當然夠了,Ethan你想讓什麼人走,一天就夠了。」
「讓我來開一天就夠了。但她是你招來的,所以給你時間處理。」
「好的。」陳元也是職場老手,見辛旗語氣堅定,知道他肯定有充分的理由,本來還想爭辯幾句,也只得點頭同意,「那協議書您儘快看一下,觀潮那邊對咱們的注資還是很積極的。」
「這個嘛,先緩一緩。」辛旗又說,「BBG究竟與觀潮怎樣合作,我還需要再思考一下。」
「……好的。」
「我需要知道一下觀潮目前的股權結構,你那邊有資料嗎?」
「有,我馬上forward您一份。」
「謝謝。」
陳元離開時,鄧塵的電話進來了:「Ethan,剛剛收到閔慧的簡訊,保鏢的事她取消了。」
他有點摸不著頭腦:「為什麼?不去北京了?」
「去。可能是掂量一下覺得這麼做不大合適吧……跟上司出差,自己帶個保鏢,是不是太作了?」話筒那頭鄧塵的語氣里有一絲調侃。
「你有她去北京的日程表?」
「有。」
「發我一份。」
「咦,她剛發了一條朋友圈。」鄧塵又說。
「什麼內容?」
「配了一張李連杰在《少林寺》里的海報,上面只有一句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辛旗正在喝茶,聽到這話,差點嗆住:「雄赳赳、氣昂昂?她想幹嘛?」
「不清楚。」鄧塵的聲音里多了一點擔心,「我只清楚一件事:她肯定不怕死,因為她已經死過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