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螳螂捕蟬
金陵城,又名石頭城,自古繁華,加之本朝開國建都於此,更是空前加速了這裡的經濟發展。閩商廣賈,名流雅士,車載斗量。金陵城最最繁華之地,卻數秦淮河畔的夫子廟。夫子廟位處皇宮的西南,外城牆的內側,距武定門僅一箭之隔。這裡笙歌簫樂通宵達旦。賣解耍猴的,算命打卦的,說書唱戲的,賣葯狎妓的,把個龐大的夫子廟擠得水泄不通。
「賣劍,賣寶劍喲。」一個衣衫襤褸、形象猥瑣的乾癟老頭,手捧劍匣,在夫子廟前廣場上大聲叫賣。「賣寶劍喲,真正的上古寶劍,端的是削鐵如泥,吹氣斷髮。」
「嗨,老頭,別瞎吹!憑你會有什麼寶劍出售?」一個身如鐵塔般的胖和尚,手持鑌鐵禪杖,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他的身材比常人高出一截,比賣劍人足足高出二個頭,真可謂鶴立雞群。只聽他嗡聲嗡氣地喝道:「什麼鳥貨色,給洒家瞧瞧!」道畢,伸手就去奪劍匣。
「大師,買不買是你的事,賣不賣可是我的事。」賣劍人說完就想開溜。
「阿彌陀佛,好你個江湖騙子。你越是想溜,洒家越是要拆穿你的鬼把戲。」胖和尚道畢,左手一把抄起老人的衣領,拎起對方的身子,使其在空中滴溜溜一轉,與此同時,右手向前一探,竟一把奪過劍匣。
老人頓時嚇得面如土色。「大師,你別跟我開玩笑了。」
「開玩笑?洒家可沒這份雅興!」胖和尚冷冷一笑,將對方重重摔到地上,順手將劍從匣中慢慢抽出,然後快速向空中一舉,周圍的人頓時被一道碧瑩瑩的光芒吸引住,一股寒流直逼心頭。
「好劍!」人群中陡然暴發出一陣山響。覬覦之心一下子襲上了眾人心頭。周圍數以百計的武林好手均在躍躍欲試。
「慢著!」胖和尚儼然是寶劍的主人,一聲斷喝,響遏行雲。周圍的人只覺得耳鼓好一陣轟鳴,盡皆聳然動容。暗忖:「這禿驢好內功!」不覺肅然。胖和尚接著道:「看東西不可單看外表,焉知這劍不是假貨色?」話剛說畢,手中百十來斤的鑌鐵禪杖悠然飛向空中。他略一聳身,人亦持劍騰空而起。眾人齊聲驚呼,忙向後退。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只見一團碧光在人們頭頂上空一閃,同時一陣連珠暴響,那根堅逾磐石的鑌鐵禪杖,竟然斷成數十節墜落而下。他一俟著地,哈哈大笑,聲震八方:「好劍,端的是希世珍品!」
此刻,夫子廟廣場上早已擠得人山人海。外圍稍有功夫的都跳到樓頂上觀看。金陵城裡的人彷彿全都涌到了這裡。剛才胖和尚顯的這手內外功端的非同小可,一時竟然無人敢出來爭奪寶劍。眾人皆在靜靜地等待,以觀其變。那賣劍人早已是後悔不迭,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這不禁使在場許多武林中人動了俠義之心,然而他們自忖分量,又有誰是這個胖和尚的對手
「求求大師,把劍還我。」賣劍人可憐巴巴地哀求。
「哎,老頭,胖和尚咧嘴一笑,洒家又沒搶你的劍,急什麼?洒家只不過要你將此劍施捨給洒家,這可是無量功德。」
「不行,你把劍還我!」賣劍人口氣一硬道:「天子腳下,王法森嚴,大師怎可如此用強?」
「這是洒家在替你積功聚德,你怎麼執迷不悟?」胖和尚高唱一句佛號:「阿彌陀佛,洒家可要走了。」
賣劍人喝道:「你還我劍!」道畢,便用手去搶。
胖和尚冷冷一笑,突然又出其不意地一把抓住老人的后領,將老人像小雞似的拎了起來:「再不識相,當心洒家超渡你上西天!」賣劍人見奪劍無望,不由得放聲痛哭。人群中一陣騷動。
遠處有人喝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普渡眾生,怎可強行奪劍!」此言一出,周圍人齊呼道:「說得好!」
「好個逑!」胖和尚的額頭頓時青筋暴跳。他右手將劍向空中一舉,嚇得周圍的人吶喊一聲,齊向後退,立時在他和賣劍人四邊騰出數丈方圓的空地。胖和尚眼珠數轉,便將一直拎在手上的賣劍人放還地上,笑嘻嘻地對賣劍人道:「老頭,你賣劍不就是為了錢嗎?」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對黃燦爛的金元寶,「這夠了吧?」
賣劍人用手揉了揉被弄痛了的脖子后道:「不行,不行。」
「什麼,嫌少?」胖和尚又從懷中掏出四對黃燦燦的金元寶來。周圍的人為之悚然動容。
賣劍人堅決地道:「無論你有多少錢,我都不賣給你!」
胖和尚聞言怒道:「那你今兒要說得出一個令洒家信服的理由,否則,阿彌陀佛,休怪出家人不講公道!」
賣劍人用手背一抹眼淚,拱手向四周團團一揖,嗚咽道:「老朽是山西太原人氏,姓王名桐山,本是習武世家,現蝸居郊外。先祖在山西太原一帶也是極有名望的,為人仗義疏財,只因生前結的冤家太多,到了先父一輩,竟被仇家把個萬貫家業毀於一旦。老朽幼失雙親,四外行乞為生,幸蒙拙荊錯愛,與老朽成家立業,共度貧厄。如今拙荊病卧在床,無錢延醫,想來想去,手頭上只有這把祖傳寶劍值錢。雖說祖傳之物不該隨意出賣,但救人要緊,想那祖上於冥冥中亦能原佑。這把上古寶劍,本是無價之寶,但本人只想出一千兩銀子,多一兩不取。當然,如此三文不值二文地賣出極可惜,但寶劍本是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老朽我窮困潦倒,連妻子都供養不起,有何德能可言?再說劍亦兇器,老朽本領低微,若是給歹人上了眼,只怕還會惹來殺身之禍。是以狠心賣劍。但我祖上曾有一言告誡後人,雲若有不得已賣此劍時,必須賣給有德者――」
「什麼?洒家無德?」胖和尚面露殺機。
賣劍人王桐山嚇了一跳,惶恐地辯解道:「在下不是說你!」
「那你為什麼不賣給洒家?」胖和尚刷地將寶劍在王桐山咽喉處一點。「聽他講下去!」人群中有人高聲喝叫。胖和尚怔了怔,有點不情願地慢慢撤回寶劍。王桐山這時似乎膽壯了起來,接著說:「劍賣給有德者更贈給有緣者。若有人識得此劍來歷,老朽就是餓死也情願將此劍奉送;若是有人強奪此劍,便是死了也不答應。」
不知在什麼時候,已從密不透風的人牆中走出一對中年人來。前面的一個人面白臉長,微瘦,一縷長須飄灑胸前,手持摺扇,身罩綠絲綢長衫,頭戴儒士冠,舉止文雅,像個秀才;後面的一人面如鍋底,五短身材,身穿紫葛布短打,腳踏千層底藍布鞋,不戴帽子,露出光禿禿頭來,手持一尺來長的旱煙桿,神情陰沉,像個武林中人。王桐山的話剛才說完,他倆便不緊不慢地鼓起掌來。
胖和尚吃了一驚:「怎麼,兩位施主也想趟一趟渾水?」
秀才模樣的中年人對胖和尚客氣地一揖,斯斯文文道:「豈敢。在下姓徐名東來,這是在下的師弟石震海。我們是入京做生意的客商,只圖致富發財,無意惹事生非。如若大師聽得進在下的話,那敢情好;如若聽不進在下的話,便當沒說。在下說完之後即刻告退。」圍觀的人們雖然確信這兩個管閑事的人必定亦有些本領,否則,怎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不過,眾人因未見識到他倆的真功夫,不免為他倆有些擔心。自稱徐東來的微微一笑,手捻長髯,不慌不忙地接著說:「自古道:做生意講究的是公平交易,一方願買還得另一方願賣。買賣不成仁義在。如今這位王老丈因窮賣劍本是萬不得已之事。劍雖說是器物,但在愛劍之人看來卻有如自己的生命,有如妻妾,有如兒女。此刻,錢,王老丈固然急需,但如果要他將劍賣給自己不想賣給的人,也許比殺了他還難受。依在下鄙見,佛家世事萬物講究個緣字,既然今天大家能目睹此劍,這便是緣份。至於說能不能得之,那也得隨緣而定。」
胖和尚冷冷一笑,道:「看來徐施主認定洒家無此機緣了?」周圍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大有劍拔弩張之勢。
「在下沒有這麼說。」徐東來居然還笑得出來,「如果老丈這時回心轉意,那也說不定。」
「哼,哼!好你個油嘴滑舌。洒家倒要你看看這老頭是否願意。」胖和尚轉身對王桐山問道:「喂,老頭,賣不賣給洒家?」
王桐山表情複雜地搖了搖頭,道:「剛才徐俠的話大伙兒都聽明白了,老朽也不再絮叨。這樣吧,先看看有沒有人識得此劍。能識得者,且能道出它的來歷,老朽情願將它奉送,分文不取。現在請大師先看。」
胖和尚正要發作,但被在場眾豪傑的眼神逼迫不過,只得暫時隱忍一下,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劍,道:「這是『幹將』劍。」眾人聞言大驚,心想,「幹將」、「莫邪」乃是春秋戰國時期的一對名劍,湮滅人間上千年,何等名貴,難道真的會是這把劍?目光頓時齊刷刷凝聚王桐山身上。
王桐山搖了搖頭,道:「大師錯了。」
「錯了?不可能。我佛在上,這是『幹將』劍,絕不會錯。」胖和尚怒道。
王桐山趁其不備,一把奪回寶劍,道:「大師莫要亂猜。」
胖和尚冷然一笑,道:「你想訛洒家?那你說這是啥劍?」
徐東來這時插上來道:「大師莫躁。想那『幹將』劍在下雖未有幸見過,但其形狀在下還是知道的。在場諸傑亦有不少劍道中人,大家一定也聽說過『幹將』、『莫邪』的故事。『幹將』、『莫邪』劍身俱長三尺有八,是古代名劍中最長和一對。而眼前這劍,長不過三尺,怎麼可能是『幹將』劍來?」
人群中有人喊道:「對,這決不是幹將劍!」胖和尚臉色頓時鐵青,正想狡辯,這時,王桐山已將劍捧至徐東來和石震海的面前。道:「兩位是否識得此劍?」胖和尚立刻神色緊張地盯牢徐、石二人。徐、石二人均告不識。爾後,立刻有十幾個武林人士紛紛前來認劍,其中大多數人只不過是為了一睹寶劍而已。
黃昏漸漸降臨。不知不覺地,已有數百人認過寶劍了。胖和尚顯得越來越不耐煩,嘴裡連聲大罵:「老不死的,洒家站了一天,肚中早已餓出鳥來。若是到天黑還沒人識得,這劍歸洒家是無疑的了,因為洒家是第一個買主。」說到這裡,他臉色陰沉地橫掃了一眼像王桐山保鏢似的徐、石二人。「兩位施主,意下如何?」
徐、石二人對望了一眼后,徐東來嘆了口氣道:「也許這是天意。」胖和尚此時面露喜色。「怎麼樣,老頭,你聽清了吧?洒家這可不是巧取豪奪。」
王桐山不覺悲從中來,兩行濁淚潸然而下,絕望地對天吼道:「可悲呀,可悲!可悲藏龍卧虎的金陵城居然無人識得此劍,悲乎!」
「別嚎啦,有啥想不開的?即使是你的女兒,難道說你不願意她嫁個有錢有勢的人家么?別他媽的太天真了。人世間夫妻中那些不可勝數的醜男靚女、老夫少妻、三房四妾,還不都是因為有錢么?有錢能使鬼推磨,能使灶王爺上天言好事,難道偏偏買不到你的劍?」胖和尚惡狠狠地說。
此刻,夫子廟廣場上的人潮非但沒有因黃昏降臨而退去,反而因此事早已轟動金陵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依舊從城的四面八方趕來,擠在廣場上的人這時休說退回去,就是動一動身體也極難。成千上萬的人從早上站到現在,尿甚至淋了一褲子,但仍舊津津有味地期待著結果,彷彿這寶劍一日賣不出去,他們便要一日站下去似的。
就在太陽的上半個臉快要落山的時候,就在夫子廟廣場籠罩上一層紫橘色的時候,就在胖和尚伸手要再次奪過寶劍的時候,就在整個廣場再次鴉雀無聲的時候,從廣場邊的一座三層酒樓頂上突然躍下了一個頭戴寬沿草帽、身著上白下藍、一身短打的二十來歲的青年人。只見他一個鴿子翻身,便如一片飛絮落入胖和尚和王寶山之間。周圍人齊聲喝采:「好輕功!」站在王桐山兩側的徐、石悚然動容,一齊向年輕人身邊靠近。
這時,戴寬沿草帽的青年人對王桐山彬彬有禮地作了一揖,道:「老人家,可否將寶劍借晚生一睹?」王桐山默不作聲,慢慢地將劍匣捧上。青年人刷地打開劍匣,但見寶劍銀芒四射,與晚霞爭輝。年青人一見,大驚失色,持劍奪路便逃。
「哪裡走!」胖和尚大吼一聲,猶如平地一聲驚雷,一招「蒼鷹攫兔」,飛身撲向青年人。徐、石二人亦同時出手,兩人精於打穴,一把摺扇,一柄煙桿,早已罩定青年人身上三十六處大穴。王桐山一邊高呼「捉賊」,一邊加入團戰。青年人一時竟無法逃脫,只得藉手中寶劍,將全身四周舞得滴水不漏。一時間,刀光劍影,殺氣衝天。圍觀的人群駭然紛退。十幾招一過,青年人便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要不是圍攻者忌憚寶劍的鋒利,青年人早已不死即傷。說話間,人群中又有幾十名劍客沖了過來。青年人一見為首之人,頓時嚇得心膽欲裂,手腕一彎,一道碧光直飛自己咽喉。