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八阿哥身子斜斜倚著靠枕,面色蒼白如紙,目光獃滯的盯著手中捧著的書,眉梢眼底全是疲憊,好像正經歷過一場生死決鬥,所有的心神和力量,都已消失貽盡,只餘一具空洞的皮囊。他就像一隻終年翱翔在九天上的雄鷹,突然之間被人折斷了翅膀,隱在野草從中,獨自舔吸傷口,面對別人時,他用盡全力張起全身的羽毛,將別人的關心拒之門外,可一旦無人時,他的疲憊痛苦哀傷立現。我站在屏風處,靜靜凝視著他,半晌他都一無所覺,手中的書一點一點從他指間滑落,他卻猶不自知,寂靜的空氣中瀰漫著絲絲沉重和哀傷。
眼見手裡捧著的葯,熱氣越來越少,要是再不端上去,我又得重新熬一次,我低垂下眼瞼,故意加重腳步聲,八阿哥聞聲的剎那,立即坐直了身子,眉梢眼底的疲憊一掃而空,換上了我常見的冰冷淡漠,滑落在錦被上的書又重新被他捧在手心,他的眼神全神貫注的盯在書本上,渾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冷漠。
我平靜的將托盤放在一邊的桌上,捧著葯碗走到他床前,將葯遞到他手邊,他沉默的盯著書,我知道他根本就沒有看書,因為他的書拿反了,虧他還一幅聚精會神的樣子,再苦澀的心情,也不僅泛起几絲笑意來,我語氣平靜無波的道:「八爺,你的書拿反了。」他身子一震,眼睛驀的瞪的大大的盯著書,臉上由白轉青,最後若晚霞墜地,一赤千里,嘴角的笑意越發濃厚,我死死咬著唇,不敢發出一絲半點的笑聲。
他僵著手,強似震定的將書換了一邊,眼睛仍舊盯著書,我端著葯默站在床側,看了他半晌,卻始終不見他抬眼,遂轉過了頭看向別處,窗外的陽光斜斜映在地面上,一室溫暖,絲絲暖意好似順著腳底直至全身,心也變的暖暖的,我微微笑著望著窗外,就算是為了窗外的太陽和輕風,再大的苦楚我也能忍受,
未知多久,手中的葯碗已溫熱變的冰冷,我暗嘆了口氣,轉過頭淡聲道:「葯冷了,我再重新煎一碗。」說著轉身欲走,「等等。」八阿哥在身後驀然出聲,我頓住身子,卻是半晌聽不到他的聲音,屋子安靜的我都要懷疑,剛才他出聲叫住我,不過是我太過期望而產生的幻覺,想離開,又不敢提步,想了又想,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八爺,可有話要說?」身後仍是一片寂靜。
原來果真是我的幻覺!我苦笑了笑,正欲提步離去,忽聽他在身後又似喃喃自語,又似在輕聲詢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眾人取時你棄,眾人棄時你取,你究竟做的是什麼功夫?即然當初那麼決然的選擇了拒絕,如今又何必如此?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我怔在原地,半晌不得作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朝桌邊走了幾步,將葯碗放回到托盤,轉身看他,道:「我從不認為你需要任何人的憐憫,我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偉大,會為了憐憫別人,賠上自己後半生的幸福。」
他緊緊盯著我,問:「那到底是為什麼?」我笑了笑,走到窗邊,張目望著天邊的晚霞,赤紅如火,璀璨奪目,仿若給青山綠水披上了一層紅衣,就算即將要歸於黑暗,也不忘向大地展露自己最後一絲光芒。我道:「我一直想擺脫紫禁城,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春賞花,夏泛舟,秋觀落葉,冬倚雪松,沒有拘束,沒有規距,隨心所欲,肆意而為,這一直都是我的夢想。」有隻小黑蟲從窗台上爬過,我用帕子將它撥回去,它又開始爬,我又撥回去,它仍是固執的爬,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它就是我,而我手中的帕子就像是命運,我無力抗拒,卻又不甘向它俯首聽命,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糾纏。
「初進宮,我就知道這個皇宮是個吃人的黑洞,一直都想將自己隔絕在外,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陷進去,可無論我再怎麼小心,再怎麼謹慎,仍是沒能扭過命運,因為你們不肯放過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將我拖進這個漩渦,眼看著我在裡面沉沉浮浮,奮力掙扎。」小黑蟲仍在我手下努力的想要戰勝我手中的帕子,可笑如它,自己用盡全身力氣與命運搏鬥,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娛人的笑話而已。
我微微笑著,眼淚在笑聲中一顆兩顆的落在窗台上,越落越急,越落越密,「在御前,我費盡心思討的皇上喜歡,不過是為了能為自己說的上話,害怕你們想通過我拉籠萬琉哈氏,所以我拚命勸阿瑪放棄權位,我拒絕嫁給紫禁城裡的任何一個人,因為我知道你們誰也不會為了我放棄權力,誰也不能給我真正想過的生活。」多年未敢對人言的話,終於從口中滑出,沉重的心情驀地輕鬆起來。
「如今,我已失敗出局,再無東山再起的可能,所以你才會選擇我。」八阿哥的聲音中露著一絲苦澀,一絲悲涼,我拭乾臉上的淚珠,抽回帕子,眼瞧著小黑蟲一溜煙的爬進了窗縫,消失了蹤影,緩緩轉過身,含淚笑看著他,一字一句的慢聲道:「我已錯過太多,不想將來再錯過,以前我對你有過怨,有過怒,有過痛,或許還有過恨,可從我決定來香山別院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只要你願意,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以前的是非恩怨,我不想再去想,再去追究對錯,以後的日子,不管是悲是喜,我只想與你一起度過。」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別人坦露我的心意,說的時候順溜之極,好像在我腦中已過了千遍萬遍,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只是靜靜的看著他,微笑著問:「你還要拒絕我嗎?」
他身子微微一顫,深深看著我,眼中閃動著似悲似喜的神采,臉上悲愴懊悔交疊,最後皆化為絲絲欣喜,「楓兒!」他臉緩緩綻開一個暖如春風的笑,柔聲向我招手,「過來。」我怔怔的站著未動,只是有些不敢相信的望著他臉上的笑容,只到他掀被欲起身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猛的衝過去,他張開雙臂,用力將的攬在懷中,頭抵著我的額頭,低聲喚我:「楓兒,楓兒。」我喉嚨一哽,眼眶發熱,他語聲中帶著一絲暗啞,柔聲道:「以前是我虧欠了你,我會用我的一生來補償。」
我微微笑著,淚如雨下,過去種種真的要譬如昨日逝了!我伸出雙手,環在他腰上,他是我此生的選擇,只要他願意,我會傾盡全力的好好愛他,不管將來發生什麼,我都會一生不離不棄的站在他身邊,我會讓他明白,這個世上除了權力,還有許多值得珍惜的東西。
「聽說香山很美,等你養好了身體,陪我去逛逛可好?」我倚在他胸前低聲道,他輕點了點頭,柔聲道:「好。」我想起身,他拉住我,道:「不要動,葯等下再喝。」我窩在他懷中,低低笑了起來,他長嘆一聲,笑道:「老天終是待我不薄,愛新覺羅胤禩此生無撼矣。」
他緊緊復緊緊的摟著我,賈慶一下子跑進來,猛然看見我們,慌的跪在地上,不停的嗑頭,八阿哥無限不舍的放開我,我紅著臉,低垂著頭,匆匆起身端著托盤欲出去,八阿哥叫住我,道:「把葯端過來。」我抿嘴笑了下,道:「葯冷了服用效果不佳,我再重新煎一碗。」他搖頭,眼睛只是盯著托盤上的葯,我只好將葯遞過去,他也不用勺,一口氣將碗中的葯喝完,罷了還將碗朝下,做了個飲盡的姿勢,我臉越發紅,接過葯碗匆匆離去。
只聽身後的八阿哥問道:「什麼事情?」賈慶頓了一瞬,道:「福晉帶著大阿哥來給爺請安。」已走到門口的我,猛的頓住了步子,心下一驚,不知八福晉是不是知道我來了西山,所以才帶著八阿哥的獨子弘旺來請安,正在胡亂猜測,忽聽見八阿哥淡然的聲音,「讓她回去吧!」賈慶猶豫了一下,又問:「那是否留下大阿哥?」半晌,才聽見八阿哥道:「不必了。」賈慶應了聲,我也趕緊出了門。
八阿哥的身子體虛內弱,感染傷寒,重病卧床,絕大部分是因心情鬱結所致,加上他一直不肯用藥,在飲食上也是隨便視之,所以病情加重,再好的醫生若遇上不肯配合的病人,就算是有華佗扁鵲之能,也是無濟於事,兩位專門來為八阿哥看病的御醫,應該以前與八阿哥關係不錯,康熙雖在奏摺上只批了勉力醫治四字,可他們仍是十分盡心,藥方開了無數。
所幸現在八阿哥很是配合御醫的治療,每日仍是親自為他煎藥,不過他已將火爐移到了他居室的窗外,有時我在窗外煎藥,他就命人將軟榻移到窗下,胳膊伏在窗台上,靜靜看著我;有時他索性讓賈慶尋了凳子坐在我旁邊,陪著我煎藥,賈慶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看見我時越發的謙卑。
別院面積很大,但因八阿哥是來養病,又剛出了斃鷹事件,所以別院中的人很少,除了一直留守在此的看守人,八阿哥只帶了不到二十人過來,這幾日,因八阿哥不再拒絕用我的葯,而且對我的態度十分親昵,絲毫不避嫌,賈慶也尋了機會,將下面管事的叫來很是鄭重的向我請安,彷彿是在昭告我別院女主人的身份,我也看八阿哥沒有任何錶示,自己也懶得多管,任由賈慶去折騰。
自九阿哥和十阿哥知道八阿哥已不再拒絕用藥后,拼了命的往別院送補品和名貴藥材,九阿哥還特意花重金從江南請來了名廚送到別院,專門為八阿哥和我準備膳食,如此不到兩月,八阿哥的傷寒已好多半,只是身影依然消瘦,面色仍舊蒼白,不過兩位御醫對此已是十分滿意,一直猶豫著要不要給康熙上奏摺,不知康熙得知八阿哥病已痊癒時,又會有何想法?
午後。八阿哥用完午膳,服了葯小憩,我在房中陪了他一會兒,見他已然睡熟,遂輕手輕腳的放下帘子,悄聲離開。廚房裡的大廚姓崔,是從揚州來的,極為擅長做各色小點心,他親自釀造的各色花瓣酒簡直是一絕,我將烏腳雞放在鍋里燉上,我坐在樹蔭下一邊看書,一邊挑著盤子里的點心吃,偶爾小飲一口梅花酒。
綠珠匆匆而來,俯身道:「姑娘,九爺來了。」我略微點了點頭,卻不動身,綠珠又道:「聽賈公公說,御醫已經呈了奏摺給萬歲爺。」我抬起頭看她,問:「奏摺里寫些什麼?」綠珠搖頭,道:「奴婢不知道。」又坐了半晌,終是坐不住了,吩咐一邊的人待烏腳雞燉好以後,倒出湯汗撒上些許蔥花,端去給八爺服用。
走到八阿哥院外,卻有些膽怯,只好頓住步子倚著院門發怔,綠珠幾番欲開口催我,可話到嘴邊,又強壓了下去,我深吸口氣,早晚都是要知道結果的,遂快步奔進小院,賈慶守在門口,俯身行禮,我沒理他,徑直進了屋子,還未轉過屏風,就聽八阿哥叫道:「是楓兒嗎?」我腳下一滯,收起滿腹心思,笑道:「是我。」
八阿哥半靠在軟榻上,九阿哥坐在他對面,正低頭飲茶,我欲俯身請安,八阿哥卻快速伸手拉我坐在他身側,八阿哥滿臉似笑非笑,放下茶杯,起身朝我俯身行禮,笑道:「該九弟給八嫂請安。」我臉驀的酡紅,掃了眼八阿哥,面帶淺笑,似是很滿意九阿哥的做法,我也不好做何辯解,只是狠瞪了他一眼,隨手拿起桌上的茶灌了一口。
「八嫂,這茶-------」他半探起身子,拚命沖我眨眼睛,我嘴裡含著半口水,警惕的盯著他,不知他又要出什麼花樣,九阿哥笑道:「這茶八哥剛喝過。」噗--------他話剛落音,我嘴裡的半口茶就如天女散花般噴了出去,九阿哥似料到我會有此反應,早已跳著遠離了軟榻。我羞憤難當,直將手的茶杯沖他扔了過去,大聲道:「你若不想下次來只有冷水喝,最好老實一些。」
九阿哥哈哈大笑,側身躲開了茶杯,沖八阿哥行禮,道:「八哥,我府上還有些事,就先回了。」八阿哥笑著點了下頭,走至屏風處,九阿哥又迴轉過身子,沖我揚眉,道:「八嫂,我可將八哥交給你了,你得好生保管,勿有閃失。」不等我應聲,他已快步流星跑出了屋子。
我握著雙拳,猶自恨恨的望著屏風處,腦子裡不停琢磨著等下次九阿哥來時,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務必做到讓他終生難忘,「在想什麼?」八阿哥輕攬著我的腰在我耳後柔聲問,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脖頸,身子微微一顫,我忙道:「在想下次要怎麼懲治九爺。」他輕笑了兩聲,道:「你儘管想法子,我一定出力。」我唇微抿,輕點了下頭。
如今已近深秋,萬物蕭瑟,秋風帶著微涼的寒意,捲起一片片寂寞的落葉,颳起漫天的憂愁,我微嘆了口氣,八阿哥淡淡道:「我已讓御醫回宮了。」我一愣,忙轉過身子,問:「為什麼?」他笑了下,道:「因為我想留在別院。」我心一喜,隨即又有些擔憂的問:「那皇上會同意嗎?」八阿哥唇邊浮起一個嘲諷的笑,道:「皇阿瑪一直忌恨我結黨,如今我即甘願留在香山繼續養病,他又怎會不同意?」我低下頭,嚅嚅了半天,終是鼓起勇氣,半擔憂半心酸的道:「就怕皇上又會以為你這是以退為進,心存試探。」
他一怔,眼中瞬間閃過無數情緒,半晌后忽地大笑起來,邊笑邊道:「我進他說我黨結群臣,沽名釣譽,妄蓄大志,圖謀太子之位,送鷹事件他明知我是遭人構陷,不但不為我洗清冤屈,反倒順水推舟,斥責我不忠不孝,詛咒皇父,不惜毀了我半生經營,我退他又以為我是以退為進,心存試探,難道如今的我,還不能讓他放心?他還想怎麼樣?置我於死地嗎?」
我猛的捂住他的嘴,一邊看向窗外,一邊低聲求道:「別說了,別說了。」他不動不閃的任由我捂住嘴,只是臉色越發蒼白,眸光流轉的是徹骨的憤怒傷心絕望,我無力的鬆開手,頭倚在他胸前,喃喃道:「皇上總有一天會後悔的,一定會後悔的。」他伸手擁著我,頭埋在我的頸間,身子劇烈的顫抖,我只能用力回抱著他。
門外傳來敲門聲,八阿哥長長呼了口氣,慢慢鬆開我,輕撫了撫我的臉頰,淡聲道:「進來。」綠珠捧著托盤低頭而入,道:「姑娘,雞湯熬好了。」我笑著起身,接過熱氣騰騰的烏雞湯,深嗅了一口,道:「真香。」綠珠行了一禮,轉身離去,我側坐在八阿哥身旁,將湯送至他手邊,仿若忘記了剛才之事,只是笑容滿面的道:「這是我親手燉的烏腳雞,只放了少許的蔥花,你嘗嘗看。」
他默默看了我半晌,接過湯碗,一面輕輕攪動著湯汁,一面低聲道:「我已讓御醫稟奏皇阿瑪,就說我大病雖愈,但仍需細心調養,不宜過份操勞,然則會引發舊疾,介時恐再難治癒。」我心下釋然,嘴角含笑的看著他,他卻已垂了睫,似在專心志致的喝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